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科幻文学奖·获奖作品》:心殇
- 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科幻文学奖获奖作品集
- 《科幻立方》编辑部
- 12977字
- 2020-05-12 18:05:17
霜月红枫
霜月红枫
原名杨颖,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在全国数十家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两百多篇。作品数次被《青年文摘》《意林》《微型小说选刊》《科普童话》等刊物转载和收入各类散文集、小说集中,已出版长篇小说《凤皇天下》。
一
“孩子,妈妈对不起你!”
我哭着把婴儿僵硬的小身子放进纸箱里,用透明胶带牢牢缠了几圈,然后抱着纸箱去了郊外的树林。
深夜的树林静得可怕,我的啜泣声在那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就像某种脆亮而诡异的怪声。
一股阴寒的死亡之气在周围弥漫,我心里阵阵发紧,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匆匆挖了个坑,把纸箱埋了进去。
填好土坑后,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块连坟堆都没有的空地,抹干眼角已变得冰凉的泪水,转身快步往回走去。
刚走几步,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仿佛从最黑暗的地狱深处传来,惊得月光都为之一颤!
我遽然回头,只见先前埋纸箱的地方,正袅袅升起一层青色的雾气,凝而不化。
婴儿的哭声越发响亮,雾中渐渐凝聚成一个小小的人形:大得近乎畸形的脑袋,青白的脸上,嵌着一对出奇诡异的大眼睛,全是黑色的瞳孔,没有眼白。
那对诡异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身子则在青雾中摇摇摆摆地扭动,姿态活像个提线木偶,似乎要蹒跚地向我走来……
“妈妈!”怪婴的嘴里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
我的心脏如同被铁锤猛地砸了一下。青色的雾气瞬间涌来,将我淹没,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双双黑如炼狱的眼睛,在青雾中一张一合地眨动,异口同声地喊着:“妈妈、妈妈、妈妈……”
我尖叫一声,猝然自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心口突突乱跳着。
睡在病床上的儿子,被我梦中的叫声所扰,不安地动了一下,又转身沉沉睡去。
我爱怜地摸了摸他苍白的小脸,想起梦中的情景,心里涌起阵阵难言的苦涩。
也许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因为我没有善待第一个孩子,所以才让小杰也……
这时,房门打开了,骆言走了进来。看见他一脸沉重的表情,我的心也瞬间凉透了。
“医生说,小杰的淋巴细胞毒交叉配合试验结果是阳性,移植他人的心脏很可能会导致超急性排异反应。”
“那该怎么办?”我急得又开始落泪。
儿子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必须做心脏移植手术,否则存活不了多久。然而检查的结果却给了我们沉重一击:小杰的体质不适合接受外源心脏的移植。
“或许我们可以试试自体移植。”
在我无比绝望之际,丈夫骆言的一句话又让我看到了一线曙光。
“用小杰自己的干细胞来生成一个心脏,然后将它移植到小杰体内,这样就不会出现排斥反应。”
“真的可行吗?你能做到吗?”我又惊又喜地问骆言。虽然知道他是再生医学领域的专家,但我却不敢相信他真的能够培育出人的心脏。
“我在动物身上做过试验,已经取得了一些突破性的成果。但是……”骆言避开我热切的目光,声音因犹豫而显得低沉,“实验还不够成熟,还有一些未知的、我无法控制的风险……”
“但这是挽救小杰生命的唯一办法,对不对?”
“是的,这是唯一的办法。”骆言似乎下定了决心,“不管结果怎样,我都要冒险一试!”
二
从这天以后,我们就像落入深井的人发现了唯一的出路,虽然不知道它会通向哪儿,前方是否有未卜的凶险,依然满怀希望,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期盼冲向了它。
我毅然辞职,在家照顾病弱的儿子。骆言则一头扎进实验室,没日没夜地工作,要为我们的儿子培育出一颗正常、健康的心脏。
虽然我对他的研究工作一窍不通,但也隐约意识到,实验一旦成功,必将成为人类医学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从此器官移植将不再缺乏供体,并能将排斥反应降到最低,结果一定会大大延长人类的寿命。
我为骆言感到骄傲,同时又忐忑不安地想:他真的会成功吗?
