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1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下了半个月还在下,天天都是鹅毛飘洒。草原一片沉寂,看不到牛羊和马影,也看不到帐房和人群,人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死了。野兽们格外活跃起来,肆虐代替了一切,到处都是在饥饿中寻找猎物的狼群、豹群和猞猁群,到处都是紧张愤怒的追逐和打斗。荒野的原则就是这样,当你必须把对方当作惟一的食物而奋不顾身的时候,你就只能是一个暴虐而玩命的杀手、一个用自己的生命作抵押的凶悍的赌徒。
保卫草原和牧民,保卫吉祥与幸福,使命催动着藏獒勇敢而忠诚的天性,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在獒王冈日森格的率领下,扑向了大雪灾中所有的狼群、所有的危难。
大黑獒那日终于闭上了眼睛,长眠对它来说的确来得太早太早了。它不想这么快就离开这个让它有那么多牵挂的世界,眼睛一直睁着,扑腾扑腾地睁着。但是它毫无办法,所有围着它的领地狗都没有办法,生命的逝去就像大雪灾的到来一样,是谁也拦不住的。
獒王冈日森格陪伴在大黑獒那日身边,它流着泪,自从大黑獒那日躺倒在积雪中之后,它就一直流着泪,它一声不吭,默默地,把眼泪一股一股地流进了嘴里:你就这样走了吗,那日,那日。跟它一起默默流泪的,还有那日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还有许许多多跟那日朝夕相处的藏獒。
雪还在下,越来越大了。两个时辰前,它们从碉房山下野驴河的冰面上出发,来到了这里。这里不是目的地,这里是前往狼道峡的途中。
狼道峡是狼的峡谷,也是风的峡谷,当狂飙突进的狼群出现在峡谷的时候,来自雪山极顶的暴风雪就把消息席卷到了西结古的原野里:狼灾来临了。狼灾是大雪灾的伴生物,每年都有,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今年最先成灾的不是西结古草原的狼,而是外面的狼,是多猕草原的狼,是上阿妈草原的狼。都来了,都跑到广袤的西结古草原为害人畜来了。为什么?从来没有这样过。獒王冈日森格不理解,所有的领地狗都不理解。但对它们来说,理解事情发生的原由,永远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是防止灾难按照狼群的愿望蔓延扩展。堵住它们,一定要在狼道峡口堵住它们。
出发的时候,大黑獒那日就已经不行了,腰腹塌陷着,眼里的光亮比平时黯淡了许多,急促的喘息让胸脯的起伏沉重而无力,舌头外露着,已经由粉色变成黑色了。冈日森格用头顶着它不让它去。它不听,它知道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狼来了,而且是领地外面的狼,是两大群穷凶极恶的犯境的狼。而它是一只以守护家园为天职的领地狗,又是獒王冈日森格的妻子,它必须去,去定了,谁也别想阻拦它。
冈日森格为此推迟了出发的时间,用头顶,用舌头舔,用前爪抚摩,用眼睛诉说。它用尽了办法,想说服大黑獒那日留下,最充分的理由便是:小母獒卓嘎不见了,你必须在这里等着,它回来找不见我们就会乱跑。在冬天,在大雪灾的日子里,乱跑就是死亡。小母獒卓嘎是大黑獒那日和冈日森格的孩子,出生还不到三个月,是那日第六胎孩子中惟一活下来的。其他五个都死了。那日身体不好,奶水严重不够,只有最先出世也最能抢奶的小母獒叼住了那只惟一有奶的乳头。六个孩子只活了一个,那可是必须呵护到底的宝贝啊。有那么一刻,大黑獒那日决定听从冈日森格的劝告,在它们居住的碉房山下野驴河的冰面上等待自己的孩子。
可是,当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走向白茫茫的原野深处,无边的寂寞随着雪花瑟瑟而来时,大黑獒那日顿时感到一阵空虚和惶惑,差一点倒在地上。大敌当前,一只藏獒本能的职守就是迎头痛击,它违背了自己的职守,就只能空虚和惶惑了。而藏獒是不能空虚和惶惑的,那会使它失去心理支撑和精神依托。母性的儿女情长、身体的疲病交加,都不能超越一只藏獒对职守的忠诚。藏獒的职守就是血性的奉献,狼来了,血性奉献的时刻来到了。
大黑獒那日遥遥地跟上了冈日森格。獒王冈日森格一闻气味就知道妻子跟来了,停下来,等着它,然后陪它一起走,再也没有做出任何说服它回去的举动。
冈日森格已经知道大黑獒那日不行了,这是陪妻子走过的最后一段路。它尽量克制着自己恨不得即刻杀退入侵之狼的情绪,慢慢地走啊,不断温情脉脉地舔着妻子。就像以前那样,舔着它那只瞎了的眼睛,舔着它的鼻子和嘴巴,一直舔着。大黑獒那日停下了,接着就趴下了,躺倒了,眼巴巴地望着丈夫,泪水一浪一浪地涌出来,眼睛就是不肯闭实了。冈日森格趴在了那日身边,想舔干妻子的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哗啦啦落了下来:你就这样走了吗,那日,那日。
