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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温州写短篇,人们很容易会联想到林斤澜先生。林先生生前虽然长期生活工作在北京,但对我们的影响一直是正常的,一以贯之的。温州原先有个杂志叫《文学青年》,林先生就是它的顾问。那时候,林先生经常会来温州做做讲座,原先作为一位在外面的名人,现在具体到在家乡讲课,他的有效性是可想而知的,也是很容易发生化学反应的。他的每一次回家,总是和文学有关。直到晚年,他的回家才属于乡情,属于私人性质,我们才有机会和他真正的待在一起。我们走街串巷,喝感兴趣的酒,吃各种各样的美食,谈文学轶事,还有就是谈政治和人生。我们很少谈到具体的小说写作,尤其是短篇的写作。是因为短篇的写作更具技术性?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还是短篇写作,具体到每一篇的短篇写作都和当时的心境有关?和套路、技巧甚至语言无关?我也常常会想这样的问题:我们喜欢短篇的写作,是和林先生专事短篇的写作有关吗?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长时间的耳濡目染林先生的写作,我们润湿在林先生写作的氛围里,我们喜欢上了短篇的形式,也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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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写作会和林先生的写作一样吗?一些地方,很多的写作都会自觉不自觉地相近起来,有些是传承的关系,有些则是在走捷径,比如“山药蛋”“荷花淀”“吴越文化”等等。庆幸的是,我们在尊重的基础上没有标榜“林氏写法”,我们既自觉又自律,无论从形式或内容上,我们都清醒地远离“林先生那些符号”。我们的体验以及体验后的思考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既没有那样的严谨,以及严谨后形成的习惯,也没有那样的局限,局限到只写自己熟悉的。尤其是林先生特意强调的语言,以及他远离家乡后对“温州话原味”表现出来的特有的热情,我们都没有办法达到。短篇的技术技巧是很难交流的,语言就更加难以交流。我也喜欢在短篇里呈现自己的语言,我觉得这是短篇写作成熟与否的标准之一。我追求自己的语言风格,也追求温州话表述中的民间习惯和民间句式,以及民间语言的神韵,尤其是对话的神韵。这就不能像林先生那样在很短的篇幅里要解决许多问题——思想的提炼、生活的提炼、语言的提炼、甚至在结构技巧上的近乎苛刻。所以,我要说的是,林先生的短篇写作是独一无二的,而我们的短篇写作也是出于自己的思考和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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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短篇的形式和定义,许多作家都曾经说过,说法不一,都有道理,可见短篇虽然短,但也有它的广阔性。苏童有一个说法很形象——“桌子上的舞蹈”,既设定了范围,但又有自由度和可观性。我也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谈到短篇小说,说短篇不是去解决一个小故事。它不是枝繁叶茂的大树,也不是体态丰腴的小树,更不是单薄的小树苗,它应该是另外一个品种——盆景。我还说短篇应该像是CT,它不仅有X光那样的平面,也可以有很多的剖面,甚至可以是核磁共振,在横剖面的同时,再切出一些竖的纹理。我还说过短篇是折子戏,它要在很短的时间内结束演出,但反映和呈现的一定是戏曲中的精髓。有时候短篇还是百米短跑,从起跑到途中跑,到60米过后的持续,再到最后的冲刺撞线,每一步都要精益求精,否则就跑乱了。那么,是不是短篇的写作非得埋下许多陷阱,非得难上加难才能体现出短篇的魅力呢?也不是。通俗地说,短篇就像是一首好的歌,词要朗朗上口,曲要谱得和谐,一定要好唱,才能够、传唱下去。如果一首歌唱着别扭,涩口得唱不下去,那么,这首歌肯定是歌词上有了毛病,或旋律音阶上不够协调,反过来我们说短篇,也肯定不是一个好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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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喜欢短篇写作,也就会有读短篇的兴致,国外的太远,我们说不着,而且说得也已经很多了。国内的,其实也有写得不错的。我羡慕余华的机智,他的不少短篇是有经典气质的,可惜他现在不写短篇了。我也喜欢苏童的从容和宽广,常常为他那不动声色的进入和戛然而止的结束而着迷。我也喜欢铁凝的着力,她像拧螺丝一样一点点拧紧拧深的效果,往往能让小说更加有力。我也喜欢叶弥的随意和轻灵,但随之而来的疼痛让我心里感到吃紧。我还喜欢金仁顺的微妙气息,她的微妙浸透在每一个片段里,使你在读它的时候不得不特别地小心专注。我喜欢他们,还因为他们在每个阶段的短篇都那么匀称,好几年下来都没有松懈和乏力。
最近读到张楚的短篇《水仙》,不像他以往的东西,亦虚亦实,又拙又灵,写得凄美好看,像《聊斋》。《作家》2016短篇小说论坛,主持人宗仁发在开场白里提到了我的一个短篇《买匹马怎样》,小说里有买车,有现实生活,有对马的各种研究,但又有“超乎寻常”的想象。他说,我们希望短篇小说带给我们更多,而不仅仅是“貌似写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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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短篇和写中长篇真的不一样,写短篇能清晰地呈现出作者的状态和情怀,你会觉得它的整个过程一直在自己的氛围里,你会在意自己的文本,会讲究它的技巧和结构,会对语言和文字细细琢磨。写中长篇你也许就没有那么执拗和任性。但写短篇又不完全是在自我陶醉自我享受。它有时很像打拳击,既然你选择了短篇的训练,那你一定要找好短篇的陪练,这些陪练,可以风格迥异,可以路数不一,但一定要某些招数比你强,这样你练着练着才能进步。我写短篇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指挥者,指挥者看到的是一个战略方向,对于局部的丢失,他也许不那么在意。