骆言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偶尔会打电话告诉我实验的进展。他的声音疲惫中难掩欣喜,实验出乎意料的顺利,那颗心脏已经成形,并按计划不断生长着。
小杰的病情却越来越严重,只能整日躺在床上,稍一活动便呼吸困难、面孔青紫,有时还会突然昏厥。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他急促的喘息声像风箱一样回荡,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我心上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拉过来、割过去……
我在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惊惶中度日如年,如同被泡在乌黑的中药罐里慢慢煎熬着,每一个毛孔都是苦涩的滋味。而那个关于怪婴的噩梦也时不时地来造访我,让我恐惧不安,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偶尔照镜子,我几乎认不出那个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憔悴不堪的女人就是自己。
这天晚上,再次从噩梦中惊醒后,我觉得必须去看看那颗心脏,只有看到它,我心里才会踏实,才不会整天担惊受怕、噩梦连连。
骆言一向不喜欢我去打扰他的工作,所以我煲了一罐汤,提着朝他的研究室走去。
我们住在这家著名科研单位的家属区里,步行至现代化的实验大楼只要十几分钟。看门的冯大爷认得我,热情招呼道:“小舒,来看你家骆教授?”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煲了点汤,给他补补身子。这段时间他工作挺辛苦的。”
“有你这样的贤内助,难怪骆教授可以整天扑在工作上。”冯大爷打趣了一句,又问:“最近骆教授在研究什么?怎么每天都泡在这里,还不许任何人进他的实验室,搞得神神秘秘的,打扫卫生的张婶都跟我抱怨好几次了。”
我心里“咯噔”一跳,又掩饰地笑道:“他的研究我也不懂。反正有些科学研究也是需要保密的嘛。”
我随口敷衍了几句,终于摆脱了这位喜欢刨根问底的冯大爷。
见到骆言时,我大吃一惊,他似乎比我还憔悴,头发蓬乱,眼里布满了血丝。当我提出想去实验室看看那颗心脏时,被他一口拒绝了。
“现在还不能给你看。”
“为什么?”我不觉拔高了声调,心中疑虑更深。
“研究……嗯,出现了一点小问题……你没必要知道,我会解决的……”他避开我探询的目光,板着脸说,“你不该来打扰我。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一刻也不能疏忽。”
“可是我不放心……”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他烦躁地打断我的话。见我惊愕的样子,他又放缓语气,安慰道:“你不用担心。相信我,小杰一定会有颗健康的心脏!”
看见骆言笃定的神情,我紧张的心情稍稍松了松。不想再跟他争执,我恢复了平日温婉的模样,把煲好的汤倒在碗里递给他,体贴地说:“快趁热喝了吧,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趁骆言喝汤的间隙,我走出他的办公室,想去一趟洗手间。
洗手间在楼道的另一侧,中途经过实验室时,里面突然传来几下异样的声响。
我蓦地停住脚步,一想到儿子那颗救命的心脏就在紧闭的房门后面,我的心就禁不住怦怦直跳,几乎无法压抑一探究竟的冲动。
我蹑手蹑脚地凑近实验室,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了听。里面似乎有种奇怪的声音,“呼哧呼哧”,低沉而细碎,像人在打鼾,又像某种古怪的呻吟。
一颗心脏怎么会发出声音?
我的头皮顿时发麻,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冯大爷的话突然浮上心头:“……不许任何人进实验室……神神秘秘……”
骆言到底在研究什么?为什么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我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一只手却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似的,慢慢伸出去握住了门把手,用力一扭,门,竟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一股淡淡的腥气飘了出来,我的手心全是冷汗,心狂跳不已。
原本只是试探地扭了一下,没想到门竟然打开了。大概是我来得突然,骆言忙着应付我,没来得及将实验室的门给锁上。
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凝神细听,“呼哧呼哧”的声音似乎更响了。
正摸索着想去开墙上的灯,突然听见骆言在叫我,我吓了一跳,慌忙答应着跑出了实验室。
“怎么去这么久?”骆言把空的汤碗递给我,催促道:“我还要忙工作,你也早点回去。孩子一个人在家,总叫人不放心。”
“我请隔壁的王阿姨帮忙照看一会儿,应该没事的。”我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你的实验……真的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骆言不悦地瞪我一眼,“你别再胡思乱想。那颗心脏发育得很好,再过一个星期,就可以给小杰做移植手术了。”
“真的?”我又惊又喜,方才的疑惑和担忧都被这句话一扫而光了。
“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我抹去眼角冒出的喜悦的泪花,生怕影响骆言的工作,又记挂着小杰,赶紧收拾好东西匆匆往回赶。
走出实验大楼时,已经是深夜。我朝门卫室瞟了一眼,冯大爷已经熬不住困倦打起了盹。
外面阵阵冷风袭来,我裹紧衣裳,快步走着。骆言所在的科研单位曾多次被评为市级园林单位,这里绿树成荫,环境清幽。但一到晚上,那成片的幢幢树影就显出几分阴森,尤其是深夜不见人影的时候,更静得叫人心里直发怵。
一路上只听见我空洞的脚步声,还有风掠过树枝的沙沙声。但我却莫名地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跟着我,沙沙、沙沙,不仅是风声、脚步声,还有……
我蓦然回头,却只看见昏黄的路灯投下的片片阴影。风吹过我的身体,在那汗湿的地方掠起一片透心的凉意。
说不清那种莫名的惊惧从何而来,我的脚步不自觉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一溜小跑地回到家,直到看见小杰沉睡中安静的面孔时,那颗惊恐不安的心才踏实地落回了原处。
三
“哐当”一声脆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的第一反应是去摸小杰,看到他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一阵细碎的响声又从厨房里传来,我的心顿时高高悬起,难道有小偷?