也是一场大雪,西结古草原的大雪一来就很大,每年都很大,去年的大雪来得格外早,好像没到冬天就来了。大雪成灾的日子里,正处在第五胎哺乳期的大黑獒那日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来到了尼玛爷爷家。他家的畜群不知被暴风雪裹挟到哪里去了,两只大牧狗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跟着畜群离开了帐房,一直没有回来。畜群肯定死了,它们是经不起如此肃杀的饥冷之灾的,说不定连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都已经死了。尼玛爷爷、尼玛爷爷的儿子班觉、儿媳拉珍、孙子诺布与看家狗瘸腿阿妈、斯毛阿姨以及格桑和普姆,一个个蜷缩在就要被积雪压塌的帐房里,都已经饿得动弹不得了。
大黑獒那日立刻意识到自己应该干什么,它先是走到尼玛爷爷跟前,用流溢着同情之光的眼睛对他说:吃吧,吃吧,我正在喂奶,我的身体里全是奶。说着它骑在了躺倒在毡铺上的尼玛爷爷身上,用自己的奶头对准了尼玛爷爷的嘴。
尼玛爷爷哭了,他边哭边吃。他知道母獒用奶水救活饥饿之人的事情在草原上经常发生,也知道哺乳期的母獒有很强的再生奶水的能力,不吃不喝的时候也能用储存的水分和身体的脂肪制造出奶水来,但他还是觉得母獒给人喂奶就是神对人的恩赐,是平凡中的奇迹。他老泪纵横,只吃了两口,就把大黑獒那日推给了身边的孙子诺布。
诺布吃到了那日的奶,看家狗瘸腿阿妈、斯毛以及格桑和普姆也都依次吃到了那日的奶。接下来是拉珍,最后是班觉。大黑獒那日的奶水,让他们从死亡线上走回来了。
一连五天都是这样,大黑獒那日自己无吃无喝,却不断滋生着奶水,喂养着尼玛爷爷一家四口人和四只狗以及它自己的两个孩子。但体内的水分和脂肪毕竟是有限的,它很快枯竭了,它似乎不相信自己的奶水这么快就会枯竭,还是不厌其烦地喂了这个再喂那个。
十张饥饿的嘴在那种情况下失去了理智,拼命的吮吸让枯竭的奶水再一次流出,但那已经不是奶水,而是血水。血水汩汩有声地流淌着,那么多,那么多,开始是白中带血,后来是血中带白,再后来就是一股红似一股的纯粹血水了。
大黑獒那日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倒在了尼玛爷爷身边。尼玛爷爷抱着它,哭着说:“你不要再喂,不要再喂,我们不吃你的奶了。”但是奶水,不,是血水,还在流淌,就像大黑獒那日哺育后代的本能、吃肉喝水的本能、为人排忧解难的本能那样,面对一群不从它这里汲取营养就会死掉的人和狗,血水不可遏制地流淌着,你吃也好不吃也好它都在流淌。
那就只好吃了,尼玛爷爷吃了,班觉吃了,拉珍吃了,诺布吃了,瘸腿阿妈吃了,斯毛吃了,格桑吃了,普姆吃了,还有那日自己的两个孩子。他们一吃就挺住了,挺了两天,獒王冈日森格和几只领地狗就叼着吃的用的营救他们来了。
叼来的是军用的压缩饼干和皮大衣,是政府空投在雪灾区域的救援物资。白茫茫的雪原上找不到人居的痕迹——火、或者帐房的影子——救援物资都投到昂拉雪山中去了。那是个雪狼和雪豹出没的地方,是个只有藏獒才敢和野兽抢夺空投物资的战场。獒王冈日森格带着它的领地狗群抢回来了一部分空投物资,分送给了牧民们。牧民们不知道这是政府的救援,虔诚地膜拜着说:多么了不起的藏獒啊,它们是神和人之间可以空行的地祗,把天堂里的东西拿来救我们的命了。
冈日森格来了以后,发现妻子大黑獒那日已经站不起来了。那日皮包骨头,把自己的血肉全部变成汁液流进了人和狗的嘴里。它给那日叼去了压缩饼干,那日想吃,但已经咬不动了。它就大口咀嚼着,嚼碎了再嘴对嘴地喂。那一刻,冈日森格流着泪,大黑獒那日也流着泪,它们默默相望,似乎都在祈祷对方: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就是这一次用奶水和血水救活尼玛爷爷一家的经历,让大黑獒那日元气大伤,精神再也没有恢复到从前。身体渐渐缩小,能力不断下降,第六胎孩子虽然怀上了,也生出来了,却无法让它们全部活下来。乳房的创伤一直没有痊愈,造奶的功能正在消失,奶水断断续续只有一点点,仅能让一个孩子吃个半饱。大黑獒那日哭着,眼看着其他五个孩子一个个死去,它万般无奈,只能以哭相对了。
孩子死了之后,獒王冈日森格曾经那么柔情地舔着自己的妻子,似乎在安慰它:会有的,我们还会有的,明年,这个时候,我们的孩子,就又要出世了。大黑獒那日好像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孩子,呜呜地哭着,丈夫越是安慰,它的哭声就越大越悲切。好几个月里,每当夜深人静,它都会悄悄地哭起来。
谁能想到,大黑獒那日伤心的不光是孩子,还有自己,它知道自己就要走了,就要离开它的草原它的丈夫了。而对獒王冈日森格来说,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大黑獒那日都没给它一个从从容容伤心落泪的机会,它只能在心里呜呜地叫,就像身边的风,在呜呜的鸣叫中苍茫地难受着。
大黑獒那日死了,它死在前往狼道峡阻击犯境之敌的途中。獒王冈日森格泪汪汪地站起来,就在那日身边用四条腿轮番刨着,刨着。所有的领地狗都泪眼矇眬地围起来看着獒王,没有谁过去帮忙,包括那日的姐姐大黑獒果日。它们都知道獒王是不希望任何一只别的狗帮忙的。獒王一个人在积雪中刨着,刨下去一米多深,刨出了冻硬的草地,然后一点一点把那日拱了下去。掩埋是仔细的,比平时掩埋必须储存的食物时仔细多了。埋平了地面还不甘心,又用嘴拱起了一个明显的雪包,然后在雪包边撒了一脬尿,这是为了留下记号,更是为了留下威胁:藏獒的味道在这里,哪个野兽胆敢靠近!