而我只是一个工艺师或手工匠,我会小心地对待自己的每一次创作,细细打磨自己的作品,它的造型、合理性、市面价值都是我要考虑的。至于这件作品的品质好坏,那得由师傅的等级来决定的。写短篇不一定要求有多大的起势,但一定得找到一个好的入口,这个入口可以很小,但进去之后一定有绮丽的风光,这些风光就是一些短篇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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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前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上海,开始是学手艺,后来觉得这个学习的过程太慢,就放弃了。但还是在上海跑,干什么呢?就是《沙家浜》里阿庆嫂说阿庆的那句话“在上海跑单帮”。具体就是捎一些紧俏物品回家,再转手倒卖,赚其中辛苦的、别人还不敢去涉及的差价。上海的紧俏物品很多,牡丹香烟、高脚痰盂、玻璃茶杯、搪瓷脸盆、五彩被面,后来还有针织尼龙布料,这些东西都是限量供应的,都要排队,排队的地方主要是一百、十百、豫园商场。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帮别人捎一块公事桌上的玻璃板,那是温州人结婚的必需品,有和没有档次要差好几个,但那时候六厘的平板玻璃只有上海能生产。
上海玻璃厂在哪个区我现在已经忘记了,我记得的是,我用六斤菜油换取了供销科长的一张计划票,于是一块60厘米×120厘米的平板玻璃就被我搞到手了。怎么运回来是一个难题,那时候没有小四轮、没有出租车、没有托运、没有快递,且这么一个大东西,我只能选择公交车。我像背书包一样背着玻璃板倒了三次车,为了避免拥挤我还专门挑了人少的时间段,先背到我住的旅馆。我歇了一天力,又攒了两天的劲,再倒了几次车,把玻璃板弄到公平码头,背上开往温州的民主轮船。那时候民主轮船一星期只回温州一趟,过程要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我一刻也不能大意,时刻清醒地守护着,生怕万一被哪个冒失鬼撞碎了。要是玻璃碎了一点也没有用,就前功尽弃了。
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写短篇小说也是如此,它既是一件耗精力的活,也是一件要细心的活;它要抵达目的地,你就不能绕,就没有捷径可走;它本来就是见功夫的,你就是要展现功夫;它本来就很小,你就要在小篇幅里把一个个问题都解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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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短篇要达到两个方面的要求才能趋于完美。一是精神的,那是对这种文体的喜欢,但光从精神上的还是会急躁,会浮浅,会追求形式和效应。二是生理上的,那是需要、是解渴,是充饥,是沉浸在短篇的氛围里,那样才会安宁、满足、那才是安慰式的,甚至是诊疗式的。我过去住的那个院子,有一个小孩,平时都很乖,就是隔个一月两月他就会坏起来,无端、无理、吵这个吵那个,他妈妈知道他的秉性,知道这是一种病理现象,也不问缘由,摁住就一顿暴打,打了,那小孩就安静了、舒服了。我写短篇也是这样,写了心里就宽一宽,不一定写的都是好东西,但写着就是一个美好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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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澜先生是写短篇的大家,去年底他女儿林布谷送了一套刚出的《林斤澜文集》(10卷)给我,除了几个剧本,小说、散文都写得很短,他的文论也写得很短,精到得让人感觉在读“经书”一样。他和汪曾祺先生被喻为“文坛双璧”,汪先生写短篇随性,是一大境界,林先生写短篇严谨,也是一个难度。林先生对短篇有几句很受用的名言,一句是“走走停停”,一句是“有话则短,无话则长”,对于短篇规律和短篇构成来讲,这无疑就是金科玉律。“走走停停”你可以理解成写作状态,也可以理解为对文本的要求,有走,有看,有思考,有行进,有疏有密,有流水有慢板。我们一定很熟悉这样的图景,高天之上,一只鹰在悠悠地盘旋,有时候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有时候又畅快地滑翔起来,定在那里和滑翔起来加在一起才是美景,才是活的,短篇写作也是这样。“有话则短,无话则长”又是短篇的传神和辩证之处。人人都想得到的、看得见的、都能够写的东西,你就要警惕了,切莫肆意妄为和高兴得太早;而别人觉得不好写的、或无从表现的,你恰恰就在这里用心了、深挖了,这就成了你的优势。刘翔为什么只跨栏不短跑,按理说,他跨栏都这么快了,没有了栏搁着,岂不是跑得更快?不是的,不一样的,差一点点都不能做到最佳,这也是短篇的魅力。短篇小说就是这样一门因人而异的艺术,它有很多讲究,但又不能过于呆板;它的意象很重要,但趣味也不能少。说白了,是不能敷衍的,也是强求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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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短篇是有敬畏之心的,这不仅仅体现在写作的态度上,还体现在付诸的内容上,因此,我很少在短篇里瞎编故事,都是对生活的真实感悟,用真情来演绎生活,以我对生活的用心来完成对短篇的用心,用生活的纯粹来构建文本的纯粹。我觉得写短篇就是要纯粹,写短篇的人本来就已经摒弃了许多功利的因素,那么,它的动机和品质是尤为要兼顾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不一定对。
有生活不一定有优势,就看我们怎样去解构生活,来建立自己的文学。生活中有很多残酷的东西,晦涩的东西,这是我一直在极力回避的,我以前告诫自己,要以温暖之心写身边的善良,现在我觉得还不够,还应该支持以友爱和善待的情怀,这也是我在写作过程中需要加紧修炼的。这样说来,我写短篇的负荷是不是太沉重了?其实不是,写作的人都知道,写短篇最要紧的就是松弛,松弛了,短篇反而就生花了,短篇的出彩有时还真有点“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味。
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