一想到家里只有我跟小杰两个人,我就禁不住紧张起来,故意大声咳嗽了几下,希望能把小偷吓走。
厨房里果然再没有动静。又等了好一会儿,我才大着胆子下床,打开灯,走到厨房一看,里面一片狼藉。昨晚的剩饭少了一大半,一颗大白菜也被啃得七零八落,还有两个碗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该死的老鼠!我嘴里咒骂着,却放心了不少。正盘算着要不要把柜子里的粘鼠板翻出来,视线却在接触到大白菜时骤然愣住了。
我记得这颗白菜足有三斤重,现在却被啃得只剩下菜梗和少量残叶。老鼠怎么吃得下这么多白菜?而小偷更不可能对白菜感兴趣。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闯进了我家?
一股强烈的不安令我的胃抽搐起来。我站在厨房里惊恐地四顾,这时,其中一个橱柜里突然传来异样的声音。
那个橱柜的上面是洗手盆,里面是两根水管,没有再放其他物品,所以还有很大的空间。如果真有什么东西闯进了厨房,那么很可能就躲在这里面。
我抓了把菜刀在手里,胆战心惊地朝橱柜走去。
“谁在里面?出来!”
我知道不会有回答,那小小的橱柜根本装不下正常人类的身体。我说话只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再不发出点声音,我恐怕真会被恐惧给逼疯。
“呼哧、呼哧……”橱柜里清晰地传出这样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人在喘气一般。
我一只手紧握着菜刀,另一只手颤抖地伸向橱柜。
“妈妈……”卧室里突然传来小杰惊慌的哭声。他一定是醒来后发现我没在,才害怕地大哭起来。如果任他这样哭下去,很可能会引发心悸。
我顾不上再去一探究竟,赶紧丢下菜刀,朝卧室跑去。
“小杰别怕,妈妈在这儿,妈妈在这儿呢……”我把小杰搂在怀里,柔声安慰着,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在我温柔的劝哄中,小杰终于慢慢止住了哭声,又沉沉睡去。
我给他盖好被子,听到他在睡梦中依然显得急促的呼吸声,眼泪不知不觉又涌了出来。一晚上的担惊受怕,令我的神经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我只想放声痛哭,又怕惊吓了小杰,只得咬着被子默默地落泪。
等情绪稳定一点儿后,我又想起厨房里的怪事。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成年人,没人能帮我解决问题,为了儿子,我必须逼迫自己勇敢起来!
我鼓足勇气走到厨房,重又把菜刀抓在手里,然后一把拉开了橱柜。
里面竟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方才提起的一口气重重落了下去,我心里涌起不知是庆幸还是担忧的复杂情绪。
强打精神把厨房清理了一遍,我擦了擦汗,感觉浑身上下疲惫不堪,正打算去睡觉,手机突然响了。
是骆言打来的。电话里,他的声音失去了一贯的冷静:“你去过我的实验室吗?”
“实验室?”我的心蓦然一跳,“怎么了?”
“那颗心脏不见了!”骆言惊慌焦急的声音灌入我耳中,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在我脑中劈出了瞬间的空白。
“你是说,有人偷走了那颗心脏?”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
话筒里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听骆言说:“不一定是被偷走的,也许是……”
“不是被偷走的,难道它还能自个儿长脚跑了不成?”我气急地说,“赶快报警,一定要尽快找回心脏,小杰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不能报警!”
“为什么不能报警?”
骆言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实验出现了一些……我无法控制的情况……如果你想得到一颗完整的心脏挽救小杰的生命,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次实验……”
骆言的话我根本听不懂,但他严厉的声音有着不容商榷的坚决。我顿时泄了气,抓着手机六神无主地说:“那现在该怎么办?”