所有的领地狗——那些藏獒,那些不是藏獒的藏狗,都流着眼泪撒出了一脬尿,强烈的尿臊味儿顿时氤氲而起,在四周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具有巨大慑服力的屏障。
冈日森格用眼泪告诉埋在下面的那日:我还会来看你的,我不能让狼和秃鹫把你刨出来吃掉,等着啊,我一定会来的。
然后它来到大黑獒果日身边,用鼻子碰了碰对方的脸,意思是说:你能不能留下来?你留下来吧,现在是大雪灾的日子,狼群是疯狂的,是无所顾忌的,光有气味的守护恐怕不保险。大黑獒果日立刻卧下了,好像是说:你不说我也会留下的,不能让狼把它吃掉,人会找它的,人比我们还需要它,要是看不到它的尸体,人会一直找下去。
獒王冈日森格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在这个狼情急迫的时刻,与生俱来的藏獒的使命感完全左右着它的想法和行动。狼来了,是多猕草原的狼,是上阿妈草原的狼,都来了,都跑到广袤的西结古草原为害人畜来了。作为称霸草原的一代獒王,如果不能带着领地狗群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狼道峡口,挡住汹汹而来的狼群,那就等于放弃职责,等于行尸走肉。
冈日森格走着走着就跑起来。它的奔跑如同一头金色狮子在进行威风表演。鬣毛扎煞着,唰唰地抖,粗壮的四肢灵活而富有弹性,一种天造神物最有动感的兽性之美跃然而出。让漫天飞舞的雪花都相信,它那健美的肌肉在每一次的伸缩中,都能创造出如梦如幻的速度和力量。
但就是这样一只山呼海啸的藏獒,它的眼睛是含泪的,因为自己的爱人大黑獒那日走了,永远地走了!
像一只鹏鸟的飞翔,飒爽飘舞的毛发如同展开的翅膀,獒王冈日森格不知疲倦地奔跑着,身边是疾驰的景色,是暴风雪的啸叫。而在暴风雪看来,獒王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才是真正挥洒不尽的暴风雪。
紧跟在獒王身后的,是一只名叫江秋帮穷的大灰獒。它身形矫健,雄姿勃勃,灰毛之下,滚动的肌肉松紧适度地变奏着力量和速度,让它的奔跑看起来就像水的运动,流畅而充沛、有力而柔韧。
下来是徒钦甲保,一只黑色的钢铸铁浇般的藏獒,大力王神的化身。它的奔跑就像漫不经心的走路,看起来不慌不忙,但速度却一如疾风卷地。它黑光闪亮,在一地缟素的白雪中,煞是耀眼。
离徒钦甲保不远,是它的妻子黑雪莲穆穆。穆穆的身后,紧跟着它们出生只有三个月的孩子小公獒摄命霹雳王。也是挟电携雷的疾驰,也是威武雄壮的风姿,无论是公的,还是母的小的,都在按照草原和雪山亘古及今的塑造,自由地挥洒着生命的拼搏精神和阳刚而血性的质量,不可遏制地展示着野性的美丽和原始的烂漫。
就要到了,很快就要到了,狼道峡口开阔的山塬之上,狼影幢幢,已经可以闻到可以看到了。那么多的狼,为什么是那么多的狼?所有的领地狗百思不得其解:往年不是这样的,往年再大的雪灾,都不会有这么多外来的狼跑到西结古草原来。狼群分布在雪冈雪坡上,悄悄地移动着,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应战。
这个多雪的冬天里,第一场獒对狼的应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2
多吉来吧站在雪道上用粗壮的四肢轮番刨挖着雪,一会儿用前爪刨,一会儿把屁股掉过去用后爪刨。雪粉烟浪似的扬起来,被风一吹,落到雪道两边的雪坎上去了。两道雪坎峡峙着一条雪道从寄宿学校的帐房门口延伸而去,已经到了五十米外的牛粪墙前。牛粪墙是学校的围墙,将近一米的高度,已经看不见了。但是多吉来吧知道雪里头掩埋着一堵墙,它用前爪一掏就掏出了一个洞,三掏四掏墙就不存在了。
多吉来吧曾经被送鬼人达赤囚禁在三十米深的壕沟里,天天掏挖坚硬的沟壁,爪子具有非凡的刨挖能力,在一米多厚的积雪里刨出一条雪道不是什么难事儿。它想把雪道开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远方有更多的人,有充饥的食物和暖身的皮衣皮褥,还有救命的藏医喇嘛和那些神奇的藏药,这一点它和父亲一样清楚。
雪道继续延伸着,多吉来吧刨啊刨啊,就像一个硕大的黑红色的魔怪,在漫无际涯的白色背景上,疯狂地扬风搅雪。
父亲站在寄宿学校学生居住的帐房门口,抬头看了看依然乱纷纷扬雪似花的天空,哈着白气对刨挖不止的多吉来吧大声说:“我知道你能把雪道开到狼道峡那边去,但是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多吉来吧你听我说,我不能再等下去,我应该走了。”多吉来吧的回答就是更加拼命地刨雪,它不愿意父亲一个人离开这里,离开是不对的,离开以后会怎么样,它似乎全知道。但是父亲想不了这么多,他只想到现在,现在他必须挽救帐房里的人。
帐房里躺着十二个孩子,其中一个已经昏迷不醒了。昏迷不醒的孩子叫达娃。
三天前达娃想离开学校回家去,父亲不让他走,父亲说:“达娃你听话,你离开这里就会死掉的,你知道你家在哪里?你家在野驴河的上游,很远很远的白兰草原。”达娃不听话,他为什么要听话?学校已经断顿,听老师的话就等于饿死在这里。他悄悄地走了,三天前的积雪还没有这般雄厚,只能淹没他的膝盖,他很快走出去了四五百米,等多吉来吧发现他时,他已经在危险中尖声叫唤了。
危险来自狼,狼在大雪盖地的冬天总会出现在离人群最近的地方,而且一出现就是一大群。这一点多吉来吧比谁都清楚。它很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达娃,它刚才睡着了,为了守护父亲和父亲的十二个学生它已经好几个昼夜没有睡觉了。它发出一阵沉雷般穿透力极强的吼声,裹挟着刨起的雪浪飞鸣而去,几乎看不清是什么在奔跑。
