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回忆做快递的岁月

两年前的什么时候,我曾总结过一句话,关于快递的,大概意思是:既不能当一份稳定而有利可图的工作来操守,又不能当一份伟大而值尽韶华的事业来奋斗。

工作,对我而言,权只是在糊口度日,或真正解决温饱也未可知;事业,则倘若当一片沃土,倾尽一生来耕耘的话,料必会如朋友所嗤笑的,别认真,认真你就输了。

没错,是这样一句话——有点勉强、稚拙和可笑,且又带有孩子赌气一样的话。不是么?

现在想来还真觉得可笑、又可气,我是说,我那时说话太过偏执了,就好像我这个人总是在自以为是,面对生活中的某种怪异现象,善于总结个人的一孔之见——从做快递以来,或者此前一直如是。

但在这里我要老实地告诉你,在整个中国,把快递当成一份稳定而有利可图的工作来操守的人所在皆是,而又当成一份伟大而值尽韶华的事业来奋斗的人也并不少见。

譬如说,宣夕金——这个人是我老板,他在我干快递之前,就已经干十多年了,不——或者说还要更久,因为他正年轻,还没结婚就入行了,后来他的孩子上初中时,他还在干。

那时他已经步入中年了,发际线也爬高了,而他竟还那么的雄心勃勃,两只眼睛始终散发着一股狠劲儿,骨子里仿佛永远满足不了什么似的,非要拿下哪里哪里,非要吞并什么什么不可。

我曾干快递的那些年,虽并不很长,然而时隔两年,如今忆想起来却仍历历在目。

有时候我就在想:老天爷,我那时究竟遭遇了什么,竟能让我倏忽一想,哪怕是其中一个稀松平常的情节(被客户投诉了,被总部罚款了,脑子转不过弯了,一时想不开了),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人一下都能疯掉,大脑全然不受控制。

于是那时我就想立刻逃离到哪里哪里,躲得远远的,只要能跟人类保持隔绝。

我这样说你可能并不能懂,尤其是,还没干过快递的人,一定会认为我在胡言乱语。

没错,听起来确实像是在胡言乱语,因为言语会缩小事情的重要性。

我那时候——准确地说,一感到精神快要崩溃,整个人快要疯掉时,脑子里就像无端闯进一只大黄蜂在作怪,立时叫你痛不欲生。

那嗡嗡嘤嘤的振翅声一刻也不能消停下来,就如针扎一般,尤其伴随着我们公司文员小温的那句经典的催命式电话,“喂!喂!运输,运输,快处理,快处理,一个小时内,一个小时内......否则罚款一千元!”

嗬!那简直就更有味道了。

老实说,那时候我还真忙不过来(几乎是至始至终的),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当然我是说需要挤的,不挤就真没得吃了。那时我整天忙着派件、揽件、交件、处理投诉件,忙着跟客户认错、道歉,忙着写所谓的保证书、写检讨,忙着提心吊胆,忙着惶惶不可终日。

有段时间我甚至已经自认为自己是一台机器人了——新时代有肉无灵的具有高速运转功能,而且工作时长全无限制的机器人。

我联想到《摩登时代》里面的查理用扳手拧螺帽的情节,为赶上机器的节奏,他不惜两手齐上阵,围着那台毫无人情味的机器运转不休。

你只能跟这庞大的机器打成一片,一刻不止地跟着节奏运转,你不能不跟着节奏,因为你一旦稍事懈怠,必然会将那巨大的工程致瘫致死。

换句话说,我那时若休假一天,可能就再也找不回往日那顺利流畅的节奏了,因为包裹几乎每天都是定量的,而且毫无疑问的,像千军万马一样如数压倒过来,形成叠增的倒立式金字塔。

就是说,当天的货还没处理完,紧接着第二天又来一批,紧接着第三天,第四天......每天如此,想翻身就不那么容易了——非得‘伤筋动骨扒皮’不可。

便是这样的忙。

我至今仍能幻想出自己那时那张戏谑怪异的脸——大概是那样的脸。

我始终没能喜欢上,甚至始终怀疑那张脸下面藏了很多令人难以启齿的事,以至我始终感到那是一张可憎的脸。

我到了客户面前,往往会说,“你好,你的包裹,麻烦签个字。”

