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法治缺席下的多数暴政

全剧一开始,凯撒战败庞贝后凯旋。如阿兰·布鲁姆指出,该剧中罗马处在一个“历史决定性的时刻:共和国的顶点以及帝国的开端”[1],“开场时庆祝的那场胜利来源于对高贵的罗马公民的践踏。”[2]整个罗马沉浸在一片节日气氛之中,庆典背后则是罗马的政治危机。罗马平民一方面高喊着民主、自由,一方面却又向凯撒顶礼膜拜,几若奉之为神明:“要是凯撒刺死了她们的母亲,她们也会同样原谅他的”(1.2.269)。健忘的罗马人似乎早已把他们曾经爱戴过的庞贝将军抛之脑后。庞贝的支持者们义愤填膺地怒斥罗马平民:“你们这些木头石块,冥顽不灵的东西!冷酷无情的罗马人啊,你们忘记了庞贝吗?”(1.1.34—36)

罗马平民中的每一个体几乎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一旦在政局发生重大变化,平民阶级汇聚成一股政治势力的时候,却常常表现出惊人的建设或破坏性力量。该剧中,凯撒、布鲁图斯和安东尼都非常清楚,争取平民阶层的支持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不言而喻,安东尼和凯撒都是善于操纵民意的政治高手。“凯撒的胜利被用来颠覆制度和控制平民,他既具备操纵共和国的军事力量,也拥有民众爱戴的可敬的慷慨……凯撒将平民变成同盟,于是他不必再害怕从平民中出现对手,这个政策确实一箭双雕。”[3]

剧中莎士比亚一方面表现了平民阶层对罗马政治走向的决定性影响,另一方面也生动再现了这股政治势力所具有的破坏作用。诗人西那在去往凯撒葬礼的路上,与罗马的暴民不期而遇:

市民甲:你用朋友的名义去参加呢,还是用敌人的名义?

诗人西那:用朋友的名义。

……

市民丙:先生,你的名字呢?确确实实地说。

诗人西那:确确实实地说,我的名字是西那。

市民乙:撕碎他的身体;他是一个奸贼。

诗人西那:我是诗人西那,我是诗人西那。

市民丁:撕碎他,因为他做了坏诗;撕碎他,因为他做了坏诗。

诗人西那:我不是参加叛党的西那。

市民乙:不管它,他的名字叫西那;把他的名字从他的心里挖出来,再放他去吧。市民丙:撕碎他,撕碎他!来,火把!喂!火把!到布鲁图斯家里,到凯歇斯家里;烧毁他们的一切。去几个人到狄歇斯家里,几个人到凯斯卡家里,还有几个人到里加律斯家里。去!去!(同下 。)

(4.1.20—37)

无独有偶,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GustavLeBon)对群体的道德水准也并不乐观:“孤立的个人很清楚,在孤身一人时,他不能焚烧宫殿或洗劫商店,即使受到这样做的诱惑,他也很容易抵制这种诱惑。但是在成为群体的一员时,他就会意识到人数赋予他的力量,这足以让他生出杀人劫掠的念头,并且会立刻屈从于这种诱惑”。[4]安东尼不愧为一个高超的演说家、煽动家,“夸大其辞、言之凿凿、不断重复、绝对不以说理的方式证明任何事情”,[5]勒庞所列举的演说家惯用的伎俩,安东尼全部具备。对暴民心理特征的洞察更使得他如鱼得水,完全操纵了罗马暴民的喜怒哀乐。当确信已经完全控制了局势之时,安东尼根本无需直接号令罗马民众,只是通过暗示的方式就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平民暴动,罗马内战也接踵而来。

《刺杀凯撒》,19世纪,作者:CarlTheodorvonPiloty

非此即彼、简单粗暴的逻辑思维使得罗马人只知道简单而极端的感情,任何意见、想法和信念,他们或者全盘接受,或者一概拒绝,将其视为绝对真理或绝对谬论。安东尼的演说不但极富感染力,而且使得罗马暴民心中滋生出无比的力量感和崇高感。瞬刻前还信誓旦旦地要效忠“高贵的”布鲁图斯的罗马暴民,转而即要准备投身于凯撒的“正义”事业之中。这一特点在安东尼葬礼演说前后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在缺乏法律的制度保障、法治观念无法深入人心的情况下,罗马的暴民们上演了一场群体疯狂的悲剧。法不责众使得平民无人害怕遭到惩罚,人性中最坏的一面充分发挥出来。基于此,柏克甚至认为多数人的暴政比王权暴政更加残暴,“在这样一种群众的迫害之下,每个受害者就处于一种比在其他任何迫害下都更为可悲的境地。”[6]颇为反讽的是,在罗马平民高呼自由、平等之时,罗马的民主政治却走向了它的对立面。

[1] 哈瑞·雅法:“政治的局限:《李尔王》第一幕第一场”,《莎士比亚的政治》,第71页。

[2] 同上书,第97页。

[3] 哈瑞·雅法:“政治的局限:《李尔王》第一幕第一场”,《莎士比亚的政治》,第79页。

[4] 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冯克利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7页。

[5] 同上书,第37页。

[6] 柏克:《法国革命论》,何兆武、许振洲、彭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1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