围住达娃的饥饿的狼群,你争我抢准备扑向食物的狼群,哗地一下不动了,静默了几秒钟,又哗地一下转身纷纷撤走。只有一匹额头上有红斑的公狼不甘心一群狼就这样一无所获地被一只藏獒吓退,扑过去咬了一口达娃才匆匆逃命。多吉来吧远远地看见了,盯着红额斑公狼追了过去,一副不报仇雪恨不罢休的样子。追着追着又停下了,似乎意识到这个时候最要紧的是救人而不是追杀,它用一种响亮而短促的声音喊叫着,把父亲从帐房里喊了出来。
父亲跑了过去,心想夏天死了一个孩子,秋天死了一个孩子,都是一个人离开寄宿学校后被狼咬死的。多少年都没有发生的事情突然发生了,牧民们已经在嘀咕:“吉利的汉扎西怎么不吉利了?不念经的寄宿学校是不是应该念经了?让孩子们学那些没用的汉字汉书,神灵会不高兴的,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党项大雪山仁慈的雅拉香波山神已经开始惩罚学校了。”现在是冬天,狼最多的时候,可不能再死孩子了。
父亲看了看远远遁去的狼群,又看了看坐在雪中捂着大腿上的伤口吸溜着鼻涕的达娃,立刻埋怨地拍了多吉来吧一下:“你是怎么搞的,居然让达娃离开了学校,居然让狼扑到了他身上。”多吉来吧委屈地抖了一下,扬起脖子想申辩几句,看到父亲抱起达娃那心疼的样子,顿时把委屈全都吞进了肚里,赶紧跳过去,用眼神示意着,让父亲把达娃放在了自己身上。
多吉来吧把达娃驮回了帐房,达娃躺下了,躺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一是惊吓,二是饥饿,更重要的是红额斑公狼牙齿有毒。达娃中毒了,伤口肿起来,接着就是发烧,就是昏迷。
这会儿,父亲从帐房门口来到达娃跟前,跪在毡铺上,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毅然决然地说:“走了走了,我必须走了,你们不要动,尽可能地保持体力,一点点也不能消耗。”十二个孩子躺满了毡铺,父亲望着满毡铺滴溜溜转动的眼睛,恋恋不舍地说:“你们挨紧一点,互相暖一暖,千万不要出去,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出去,外面有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会保护你们的。”孩子们嗯嗯啊啊答应着。父亲说:“不要出声,出声会把力气用掉的,点点头就行了。”说着脱下自己的皮大衣,盖在了孩子们身上。那个叫作平措赤烈的最大的孩子突然问道:“汉扎西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父亲说:“最迟明天。”平措赤烈说:“明天达娃就会死掉的。”父亲说:“所以我得赶紧走,我在他死掉以前回来他就不会死掉了。”
父亲要走了,就在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下了整整半个月、被雪灾围困的十二个孩子和多吉来吧以及他自己三天没有进食、让狼咬伤的达娃高烧不醒的时候,他犹豫再三做出了离开这里寻找援助的决定。他知道离开是危险的,自己危险,这里的孩子也危险。但是他更知道,如果大家都滞留在这里,危险会来得更快,就像平措赤烈说的,说不定明天达娃就会死掉。为了不让达娃死掉,他必须在今天天黑以前见到西结古寺的藏医喇嘛尕宇陀。如果他不出去求援,谁也不知道寄宿学校已经三天没吃的了。
父亲想起了央金卓玛,如果是平常的日子,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央金卓玛一定会来这里。她是野驴河部落的牧民贡巴饶赛家的小女儿,她受到头人索朗旺堆的差遣:每隔十天,来寄宿学校送一趟酸奶子。酸奶子是送给父亲的,也是送给孩子们的。在草原人的信条里,不吃酸奶子的孩子,是长不出智慧来的。可现在是大雪灾,马是上不了路的,怎么驮运酸奶子?当然她也可以步行,但是有狼群,有豹子,有猞猁,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危险,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敢出现在险象环生的雪原上?
父亲走出帐房,拿起一根支帐房的备用木杆把帐房顶上的积雪仔细扒拉下来,然后把木杆插回门口的积雪,从门楣上扯下两条黄色的经幡,沿着雪道走向了多吉来吧。
多吉来吧依然用粗壮的四肢刨扬着雪粉,看到父亲走过来,突然警觉地停下了。父亲说:“我走了,这里就交给你了。我知道你是想开出一条雪道好让大家一起走,但这是不可能的。孩子们已经饿得走不动了,我明天不把藏医喇嘛叫来,达娃就会死掉,你希望达娃死掉吗?不希望是吧?”多吉来吧似乎不想听父亲说什么,烦躁地摇了摇硕大的獒头,又摇了摇蜷起的尾巴,看着父亲朝前走去,一口咬住了父亲的衣襟。
父亲说:“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想让我走吗?那好我不走了,你走吧,你去把吃的给我们找来,把藏医喇嘛尕宇陀给我们叫来。”说着父亲挥了挥手。多吉来吧明白了,跳起来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若有所思地望着父亲,好像是说:“我走了你们怎么办?”父亲立刻看懂了多吉来吧的眼神,说:“是啊,你走了我们怎么办?狼会吃掉我们的,可要是你在这里,狼就没办法了。”父亲来到它身边,重托似的使劲拍了拍它,把一条黄色经幡拴在了它的鬣毛上,“这十二个学生就靠你了,多吉来吧,你在,他们在,知道吗多吉来吧。夏天死了一个学生,秋天死了一个学生,可不能再死学生了。”说罢,踩着没腿的积雪缓慢地朝前走去。