这是我的口头禅,跟前辈们学的,和最初一样,至今仍觉得老掉牙,自认为说出来还不如不说,我是说,尤其是当我手拿包裹、穿着那件像乞丐一样黄绿相间的韵美工作服的时候。

你可能说我这个人很卑微,自以为渺小,微不足道。是的,我确实始终这样想的,现在也是,也许以后还是,我始终认为我是低人一等的。

当然这点曾有个中年妇女(应该是教师)也提醒过我。那时我忙着给系统留言,她问我,“你应该是读过书的吧?”她大概是看我打字很快,鼻梁上还架着近视眼镜,她带有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我没多想,向她点头。

她上下打量了我五六秒钟,最后才和解似地说,“干快递应该还不错吧!”是挺不错,我应付着回答了她。

送快递时,我往往会遇到一些签名很潦草的人,我认为那些人是在赶时间,或是觉得签名是一件毫无必要的事。

一开始我担怕他们会找上门来,会以此作为借口说不是他们的笔迹,讹我一个货,但后来我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他们想讹我的话,压根儿无需在签名上下功夫,他们只消打一个投诉电话即可。

于是后来干脆就不乞求那些人的签名了,即使签,也会看他们心情的。

我还会遇到一种自认为自己是上帝,优越感十分强烈的人,这种人是在心情不好时还能够想起拨打投诉电话的人,想教育教育什么来着......当然你也很难判断他(她)这就是恶意的。

我干快递的那阵子,可以说是网购最疯狂的时候,同时实体店的倒闭也最为疯狂。

快递业正是站在这样的风口上飞速发展起来的。它以百分之五十的速度逐年增长,这点查一查我那时系统的派件量就知道了。

这一来,快递员的派件压力也随之增大了。而我呢,正是这样一点一点感到了压力的。

那时的我的形象几近毁于一旦——我还记得那时,公司为应付分拨中心的大检查,形式上的,想知道我们是否在开安全会议来着。

然而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开,只象征性拍了一张假装正在开会的照片应付了事——也正是那张照片,我才有幸亲眼目睹了我那时,或那段快递岁月里的真实仪容。

准确说,那时的我发如草芥,脸如死灰,嘴唇干裂,眼睛里没有眼神,一本正经地站在人群中间,手拿草稿纸像是在演讲什么,那张脸——哎呀!

“简直,不如说是一张欠揍的脸。”我那时这样想。

当然还有那脸上无法修饰的可悲表情,我看后竟吓了一跳,心想那个人真是我吗?

实际上,还不止这一点。

我的衣服也曾给我以同种程度的惊奇。每身衣服大概穿一两个月才能换洗一次,我是说脏得实在忍无可忍,甚至到了发出最后通牒的时候——有一次我莫名地发觉衣服烂了,竟惊呼起来,“哟!烂了哟!”于是一边大惊小怪,一边强忍着想笑的神经换掉的。

干快递的那阵子,我感到时间也过得相当快。

在我的意识之中,其实是全无时间概念的,好像已经过了好几年了,而我却依然停留在几年前。

那时你若问我今天星期几,几月几号,我准会愣上半天,因为我完全搞不清,我对时间没有概念。

你说那是星期几,多少多少号,而我准会感叹并大惊,“天呢!我还以为......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那时我在一堆堆包裹中忙得晕头转向,忙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在一列列罚款表格中尝尽了‘月光光心慌慌’的苦涩滋味。

我把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把生活弹奏得水深火热。

我那时喜欢搪塞,在搪塞中练就了说谎和欺诈的本领;尽管那很多都是违心的,但出于本能的求生,我依然昧心地做了,事后并不感到抱愧和疚责。

于是久而久之,便也习以为常了。

这大概是做快递本身所赋予人的一种特殊本能吧,我想。

后来的某一天,我终于恍然大悟了(其实很快,并没花多少时间),我竟发现我从干快递以来从未休过一天假。

当然这并不难想象,我是说这在一般人想来的话。我那时实在太忙了——如果别人走路时说他很忙,那我只有奔跑起来才敢说自己很忙。

的确,也诚如女友后来所抱怨的,她说,“你除了整天守着你那堆破快递,还能挤出时间来干什么呢?你就和你的快递过活去吧!”

于是,我想我们的关系可能就要到此为止了。没错,这是我从干快递以来对她所疏忽的最严重的了。而事实正如此,要快递就没她,要她就没快递。

做快递以来,我没有时间好好谈过一场恋爱,没有时间好好经营一份真实的感情。

我没有时间——连去理发店理个发也没时间,没时间刮胡子,没时间剪指甲,没时间约酒吃饭,没时间去医院看病,没时间陪陪家人,没时间去看闲书,没时间去散步.....

连花钱的时间都没有。有时我细细一想,天爷!还真是——于是我开始疯狂反思,我究竟遭遇了什么?我的时间都去哪了?

