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天玄边城,厉城。
至此佳节,本应赏灯看景,共庆新年。厉城的百姓却毫无喜色,多年苛捐杂税,这里早已民怨沸腾,隐有动乱之象。
历史的车轮隆隆向前时,永远悄无声息。而压死厉城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在这一日轻飘飘落下。
裴武姜麾下心腹,厉城守官之妻弟,在回乡祭祖时强抢民妇,又私纵家仆,残忍杀其夫其子。
百姓物伤其类,感同身受,揭竿而起,在这暗无天日的年景之下,向着王都的方向愤恨嘶吼:“天后无道,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后世不少学者认为,天玄王朝的大厦倾颓,便是从这一天正式开始,史称“厉城之乱”。
陈楚楚陈兵边关,看着手中密信,上书八个大字:厉城已乱,幸不辱命。
她目光冰冷,吩咐梓臻:“厚葬那一家人。”
她在军帐之中,点燃三柱香,深深插在香炉之中。
背对着众将军之时,她脸上带了一丝愧疚,低低道:“乱世百姓,命如蝼蚁...你们就安心去吧。”
旋即,她转过身来,再无丝毫柔软,全然是上位者生杀予夺的无情冷漠,她吩咐身边的随军秉笔,冷冷道:“发檄文,清君侧。”
当日陈芊芊在玄虎宫宴的第一次亮相,凛然英姿早已在各国贵族中口口相传,陈楚楚深以为傲。因此,她的讨伐檄文,几乎同幼妹当日戏言无甚两样。
“天后无德,矫托天命,欺惑众庶,悖道逆理,倒行逆施,民不聊生,天下昭然,所共闻见,不足以书其恶。吾不忍苍生受苦,故而北上征讨,诛天后,清君侧!”
正月十七,玄虎城,城主府。
陈芊芊看着手中密信,道:“二姐姐愈发雷厉风行了。”
韩烁笑道:“好一个诛天后,清君侧。”
陈芊芊心中泛着一丝思念和怜惜,道:“等杀了裴武姜,二姐便能心结全解。”
韩烁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道:“芊芊,豫城之内,我也已经准备好了。不过...”
陈芊芊笑着偏头看他:“不过你改主意了。你想说这句话,对吗?”韩烁看着陈芊芊的眼睛,愈发明亮,有着心意相通的纯然喜悦。陈芊芊笑着继续道:“你一定想说,你突然不想用这个借口了,你便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这天下百姓,你要光明正大地缔造一个新朝,予他们一片净土,”韩烁望着陈芊芊的眼睛,犹如璀璨星河,蕴满无数星光,亮极了:“赠他们一场盛世。”两人同时道:“还他们,朗朗乾坤。”异口同声的说完,他们心底都有来自灵魂的愉悦漫溢而出。此生大幸,眼前人是心上人。此生至幸,心上人亦是,知己之人。
韩烁从后面抱住陈芊芊,二人双手合握,笔走游龙,行云流水,力透纸背。
纸上字迹飞扬锐利,气势如渊。
短短几日光景,玄虎檄文,天下尽知,无数有志之士奔赴而来,盼着自己也能在这风云际会之时,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街小巷,千百城池,无数人争相传阅抄写,奔走相告。
“伐天玄,覆皇权。缔新朝,铸盛世。”
短短十二个字,将韩烁和陈芊芊那睥睨天下的霸气彰显得淋漓尽致。
玄虎王城,虎贲大营。
二十万玄虎大军枕戈待旦,披坚执锐,胸臆之中热血沸腾。
多年勤操苦练,日夜不息,终于迎来这一日,可开疆扩土,可建功立业,可封妻荫子,可挣那王侯将相!
他们崇敬火热的目光望向前方两道身影。
那两人迎风而立,身姿纤长,他们的披风在元月的寒冬中猎猎飞扬,交相辉映,如同双壁。
梓锐和白芨骑着马,一个道:“一个红衫,英姿飒爽,”
另一个道:“一个黑袍,气宇轩昂。”他们同时又道:“般配!” 城墙上,玄虎城主和花司军望着领军出发的韩烁和陈芊芊,望着他们被万千大军包围其中,如众星拱月,如骄阳耀目。玄虎城主难得神情严肃认真,感叹道:“真好啊,烁儿和芊芊,他们是恋人,是知己,是天生一对。”花司军淡淡一笑,注视着两个少年远去的背影,道:“幸好啊,他们是恋人,是知己,是天生一对。”玄虎城主疑惑道:“夫人,幸好何意啊?”花司军感叹道:“这两个孩子,天纵英姿,惊才绝艳。合则天下美满,分则生灵涂炭。幸好啊,他们相逢在彼此最为年少情热之时,而不是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上。”
豫城民众得知玄虎发兵,奔走相告,斩木揭竿,冲入守官府取其首级,于豫城城门口跪地而迎。
韩烁治军严明,军纪严厉,不伤一人一畜,不取一食一物。
玄虎军刚一接管豫城,就连出七令,废苛政,轻赋税,百姓喜极而泣,有生之年,终于等到了休养生息。
三日之后,大军开拨,往下一个城池而去。
陈芊芊骑在马上,看着满城跪地相送,满脸崇敬的百姓,感叹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为君者,当长怀谨慎谦卑之心啊。”
韩烁笑道:“芊芊这是,连日后如何教育孩儿,都想好了?”