“今晚只有你去过我那儿。你是不是进了实验室?”
“我只进去了一小会儿,什么也没看到就出来了。”话音刚落,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顿时惊跳起来,“我离开的时候,好像,好像忘了关上门……”
骆言愤怒的咒骂声从话筒那边传来,而我在愧疚、焦虑、惶恐等各种情绪的夹击下,终于崩溃地痛哭起来。
“好了,别哭了!”骆言大声吼道,“你给我看好小杰,哪儿也别去!我再四处找找,它应该不会跑多远,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找到。”
电话被匆匆挂断了。我呆愣地看着手机,整个人瞬间被绝望给吞没了。
四
我一夜没合眼,身体已经疲累到极点,神经却始终绷得紧紧的,在痛苦不安中辗转反侧,直到天明才有了朦胧的睡意。
一阵青色的大雾向我涌来,这是我熟悉的情景。我在雾中奔跑,拼命想要摆脱什么,然而几根小臂粗的藤蔓突然“嗖嗖”几下从浓雾中钻出,“呼”地缠住我的双脚。
我跌倒在地,再也动弹不了半分。
怪婴的形体在雾中显现,它手里捧着一颗鲜红硕大的心脏,血管筋络全都清晰可见,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它手中搏动着。
“那是小杰的心脏,快把它给我!”我不知打哪儿生出的勇气,竟然冲怪婴喊了出来。
它高高举起心脏,像高举着一件神圣的祭品,我在它诡异的双眼里看到了疑似兴奋的光芒。
“这是你欠我的,妈妈!”它说着,把心脏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心脏瞬间隐没不见,而它的胸膛却一鼓一鼓地跳动起来。
“我和小杰只能活一个,只有他死了,我才会复活。”
在我绝望的痛哭声中,怪婴得意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又似婴儿的啼哭,还夹杂着“呼哧、呼哧”的怪响。
我猛然惊醒过来,“呼哧、呼哧”的声音真真切切响在耳边。
是从床底下传出来的。
我的意识还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几乎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是本能地掀起床单,探头朝床下一看……
在清晨第一缕曙光中,我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是小杰的眼睛,却长在一头看不清形状的怪物身上。
“啊!”极度恐惧的尖叫从我喉咙里喷出,脑中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啪”的一声断掉,黑暗像山一样砸过来,我瞬间失去了意识。
“妈妈、妈妈……”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小杰的呼唤声中终于醒了过来。
“妈妈,出什么事儿了?”小杰担心地望着我。
“没什么,妈妈刚才做了个噩梦。”
我生怕吓着他,根本不敢说实话。况且我自己也说不清方才到底是做梦,还是真看见了一只可怕的怪物。
床单依然是掀起的,但先前的异声已经消失了。我壮着胆子朝床底下看去,除了灰尘和一只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在那里的袜子,哪儿有怪物的影子?
看来果然是个噩梦,我松了口气,紧紧抱住小杰,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小杰,妈妈一定会治好你,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喃喃自语着。
五
早饭后,我们雇的钟点工陈婶按时来我家照看小杰,而我则抽空提着篮子出去买菜。
刚下楼就听见一片嘈杂的声音,小区的花园那儿聚集了一大群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
“真是造孽啊,谁把小孩的尸体埋在了这里……”
我本来没有看热闹的心情,但这突然飘来的一句话却让我猛然一惊,赶紧挤进去一看,花园里的泥土不知被什么刨得乱七八糟,隐约露出一具婴儿的骸骨。皮肉都已经烂干净了,只剩下几根骨头,小小的头骨上嵌着两个黑洞,仿佛带着冤气一般,直勾勾地望着天空,看了真叫人心惊肉跳。
我捂着嘴后退一步,双腿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沈大姐,你怎么了?”旁边有人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只是受了点惊吓……”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就是,太吓人了!看样子是刚出生的婴儿,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把死婴给埋在了这里,真是晦气!”
“也不知是病死的,还是被人给……”
“指不定就是被弄死的!我听说有人生了残疾的孩子,不想要就丢进水盆里淹死。还有的年轻女孩不自重,没结婚就有了孩子,孩子生下来就丢掉,或者找个没人的地方埋了……”
另一个大妈绘声绘色地说着不知打哪儿听来的奇闻,引得周围一群阿姨啧啧连声:“造孽啊,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一定会遭报应的!”
