龙井题名记

元丰二年中秋后一日,余自吴兴过杭,东还会稽,龙井辨才法师以书邀予入山。比出郭,已日夕。航湖至普宁,遇道人参寥,问龙井所遣篮舆,则曰:“以不时至,去矣。”

是夕,天宇开霁,林间月明,可数毛发。遂弃舟,从参寥杖策并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濯足于惠因涧,入灵石坞,得支径,上风篁岭,憩龙井亭,酌泉据石而饮之。

自普宁经佛寺十,皆寂不闻人声。道旁庐舍,或灯火隐显,草木深郁,流水激激悲鸣,殆非人间有也。行二鼓矣,始至寿圣院,谒辨才于潮音堂。明日乃还。


①辨才法师:俗姓徐,名元净,字无象,杭之於潜人。年十六落发,十八岁就学于天竺慈云法师,二十五岁赐紫衣及辨才号,隐于钱塘之天竺山。元丰二年,退居龙井之寿圣院。

②普宁:佛寺名,在雷峰塔下。后周广顺元年建,号安吴寺,宋大中祥符初改额为普宁。

③龙井:本是杭州地名,这里指龙井寿圣院,辨才居此。篮舆:竹轿。

④雷峰:又名中峰,据《咸淳临安志》卷二三:“雷峰,在净慈寺前,郡人雷氏筑庵居之,故名。”

⑤南屏:山名,据《咸淳临安志》卷二三:“南屏山,在兴教寺后,怪石丛秀,中穿一洞,上有石壁若屏障然。”

⑥惠因涧:杭州地名,在赤山惠因寺侧。

⑦灵石坞:杭州地名。《光绪杭州府志》卷三三云:“灵石山,在麦岭、风篁岭之中路,一名积庆山,上多奇石,时时见瑞光,故曰灵石。中有坞,路最深杳,人迹罕至,惟樵子往来其间。”

⑧风篁岭:《咸淳临安志》卷二六:“风篁岭,在钱塘门外放马场西,路通龙井,岭最高峻。元丰中,僧辨才师淬治修篁怪石,风韵萧爽,因名曰风篁。”岭上有龙井亭,是辨才在龙井旁所建,东坡书匾。

⑨寿圣院:即龙井延恩衍庆院。原名报国看经院,宋熙宁中改为寿圣院。院内有潮音堂,亦为辨才修葺而成。《咸淳临安志》卷七八《龙井延恩衍庆院》:“元丰二年,辨才大师元净自天竺退休兹山(风篁岭),始鼎新栋宇及游览之所,有……潮音堂……而二苏、赵、秦诸贤皆与辨才为方外交,名章大篇,照映泉石,龙井古荒刹,由是振显,岂非以其人乎?”


题名记是一种文体。据《文体明辨》称:“题名者,记识登览寻访之岁月,与其同游之人也。其叙事欲简而赡,其秉笔欲健而严。独《昌黎集》有之,亦文之一体也。”这段话中,对“题名记”文体属性的介绍基本正确,但从秦观这篇“题名记”却又可以很确实地判断,《文体明辨》所说“独《昌黎集》有之”是不够准确的。

秦观的这篇题名记,可以当作一篇精美的小品来读。整篇文章,如铺纸作画,先是含毫凝思,紧接着是兴笔挥洒,最后是随意点染。第一段简单介绍出游的原因,其中“比出郭,已日夕”的时间交代,看似轻松自然,实则为后面的月夜遨游埋下了伏笔。而辨才派来迎接的人“以不时至,去矣”,更是导致这次夜游的直接原因。寥寥数笔,似闲实紧。

第二段写月下游赏之别趣,最为精彩。“天宇开霁”三句,写中秋后一夕的月下美景。文章不作具体摹画,却颇得渲染之妙,寥寥数字,即给人秋气朗朗,秋月皎皎之感。“遂弃舟”三字,写出了作者面对皓月为之感动而弃去羁绊的心理变化。也许他曾因出城太晚而后悔,也许他曾因迎接者离去而不快,但这些心理阴影都被那一轮明月抹去。于是作者跟友人一道,兴致勃勃地踏月夜游,一路上经过了雷峰塔、南屏山、惠因涧、灵石坞、风篁岭等地。这些都是杭州有名的风景点。不难想象,这些佳景胜处,在皓月之下别具风姿。可能是中途的小憩或者解渴,更可能是流连于胜景,他们曾在惠因涧“濯足”,又曾于龙井亭酌泉。这两个动作描写,细致传神,刻画出月夜长游之时特有的潇洒风度与闲适情味,别有一番野趣。

最后一段交代沿途所遇之景物及环境气氛,虽是补笔,却断不可少。作者这次旅行,是在一种非常特殊的心境下进行的。当时,作者与他的老师苏轼分手不久,本打算从会稽省亲返回时再到苏轼的湖州任所相聚畅叙,没想到突然之间“乌台诗案”发,苏轼从一位驻守一方的太守沦为御史台的阶下囚。作者得知此事,立即从省亲途中折回打听消息,在得知属实后,才再赴会稽。辨才、参寥,跟秦观一样,都与苏轼交往甚密。在这样的背景下,秦观途经杭州,受辨才之邀,入山相叙,可想而知是彼此之间惺惺相惜之意。作者本接受佛道思想,加上与之相随相访者都是方外高士,心境自然与常人有异。所以这最后一段记景,以寂静凄凉为基调。这样的月夜行游,与当时作者的别具情怀可谓相生相映,因而特别能催生其独特的感受。一年之后,苏轼在黄州贬所,从辨才、参寥派去看望他的人那里得到了秦观的这篇《题名记》,为作《秦太虚龙井题名记跋尾》云:

览太虚《题名》,皆余昔时游行处,闭目想之,了然可数。始予与辨才别五年,乃自徐州迁于湖,至高邮见秦太虚、参寥,遂载与俱。辨才闻余至,欲扁舟相过,以结夏未果。太虚、参寥又相与适越,云秋尽当还。而余仓卒去郡,遂不复见。明年,余谪居黄州,辨才、参寥遣人致问,且以《题名》相示。时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涨,水面十里,月出房、心间,风露浩然。所居去江无十步,独与儿子迈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乔木苍然,云汉际天。因录以寄参寥,使以示辨才。有便至高邮,亦可以寄太虚也。元丰三年八月六日记。

虽然在这篇跋尾里,苏轼没有正面赞美秦观此作,但从记中可以看出,他得到这篇《题名记》后,是中秋后不到十天的时候,对朗月赏清文,肯定给这位大文士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两年之后,苏轼于中秋之夜,泛舟赤壁,撰成千古不朽的名篇《赤壁赋》。联系这篇《跋尾》以及《赤壁赋》中所绘之江中月景来看,很可能秦观《题名记》曾启发过苏轼的创作,至少,这篇《题名记》所写朗月夜游,跟他本人所记赤壁赏月,都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苏轼在另一篇《承天寺夜游》的小品中所描绘的景色,更是奇绝妙绝,与此《题名记》的风格也尤为相近,是否也受了秦观此篇的启发?读者自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一轮明月,激起了多少饶有诗意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