多吉来吧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父亲挥动另一条经幡说:“放心吧,我有吉祥的经幡,经幡会保佑我。再说野驴河边到处都是领地狗,冈日森格肯定会跑来迎接我的。”一听父亲说起冈日森格,多吉来吧就不跟了,好像这个名字是安然无恙的象征,只要提到它,所有的危害险阻就会荡然无存。
多吉来吧侧过身子去,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帐房四周的动静,一边依依不舍地望着父亲,一直望到父亲消失在弥漫的雪雾里,望到狼群的气息从帐房那边随风而来。它的耳朵惊然一抖,阴鸷的三角吊眼朝那边一横,跳起来沿着它刨出的雪道跑向了帐房。多吉来吧知道周围有狼,三天前围住达娃的那群饥饿的狼,那匹咬伤了达娃的红额斑公狼,一直埋伏在离帐房不远的雪梁后面,时刻盯梢着帐房内外的动静。但是它没想到狼群会出现得这么快,汉扎西刚刚离开,狼群就以为吃人充饥的机会来到了。
多吉来吧呼哧呼哧冷笑着:这些狼的眼睛里居然只有汉扎西没有我,狼们居然也敢于蔑视一只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铁包金公獒,那你们就等着瞧吧,到底是汉扎西厉害,还是我厉害。它看到三匹老狼已经抢先来到帐房门口,便愤怒地抖动火红如燃的胸毛和拴在鬣毛上的黄色经幡,瓮瓮瓮地叫着冲向了它们。
3
其实集结在这里的狼没有一只是敢于蔑视多吉来吧的,它们有的先前曾远远地看见过这只凶神恶煞般的藏獒,有的虽然第一次看见,但一闻它那浓烈刺鼻的獒臊味儿,一看它那悍然霸道的獒姿獒影,就知道那是一个能够吞噬狼命豹命熊命的黝黑无比的深渊。但是所有来这里的狼都没有办法放弃,饥饿的催动就是生命的催动,蜷缩在帐房里的十二个孩子的诱惑,就是冬天的莽原上雪灾的地狱中狼的天堂。
许多狼已经很多天没吃到东西了,冬天来临之后,那些能够成为狼食的野物冬眠的冬眠,迁徙的迁徙,生机盎然的原野一下子变得荒凉无度,而大雪纷飞的日子又把狼群的饥荒推向了极致。它们只能这样:冒着死亡的危险走向人群。通常情况下,它们走向人群是为了咬杀属于人的牛羊,但这次它们把目标直接对准了人——寄宿学校的十二个孩子。
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为什么狼群不去咬杀它们习惯于咬杀和更容易咬杀的羊群和牛群,而把果腹的欲望寄托给了最难吃到口也很少吃到口的人?为什么这么多的狼突然集结到了这里?开始是一群几十匹,一天之后又来了一群,又来了一群,等到父亲离开的时候,寄宿学校的周围已经有两百多匹荒原狼了。父亲不知道四周埋伏着这么多的狼,多吉来吧也不知道,他们只感到狼害的气息越来越浓,却无法预测那种血腥残忍的结果:这么多的狼要是一起扑过来,十二个孩子和他们的保护者多吉来吧将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呢?
好在荒原狼们没有一起扑上来,似乎它们还没有形成一起扑上去的决定,正在商量和试探。它们也很难做到一起扑上去,因为跑来围住寄宿学校的不是一股狼群,而是三股狼群。三股狼群的领地都属于野驴河流域,它们各有各的地盘,从来没有过一起围猎的记录,无论在散居的夏天,还是在群居的冬天。但是今年不同了,它们从野驴河的上游和下游来到了中游,就像事先协商好了,从东、西、南三面围住了寄宿学校。
三匹老狼抢先来到了帐房门口,它们来干什么?它们明明知道仅靠它们的能耐万难抵挡多吉来吧的撕咬,为什么还要冒险而来?三匹老狼一匹站在雪道上,两匹站在雪道两边踩实的积雪中,摆成了一个弯月形的阵势,好像帐房里十二个孩子的保护者是它们而不是多吉来吧。多吉来吧最生气的就是这种带有蔑视意味的喧宾夺主。它一边瓮瓮瓮地叫着,一边咝咝咝地吐气。这是一种表达,翻译成人的语言就应该是:哎呀呀,你们的蔑视就是你们的丧钟,你们是狼,你们永远不明白藏獒的另一个名字就是忠于职守,更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动不动就会死在藏獒的利牙之下。
多吉来吧在冲跑的途中噗地一个停顿,然后飞腾而起,朝着站在雪道上的那匹老公狼扑了过去。
老公狼一动不动。藏獒扑向它的时候离它还有五米多,它完全可以转身跑掉,但是它没有,它似乎等待的就是多吉来吧的扑咬。多吉来吧心里一愣:它为什么不跑?眼睛的余光朝两边一扫,立刻就明白了:老不死的你想诱杀我。以它的经验不难看出三匹老狼的战术:让老公狼站在雪道上引诱它,一旦它扑向老公狼,雪道两边的两匹老母狼就会一左一右从后面扑向它。多吉来吧不屑地“嗤”了一声,眼睛依然瞪着老公狼,身子却猛地一斜,朝着右边那匹老母狼砉然蹬出了前爪。
这是三匹老狼没有想到的。更没有想到的是,多吉来吧的一只前爪会快速而准确地蹬在老母狼的眼睛上。老母狼歪倒在地,刚来得及惨叫一声,多吉来吧就扭头扑向了还在雪道上发愣的老公狼。这次是牙刀相向,只一刀就扎住了对方的脖子,接着便是奋力咬合。老公狼毕竟已是生命的暮年,机敏不够,速度不快,连躲闪也显得有心无力。想到自己非死不可,它浑身颤抖着发出了一阵告别世间的凄叫。多吉来吧一口咬断了老公狼的喉管,也咬断了它的凄叫,然后扑向了左边那匹老母狼。
老母狼已经开始逃跑,但是它那老朽的身体在这个生命攸关的时刻显得比它诅咒的还要迟钝。它离开踩实的积雪跑向疏松的积雪,刚扑跳了两下,就被多吉来吧咬住了。死亡是必然的,眨眼之间,老母狼的生命就在多吉来吧的牙刀之间消失了。