没错,快递使我把生活过得单调如一,每时每刻都在高节奏地运转着,像机器人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然而,时间一晃而过,就在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号的那天,那天我记忆深刻,也就是那天,我迎来了我人生中的大解放,不,倒像是大解脱,因为我觉得我被快递捆绑的够久了。

那天我感到天空是那么的蓝,阳光是那么的暖;我走路带风,整个人是一身的轻,我觉得我那时就像一只出笼的鸟儿,像梦一样自由......

我的事大概就是这样的。

那时我是个糟糕的快递员,我的意思是说,我始终没能像我的老板宣夕金所说的那样,把快递服务提上去。

始终没有。

但在这里我并不想多说什么,没错,我说过,那只是我的事,而我真正要说的是,我干快递的那帮兄弟们——是他们的故事,尤其是一开始就热心引导我,并使我对快递有了更深了解,或者说是对所谓的人性有了深刻了解的吴氏夫妇。

我曾想:倘要对人性全面的了解,快递无疑就是一面更好的镜子。就是说你若想了解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么就来做快递好了。

当然我并非想要了解那所谓的人性才来做快递的。

因此在讲快递前,我想我有必要先介绍一下自己,比方说我之前是干什么的,因何要来干快递。我想这大多数人都很好奇——一个相貌端庄,仪表堂堂,鼻梁上还架着近视眼镜的人,怎么是个送快递的?

没错,在此正名,我是个大学生,二本院校毕业的。干快递并非我唯一的选择,但照我的人生轨迹来看,干快递倒是必然的了,或者说只有干快递才能维持我那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基本梦想,当然这种必然因素并非谁之过,整个社会看起来都如此,不是么?

老实说,在此之前我还是个电脑维修员,修理电脑的工作总还是很体面的,收入也不算坏。

而之所以后来我弃之从事快递行业,这其中还颇有点儿渊缘——这所谓的一切都是从大学时代开始的,真正对我产生影响的并非我所读的名气等各方面都还不错的大学本身,而是我的同学刘乙羊,他影响了我。

二十四岁那年,大学还没毕业,我们就创业开了一家电脑耗材店,是一起共同努力的结果。便是那时我才学会了实际意义上的自力更生,并在生活费上免于向老家的父母索要——自以为是一件无比自豪和光荣的事。

二十六岁时我大学毕业了,那时我并未像其他有志青年那样满怀一腔热血,走南闯北,追寻梦想,施展抱负什么的。而我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地守着自己的电脑耗材店,并打算一守终老。

世事难料,后来刘乙羊不知因何就走了,他去了美国。因此实际上我们就分道扬镳了,我们就像腊月里的门神——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那时我终于明白了——大学毕业并不单是所谓的分手,还有分别——师生的,同学的,友谊的等等。

于是有一段时间,我竟一度感到茫然和失落。因为他走的时候,不止带走了电脑耗材店的灵魂,更带走了所有,包括我的人生方向盘,也卸下来带走了。

说来也巧,店子同年八月就关门大吉了。

当然这并非我失落和茫然时所预感的那样,客观地讲,倒闭的因素分明有很多。这其中当然有早已垂涎三尺的第三者,更不乏贪得无厌的房东的恶意涨价(在租赁合同上大耍手腕),生意本身的惨淡,网购的突发兴起,以及智能手机的迅速普及,也大有影响,这种种因素的作用,因此,就可想而知了。

刘乙羊得知我的事后,当天晚上就打来长途电话(他那时是白天,可能还在上班),他跟我分析了店子倒闭的种种原因,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但他说那是好事,至少我就可以去试探新的行业了。

在我仍旧感到茫然时,他给我指了条明路——去干快递。没错,他说往后的网购是十分恐怖的,大都在网上进行,他还特意列出我熟悉的事例来反驳我,目的是粉碎我的固守。

当然我始终认为电脑耗材只有店子里才有,他反驳说网上也有,而且还很便宜;我说我店子里的耗材有三个月质保,他说网上的质保半年,甚至逢坏换新;我说那维修肯定只能在实体店里了,他说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网上也能维修......

如此这般,刘乙羊喋喋不休,每一句话似乎都有针对性,他始终围绕着网购的话题,叫我无可辩驳。

总之,他对我说的最多的话是:未来的快递行业是十分热闹的,中国有十三亿人口,消费潜力巨大,那巨大的网购动力将带动物流行业的迅速发展,未来可想而知——网上消费最终会打败实体店消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