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儒家思想的根源

近代以来,因古文字学的发达,字源学的研究不仅有长足的进步,对各人文学科也有程度不同的推进作用。但就思想史的研究来说,字源学考索的限制,也不能不加以认识。半个世纪以来“说儒”“原儒”为名的论著不少,其中以字源学研究为主导。用字源学的方法讨论商周甲金文是否有“儒”字及其在古文字早期的意义,无疑是有学术价值的。但是,这种对“儒”字的考释在理解儒家思想的根源方面却有很大局限性。这不仅是因为,对古文字的考释破译,专家的意见亦每多不同,而且这种字源的研究往往游离了儒家思想探源的方向,甚至产生误导的作用。古文字学家把甲骨文中的一个字释为“需”,认为是求雨的巫祝,并认为这就是儒的起源。这样一种研究和结论究竟对理解儒家思想的起源有何意义,是很值得怀疑的。正如,即使肯定“道”字的字源意义是指携带异族人首级而行以驱邪,[29]这对理解先秦老庄道家思想的起源究竟有何意义?如果孔子以前的中国古史文献全不可信,那我们除了此种字源的研究,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然而,我们虽然不能像有些史学前辈那样把疑古和半殖民地意识加以联系,但近年来因考古发现而反省“疑古”思潮,确实在史学界已经成为许多学者的共识,学术的发展要求我们“走出疑古时代”[30]

研究一种思想的起源,首要的是关注此种思想体系的诸元素在历史上什么时候开始提出,如何获得发展,这些元素如何经由文化的历史演进而演化,以及此种思想的气质和取向与文化传统的关联。不去处理这些课题,把注意力集中在古文字中是否有“儒”字,以及在潜意识中受刘歆王官说的影响,总是力求找到一种称为“儒”的职业身份,似乎找到一种职业身份就找到了一种思想的产生根源,这根本无从说明思想发生的历史。摩西、佛陀、穆罕默德的伟大思想都不能从他们的职业得到根本说明。字源、制度、社会的因素都有其意义,而思想的传承才是思想史起源研究的基点。

研究三代的文化发展历程,我们将会得到一种相当明晰的印象,这就是,在孔子和早期儒家思想中所发展的那些内容,不是与西周文化及其发展方向对抗、断裂而产生的,在孔子与早期儒家的思想和文化气质方面,与西周文化及其走向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结关系。正如杨向奎先生所指出:“没有周公就不会有传世的礼乐文明,没有周公就没有儒家的历史渊源,没有儒家中国传统的文明可能是另一种精神状态。”“以德、礼为主的周公之道,世世相传,春秋末期遂有孔子以仁、礼为内容的儒家思想。”[31]孔子对周公的倾心敬仰,荀子以周公为第一代大儒,都早已明确指明儒家思想的根源,可以说,西周礼乐文化是儒家产生的土壤,西周思想为孔子和早期儒家提供了重要的世界观、政治哲学、伦理德性的基础。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前孔子时代已经有儒家思想了。同时,西周文化又是三代文化漫长演进的产物,经历了巫觋文化、祭祀文化而发展为礼乐文化,从原始宗教到自然宗教,又发展为伦理宗教,形成了孔子和早期儒家思想产生的深厚根基。更向前溯,从龙山文化以降,经历了中原不同区域文化的融合发展,在政治文化、宗教信仰、道德情感等不同领域逐渐地发展出,并在西周开始定型成比较稳定的精神气质,这种气质体现为崇德贵民的政治文化、孝悌和亲的伦理文化、文质彬彬的礼乐文化、天民合一的存在信仰、远神近人的人本取向。因此,儒家思想是中国文明时代初期以来文化自身发展的产物,体现了三代传衍的传统及其养育的精神气质,儒家思想与中国古代文化发展的进程的内在联系,远不是字源学研究把“儒”解释为商周的一种术士所能揭示的,必须在一个综合性的文化研究中才能展示出来。

考古发现的器物乃至墓葬遗存都不能直接说明精神性的东西,如信仰、道德等等。而文献记载的古史材料就是那些,不同的人文、社会学科的切入方向不同,见仁见智、横岭侧峰,是很自然的。对于古史和古代文化这一文本,本书所提供的是一个注重宗教—伦理体系的思想文化的解读。

[1] 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华夏出版社,1989,页8。

[2] 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华夏出版社,1989,页14。

[3] 同上书,页18。

[4] 同上书,页13。

[5] 参看余英时:《古代知识阶层的兴起与发展》,《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页26—30。

[6] 余英时:《古代知识阶层的兴起与发展》,《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页26—30。

[7] 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华夏出版社,1989,页9。

[8] 参看刘东:《审美文化的兴盛与失落》(手稿),1993。

[9] 麦克斯·缪勒:《宗教学导论》,上海人民出版社,页60—63。

[10] 参看庄锡昌等编:《多维视野中的文化理论》,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页176。

[11] 《文化人类学词典》,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页96。

[12] 庄锡昌等编著:《文化人类学的理论框架》,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页84。

[13] 庄锡昌等编著:《文化人类学的理论框架》,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页87。

[14] 同上书,页88—89。

[15] 博克:《多元文化与社会进步》,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页293。

[16] 庄锡昌等编著:《文化人类学的理论框架》,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页119。

[17] Clifford Geertz,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 Basic Books,1973,pp.126-127.

[18] 许烺光:《宗族·种姓·俱乐部》,华夏出版社,1990,页250。

[19] 许烺光:《宗族·种姓·俱乐部》,华夏出版社,1990,页44—45。

[20] 顾忠华:《韦伯学说新探》,唐山出版社,1992,页35。

[21] 同上书,页256。

[22] 苏国勋:《理性化的限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页59。

[23] 同上书,页61。

[24] 苏国勋:《理性化的限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页63。

[25] 同上书,页64。

[26] 苏国勋:《理性化的限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页87。

[27] 引自《马王堆帛书易传·要》,载《道家文化研究》第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28] 参看李亦园:《中国文化中小传统的再认识》(1994年杭州“中国文化:二十世纪回顾与二十一世纪前瞻”研讨会论文)。

[29] 白川静:《中国古代文化》,文津出版社,1983,页176。

[30] 参看李学勤:《走出疑古时代》,载《中国文化》第7辑,1992年11月。

[31] 杨向奎:《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人民出版社,1992,页136、2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