多吉来吧舔着狼血,一条腿搭在狼尸上,余怒未消地瞪视着自己的战利品——两具狼尸和一匹被它蹬瞎了一只眼的老母狼。
瞎了一只眼的老母狼趴卧在原地,痉挛似的颤抖着,做出逃跑的样子却没有逃跑。多吉来吧咆哮一声,纵身跨过雪道,扑过去一口叼住了独眼母狼的喉咙。但是它没有咬合,它的利牙、它的嘴巴、它的咬狼意识突然之间停顿在一个茫然无措的雪崖上——它听到了一阵别致的狼叫,那是狼崽惊怕稚嫩的尖叫,是哭爹喊娘似的哀叫。多吉来吧愣住了,嘴巴不由得离开了独眼母狼的喉咙,一个闪念出现在脑海里:那或许是独眼母狼的孩子,正在凝视母亲就要死去的悲惨场面,感到无力挽救,就叫啊,哭啊。
多吉来吧哆嗦了一下,作为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它,天性里绝对没有对狼的怜悯,用不着同情一只伤残的老狼而收敛自己的残杀之气。但它毕竟是一只驯化了的狗,它时刻遵循着这样一条规律:跟着阎王学鬼,跟着强盗学匪。后天的教化曾把它扭曲成了送鬼人达赤的化身,又把它改造成了父亲的影子,它在父亲身边的耳濡目染,让它在内心深处不期然而然地萌动着对弱小、对幼年生命的怜爱。
多吉来吧抬头看着洋洋洒洒的雪花,想知道那匹哀叫着的狼崽到底在哪里,但是它没有看到,只看到眼前的独眼母狼在狼崽的哀叫声中挣扎着站了起来,用一只眼睛惊恐万状地瞪着它,一步一步后退着。多吉来吧轻轻一跳,却没有扑过去,眼睛依然暴怒地凹凸着,竖起的鬣毛却缓缓落下了,一只前腿不停地把积雪踢到独眼母狼身上,好像是不耐烦的催促:快走吧,快走吧,你是狼崽的阿妈你赶紧走吧,再不走我可要反悔了,毕竟我是藏獒你是狼啊。
独眼母狼读懂了多吉来吧,转身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望了望隐蔽着狼群也隐蔽着狼崽哭声的茫茫雪幕,突然掉过头来,朝着多吉来吧挑衅似的龇了龇牙。多吉来吧疑惑地“哦”了一声:它为什么不逃跑?孩子在呼叫它,它居然无动于衷,非要呆在这里等着送死。突然又“哦”了一声,意识到独眼母狼原本就是来送死的,为什么要逃跑?来到帐房门口的三匹老狼都是来送死的,不是送死它们就不来了。多吉来吧惊讶得抖了一下硕大的獒头,举着鼻子使劲嗅了嗅北来的寒风。
寒风正在送来父亲和狼群的气息,那些气息混杂在一起,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雪花之上。它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雪花,感到一根火辣辣的锋芒直走心底:父亲危险了,父亲的气息里严重混杂着狼群的气息,说明狼群离父亲已经很近很近了。而三匹老狼之所以前来送死,就是为了用三条衰朽的生命羁绊住它,使它无法跑过去给父亲解围。
多吉来吧高抬起头颅,生气地大叫一声。主人危险了,快去啊,主人危险了。它跳了起来,看到独眼母狼朝它一头撞来,知道这匹视死如归的老母狼想继续缠住它,便不屑一顾地从老母狼身上一跃而过。
多吉来吧狂跑着,带着鬣毛上的那条黄色经幡,跑向了狼群靠近父亲的地方。这时候它还不知道,出现在学校原野上的,是三股狼群,一股狼群跟踪父亲去了,剩下的两股依然潜伏在寄宿学校的周围。学校是极其危险的,帐房里的十二个孩子已经是狼嘴边的活肉了。
饥饿难耐的狼群就在多吉来吧跑出去两百多米后,迫不及待地钻出隐藏自己的雪窝雪坎,密密麻麻地拥向了帐房。
帐房里,十二个孩子依然躺在毡铺上。他们刚才听到了多吉来吧撕咬三匹狼的声音,很想起来看个究竟,但是最大的孩子平措赤烈不让他们起来。平措赤烈学着父亲的口吻说:“你们不要动,尽可能地保持体力,一点也不能消耗。”调皮的孩子们这个时候变得十分听话,已经饿了三天了,没有力气调皮了。他们互相搂抱着紧挨在一起,平静地闭着眼睛,一点儿也不害怕,外面有多吉来吧,多吉来吧让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狼豹不怕。
可是谁会想到,多吉来吧已经走了,它为了援救它的主人居然把十二个孩子抛弃了。狼群迅速而有序地围住了帐房,非常安静,连踩踏积雪的声音也没有。它们是多疑的,尽管已经偷偷观察了好几天,知道里面只有十二个根本不是对手的孩子,但它们还是打算再忍耐一会儿饥饿的痛苦,搞清楚毫无动静的帐房里孩子们到底在干什么。
一种默契或者说狼群之间互为仇敌的规律正在发挥着作用,带领两股狼群的两匹高大的头狼在距离二十米远的地方定定地对视着。片刻,那匹像极了寺院里泥塑命主敌鬼的头狼用大尾巴扫了扫雪地,带着一种哲人似的深不可测的表情,谦让地坐了下来,属于它的狼群也都谦让地坐了下来。另一匹断掉了半个尾巴的头狼转身走开了,它在自己统辖的狼群里走出了一个S形的符号,又沿着S形的符号走了回来。
仿佛断尾头狼的走动便是命令,就见三天前咬伤了达娃的红额斑公狼突然跳出了狼群,迅速走到帐房门口,小心用鼻子掀开门帘,悄悄地望了一会儿,幽灵一样溜了进去。
红额斑公狼首先来到了热烘烘、迷沉沉的达娃身边,闻了闻,认出他就是那个被自己咬伤的人,却没有意识到正是它的毒牙才使这个人又是昏迷又是发烧的。它觉得一股烧烫的气息扑面而来,赶紧躲开了。狼天生就知道动物和人得了重病才会发烧,发烧的同伴和异类都是不能接近的,万一传染上了瘟病怎么办?它想搞清楚是不是所有人都在发烧,便一个一个闻了过去,最后来到了平措赤烈跟前。它不闻了,想出去告诉狼群:“孩子们都睡着了,赶快来吃啊,只有一个发烧的孩子不能吃。”又忍不住贪馋地伸出舌头,滴沥着口水,嘴巴迟疑地凑近了平措赤烈的脖子。
一根细硬的狼须触到了平措赤烈的下巴上,他感觉痒痒的,抠了一下,还是痒,便睁开了眼睛,愣了,接着就大喊一声:“狼,狼。”
4