何为得民心者得天下?
便是花垣一路攻城略地,便是玄虎一路高歌猛进。
势如破竹,天下归心。
乱世的战火可将一切奢靡、腐朽、污秽都焚化湮灭,而那崭新的王朝,终有一日会在这生灵涂炭,满目疮痍之地耸然而起,巍峨而立。
花垣率众北上,玄虎挥师南下,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终于,两军交汇于丰城之中。
三人站在城墙之上,下面人山人海,百姓几乎全部聚集在此,翘首以盼。
当三人的身影出现时,人声鼎沸,喧哗嘈杂的百姓全部安静了下来。
他们仰着头,望向高高的城墙,他们的脸上,带着热切的渴盼,带着虔诚的敬仰,带着对美好前景的向往。
只寂静了一刹那,百姓便双手高举,山呼声起,撼天动地。
大军将停留在此会合整顿十日,而后再下三城,便可剑指王都。
丰城守官府中。
陈芊芊看着面前的沙盘,笑道:“少时围棋,姐姐让我八子,如今攻城,姐姐又让我城池二十八座。姐姐对我,愈发好了。”
陈楚楚见着幼妹,几月来如冰霜般的脸庞也终于有了柔和弧度:“你和韩烁加在一起,我能只输二十八座城池,已是殚精竭虑,夙夜不寐的结果了!”
陈芊芊伸了个懒腰:“待得破了王都,就可研究研究以哪一条河流为界了。”
她手指随意点了点沙盘:“我看这条就不错。”
陈楚楚摇了摇头,韩烁也摇了摇头。
陈芊芊又指了另外一条:“这条也不错。”
陈楚楚和韩烁,仍是摇了摇头。
陈芊芊抬头,望了望陈楚楚,又望了望韩烁。
他们都一脸笑意地望着自己。
陈芊芊的心中,突然就有些抗拒,但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臆之中分明更多的,是忍不住的期待和散向四肢百骸的热意。
韩烁笑道:“这两条河流,我不同意。”
陈楚楚也笑道:“我也不同意。”
韩烁笑道:“天玄所有城池,玄虎不要。”
陈楚楚笑道:“花垣也不要。”
陈芊芊突然就伸手捂住了眼睛,忍住那里涌上来的热意。
片刻之后,她才放下手来,眼眶微红,却无泪痕。
陈楚楚笑道:“芊芊,当日你府中,男子杀妻一案,我们争论良久。这些年,我一直未曾忘怀。你虽从未说过,我却知你理想。”
韩烁也笑道:“无男女尊卑之别,无严苛礼教之罪。人人可行其想行之事,逐其想逐之梦。夫人心中向往,韩某永志不忘。”
陈芊芊忍住想要涌出的热泪,忍住想要哽咽的声音,努力扬起灿烂明媚的笑脸,问道:“当真只是我的理想吗?”
自然不是。
那是我们,共同的理想。
当真望见天玄王都的时候,陈芊芊的心中,却是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平静。
或者说,她是预料过的,却不想最后一刻来临时,自己竟然真的能这般淡然。
也是,一年多来时时推演,诸般情形在脑海中设想数次,如今只不过是,终于要尘埃落定罢了。
两军陈兵于高耸的城墙之下,放眼望去,满目兵甲,在烈日的照射下,反射着兵戈锐芒。
还未开战,站在城墙上的天玄将士就已双股颤颤,心中蔓延出无边的恐惧。
陈芊芊一袭正红色铠甲,骑在骏马之上,身姿笔挺。
她的左边是着蓝色铠甲的陈楚楚,右边,自然天经地义是身着黑色玄甲的韩烁。
陈芊芊接过韩烁递过来的弓箭,从姐姐的马背上取出一支羽箭,懒洋洋的气势在拉开弓弦的一瞬间转变,脸上显露出悍然不可催的睥睨神情。
箭矢离弦而去,破空而出,含着陈芊芊的内力,锐利无匹,射落城楼上的旗杆。
利箭出,战鼓擂。
旗杆落,王城毁。
天玄皇宫之中,一地衣物之乱,碗盘之碎,已经见不到什么人的身影。
连最年幼懵懂的宫女都知道,天地已覆,大厦已倾。
当空无一人时,高高在上的皇便不再是皇。
当空无一人时,等级森严的宫便不再是宫。
平日里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宫宇,在今日,寂静,无声,衰败,落寞。
骄阳渐渐西斜,当落日余晖撒下的那一瞬间,陈芊芊站在了象征着巍巍皇权的议政殿前。
议政殿大门紧闭,像是拒绝任何人进入,又像是静静等待着新的主人。
姐妹二人立在殿门外,韩烁稍稍后退半步。
想必天玄与裴武姜,是在里面的。所以,这一刻,便理所当然是姐妹二人的主场。
陈芊芊和陈楚楚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过后,所有事情,都将迎来一个终局,和另一个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