敞开的狼道峡口形如一个巨大的白色弯月,在雪花的遮掩下豪迈地朦胧着,天空正在呼啸,雪原正在流淌,白色的浩茫中,那悄无声息的,却是最应该闹腾起来的狼群。
南边是来自多猕草原的狼群,北边是来自上阿妈草原的狼群,它们井水不犯河水,冷静地互相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对它们来说,这里既不是本土,也不是疆界,不存在行使狼性中固有的领地保护权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当它们不约而同地穿越狼道峡,来到这里面对陌生草原的险恶和未知时,就已经意识到,它们的目的是共同的,敌人是共同的,犯不着一见面互相就掐起来,至少现在犯不着,现在是大敌当前——藏獒来了,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来了。
静悄悄地,两股狼群在雪雾的掩饰下一声不吭地完成了各自的布阵。这样的布阵既是古老狼阵的延续,也是头狼智慧的体现。虽然狼姓种族的许多阵法传了一代又一代,是约定俗成的,但也往往体现着头狼对事态的判断和它采取的应对方式,其中不乏创意,不乏灵活机动的改变。所以两股狼群的狼阵在大致相同的布局中,又有了一些不同。
相同的是,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的布阵用人类的语言都可以概括为散点式阵法,就是壮狼、弱狼、公狼、母狼、大狼、小狼插花分布,远远看上去,零零散散一片全是狼,到处都是弱狼小狼,到处又都是壮狼大狼。如果敌手想要擒贼先擒王,或者采取凌强震弱的战法,它就不知道哪儿是王,哪儿是强;如果敌手想从虚弱的地方寻找突破口进入狼阵,或者先吃掉弱的来它个下马威,它就不知道哪儿是弱,哪儿是突破口。散点式阵法里,狼与狼前后左右的间距大致是五米,五米是个双保险的距离,既可以在进攻时一扑到位,又可以保证逃跑时不至于你挤我撞,自相踩踏。还有,散点式阵法可以让攻入狼阵的敌手在任何一个地方受到壮狼大狼的猛烈反击,而把狼群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
不同的是,多猕狼群的布阵里,中间基本上是空的,方圆二十步只有一匹狼,远远一看它就是头狼,多猕头狼在这个危险时刻一反常态地显示了自己的中心地位。上阿妈狼群的布阵里,中间也是空的,但没有头狼,头狼在什么地方?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狼阵北缘的一角,狼的分布不是五米一匹,而是密集到两米一匹,那儿有头狼,上阿妈头狼是隐而不蔽的。
多猕头狼傲立在它的群体中扬头观望,它已经看清楚了狼道峡口的北边上阿妈狼群的布阵,心里一阵不快。对方是一种向北倾斜的阵势,北缘一角密集的狼影和头狼所处的位置说明,它们随时都想逃跑。在面迎领地狗群,南靠多猕狼群,又绝对不能退进狼道峡的情况下,它们只能往北逃跑。多猕头狼冷笑一声:还没有开始厮杀,就已经想到逃跑了。那就跑吧,北去的山塬上,虽然有可能是牛羊成群的牧地,但也有可能是藏獒众多的战场,要想立足这片陌生的草原而不付出代价,那是不可能的。
但从上阿妈头狼的立场来说,它的布阵一点也没错。在獒与狼的对阵中,狼永远是被动的,是防守的。个体的狼和小集群的狼要是遇到领地狗群,毫无疑问是要溜之大吉;大集群的狼面对领地狗群时,首选的仍然是逃跑,除非领地狗群里没有藏獒,或者只有少量的藏獒。作为一股外来的身处险境的狼群,上阿妈狼群的布阵并没有超越狼的惯常思维和一般行为。狼群首先得有一片生存的空间。你不能指责它的贪生怕死,因为在贪生怕死的背后,隐藏着一匹头狼老辣而周全的考虑,这样的头狼一定是一匹历经沧桑而又老成持重的头狼。
多猕头狼远远地看了一眼上阿妈狼群的头狼,再次审视了一番自家狼群的布阵,固执地摇了摇头。虽然它也可以老辣而周全地设置一个便于逃跑的狼阵,但便于逃跑的狼阵往往又是容易遭到攻击的狼阵,它不能还没有看清对方就逃之夭夭。作为一匹身经百战的头狼,它必须知道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到底是什么样的——是以藏獒为主,还是以藏狗为主?单打独斗的本领如何?集群作战的能力怎样?尤其是至关重要的獒王,到底是怎样一只藏獒,它有超群的勇敢吗?有超群的智慧吗?知己知彼,是生存的需要,是宜早不宜迟的。
更重要的是,它必须按照祖先的遗传和自己的经验行事:狼群应该在失败中逃跑,不能没有失败就逃跑,必须留下几具狼尸再逃跑,一逃就脱。因为同样处在饥饿中的领地狗群一定会像狼一样扑向食物而放弃追撵,不留下几具狼尸就逃跑,领地狗群就会一直追下去,追得狼群筋疲力尽,然后多多地咬死狼,一鼓作气把狼群撵出西结古草原。
多猕头狼研究着狼阵,又看了看飞驰而来的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走动了几下,便尖锐地嗥叫起来,向自己的狼群发出了准备战斗的信号。
所有的多猕狼都竖起耳朵扬起了头,眼睛喷吐着虽然惊怕却不失坚顽的火焰,竖起的狼毛波浪似的掀动着,掀起了阵阵死灭前的阴森之风。雪花胆怯地抖起来,还没落到地上就悄然消逝。兽性的战场已经形成,原始的暴虐渐渐清晰了。
多猕头狼继续嗥叫着,似乎是为了引起领地狗的注意,它把自己的叫声变成了响亮的狗叫。叫声未落,席卷而来的领地狗群就哗的一下停住了。
是獒王冈日森格首先停下来的,它跑在最前面。它一停下,身后的大灰獒江秋帮穷和大力王徒钦甲保就戛然止步,接着所有的领地狗也都停了下来。大力王徒钦甲保闷闷地叫着,左右两翼和獒王身后的领地狗们也跟着它闷闷地叫着,似乎是说:怎么了,眼看就要短兵相接了,为什么要停下?
按照狗群进攻狼群的惯例,这个时候是不应该停下的,就像一股跑动中劲力十足的风,一停下就什么也不是了。
但獒王冈日森格宁肯让领地狗群失去劲力和锋锐,也要停下来搞明白为什么面前的狼群不跑,还故意用狗叫挑衅。它用雄壮的吼声回答着徒钦甲保和所有领地狗们的询问,以不可置疑的威严让它们安静下来。它从容地扬起硕大的獒头,把穿透雪幕的眼光从南边横扫到北边,仔细听了听,闻了闻,然后用两只前爪轮番刨着积雪,似乎在寻找答案:为什么多猕狼群要用狗叫吸引领地狗群的注意?难道它们希望领地狗群首先进攻它们?难道它们愿意牺牲自己,给上阿妈狼群创造一个逃跑的机会?
一直站在獒王身边的大灰獒江秋帮穷用一种发自胸腔的声音提醒它:不不,狼不是獒,两股互不相干的狼群,从来不会有帮助对方脱险的意识和举动。冈日森格哼哼了两声,仿佛是说:你是对的。
冈日森格朝前走去,走到一个雪丘前,把前腿搭上去,扬头望了望上阿妈狼群的布阵。它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个随时准备逃跑的狼阵。领地狗群一旦进攻多猕狼群,上阿妈狼群肯定会伺机向北逃跑,而藏獒以及藏狗的习性往往是咬死扑来的,追撵逃跑的,放弃不动的。上阿妈狼群一跑,领地狗群必然会追上去,这样多猕狼群就会伺机摆脱领地狗群的袭扰,快速向南移动。南边是昂拉雪山绵绵不绝的山脉,隐藏一群狼就像大海隐藏一滴水一样容易。狡猾的多猕狼群,它们的布阵给领地狗群的感觉是既不想进攻,也不想逃跑,实际上它们是既想着进攻,又想着逃跑的。
既然这样,那就不能首先进攻多猕狼群了。
但是不首先进攻多猕狼群,并不意味着首先进攻上阿妈狼群。獒王冈日森格明白,如果自己带着领地狗群从正面或南面扑向上阿妈狼群,上阿妈狼群的一部分狼一定会快速移动起来。一方面是躲闪,一方面是周旋。就在领地狗追来追去撕咬扑打的时候,狼阵北缘密集的狼群就会在上阿妈头狼的带领下乘机向北逃窜。这时候领地狗群肯定分不出兵力去奔逐追打,北窜的狼群会很快隐没在地形复杂的西结古北部草原。不,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北部草原牛多羊多牧家多,决不能让外来的狼群流窜到那里去。更重要的是,在它们进攻上阿妈狼群的时候,多猕狼群就会悄然消失,等你明天或者后天再追上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已经是吃够了牛羊肉喝够了牛羊血的胜利之狼了。狼的胜利永远意味着藏獒的失败,而藏獒的失败又意味着畜群的死亡和牧家的灾难。这是不能接受的,永远不能。
獒王冈日森格掉转身子,看了看大灰獒江秋帮穷和大力王徒钦甲保,又扫视着大家,似乎在询问:你们说说,到底怎么办?又是大力王徒钦甲保着急地带头,领地狗们此起彼伏地叫起来:獒王你怎么了?你从来都是果敢勇毅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拿不定主意过。大灰獒江秋帮穷跨前一步,吐着舌头用一种呵呵呵的声音替獒王解释道:今年不同于往年,往年我们见过这么多外来的狼吗?冈日森格瓮瓮瓮地叫着,好像是说:是啊,是啊,也不知多猕草原和上阿妈草原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迫使这么庞大的两股狼群,不顾死活地要来侵犯我们西结古草原了。
这么深奥的问题,自然不是领地狗们所能参悟的,它们沉默了。
獒王冈日森格晃了晃硕大的獒头,沉思片刻,转身朝前走去,走着走着就跑起来。那从容不迫、雍容大雅的姿态,正在无声而肯定地告诉它的部众:它已经想好办法了,而领地狗们要做的,就是紧紧跟着它,不要掉队,也不要乱闯。
大灰獒江秋帮穷和大力王徒钦甲保互相比赛着跟了过去,领地狗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地跟了过去,排列的次序好像是提前商量好了的:先是能打能拼的青壮藏獒和那些命中注定要老死于沙场的年迈藏獒,再是小喽罗藏狗,最后是小獒小狗。
这时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生气地喊叫起来,像自己这样一只骄傲的小公獒居然不被重视,落在了队伍后面,简直就是耻辱。它想得到允许跟着阿爸阿妈去前面冲锋陷阵。但是它喊叫了半天也没有人理睬,就着急地跑起来。它撞开挡路的小獒小狗,又撞开队伍中间的小喽罗藏狗,直接跑到了獒王冈日森格身边。
冈日森格突然停下了,严肃地望着小公獒,呼呼地叫着,仿佛说:不行,这不是平时闹着玩,你赶紧回到后面去。小公獒倚小卖小,梗着脖子不听话。它的阿爸大力王徒钦甲保跳了过来,大吼一声:回到后面去。小公獒求救地望着獒王,还是不听。就见一向对它温柔体贴的阿妈黑雪莲穆穆忽地扑过来,一口叼起它,转身就走。
小公獒绝望了,在阿妈嘴上哭着喊着,直到被阿妈放回到领地狗群后面的小獒小狗群里。阿妈黑雪莲穆穆厉声警告它:领地狗群自古就有服从命令听指挥的规矩,你要是乱来你就得死,知道吗?说罢就匆匆忙忙回到前锋线上去了。小公獒望着阿妈跑远的背影,委屈地哭了。突然意识到周围的小獒小狗正在嘲笑它,便怒叫一声,朝着一只比自己大不了几天的小雪獒扑了过去:你敢嘲笑我,我是摄命霹雳王。
领地狗群跑向了上阿妈狼群,跑向了狼道峡口的北边,越跑越快,以狼群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拦截在了狼阵北缘狼影密集的地方。
獒王冈日森格停下来,目光如电地扫视着十步远的狼群:头狼?头狼?上阿妈狼群的头狼在哪里?冈日森格的眼光突然停在了一匹大狼身上,那是一匹身形魁伟、毛色青苍、眼光如刀的狼。岁月的血光和生存的残酷把它刻画成了一个满脸伤痕的丑八怪,它的蛮恶奸邪由此而来,狼威兽仪也由此而来。
冈日森格跳了起来,刨扬着积雪,直扑那个它认定的隐而不蔽的头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