“这不是谋杀吗?听说要判刑。把孩子丢了也不行,法律上好像有个什么遗弃罪……”
大妈们这边议论得热火朝天,另一边则有一堆人围着张大爷,听他心有余悸地讲发现这具骸骨的经过。
“今儿一大早,我跟往常一样在花园附近晨练,突然看见有个什么东西正在里面乱刨。起先我以为是从外面跑来的野狗,看看体型又不太像。我咳嗽了两声,那东西就嗖的一下钻进树丛不见了,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个……”
“警察应该快来了。一定要叫他们好好查查,到底是谁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现在有些人,真是道德沦丧,连畜生都不如!”有人义愤填膺地说,趁机又对江河日下的世风发了好一通感慨。
我紧紧攥着菜篮,失魂落魄地朝外走,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只有两个字:报应、报应、报应……
冰冷的手指碰到了手机,我忍不住拨了一串熟悉的号码。
“是芸芸吗?”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流出来了。
“妈妈,”我哽咽地说,“我是不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
“芸芸,你怎么了?”妈妈的声音先是惊疑,然后又变得焦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因为我很坏,所以上天才要惩罚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从小到大你都是乖巧听话的孩子,是我们全家的骄傲。快别胡思乱想了!是不是小杰又发病了?你一定是太累了所以才会乱想,要不要我来帮你照看小杰一段时间?”
“不用了,妈妈!”我赶紧擦干眼泪说,“您自己身体也不好,而且还要照料瘫痪的爸爸。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小杰的……”
安慰了妈妈几句后,我匆匆挂断了电话,生怕再说下去,自己就会崩溃地大哭起来。
如果妈妈知道她引以为傲的女儿曾经未婚先孕,还生下过一个孩子,会不会气得心脏病发作?
不,我永远不会告诉他们,我其实是全家的耻辱。
如果有什么报应,就冲我来吧!
我只能等着噩运的降临,就像一只落入蛛网、再也无力挣扎的可悲的虫子。
六
一整天,我都是神情恍惚的。
手机一直没响过,看来骆言还没有找到那颗救命的心脏。陈婶做好晚饭就离开了,家里又只剩下了我和小杰两个人。我把所有门窗都锁得死死的,并再三检查过,直到确认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然而,锁得住门窗,却锁不住噩梦。
晚上,我又坠入了恐怖的青雾中,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应该找到那颗心脏。
我在雾中跌跌撞撞地走着,焦急地四处寻找。
突然,前方又浮现出怪婴的影子,它的眼睛现在跟小杰一模一样,身形在雾气中慢慢扭曲、变化:四肢变成了兽蹄,身子不断膨胀,变成一头类似野兽的怪物。
我尖叫一声,腿一软跌倒在地。
“想找回心脏救你的儿子吗?”它怪笑道。
想救小杰的强烈愿望使我忘记了害怕,“请把心脏还给我,求求你!”我跪在它脚下,卑微地,苦苦地哀求着。
“还记得那片小树林吗?你的第一个儿子就躺在那阴暗潮湿的地下。他天天都在哭泣,你为什么不要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低着头苍白无力地说着,手死死揪着胸口,心痛得像要撕裂一般。
“那个心脏就在他的身体里,去找他吧……”
在兽婴充满蛊惑的声音中,我茫然地、轻飘飘地朝前走去,不知不觉就来到那片树林。
我看见了当年埋纸箱的地方,旁边那棵小树已经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铁铲,我用力挖着土,挖啊挖啊,终于挖出了纸箱。
我撕下缠绕的胶带,打开纸箱,里面却是空的。
空的?
我惊愕万分,突然,一副冰冷的手铐铐在了我的手腕上。我抬头一看,两个警察站在我跟前。
“我们查出,花园里那具骸骨是你遗弃的婴儿。”
“不,不是的!”我哭着说,“我的孩子明明在这里,怎么会……”
“难道它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其中一个警察冷笑道。
他们押着我来到花园,“仔细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孩子?”
我定睛一看,哪有什么骸骨,分明是那只人眼兽身的怪婴。
它用那对跟小杰一模一样的眼睛盯着我,冷冷地说:“小杰和我,只能活一个,你想救谁?”
在它逼人的目光下,我心慌气短,连连后退,一不小心被什么绊倒在地。
是小杰,他躺在地上,急促的呼吸声像快要散架的风箱。
“妈妈,我就要死了。”他虚弱无力地说。
“不!”我惊恐地大喊道,“快把心脏给我,求求你,救救小杰!”
“你还是要他,不要我!妈妈……”兽婴的叫声跟哭声没什么两样,它突然一把撕开自己的胸膛,捧出一颗鲜红滴血的心脏,“拿去吧!”
我刚接过心脏,眼前的兽婴突然变成了小杰的模样,他的胸膛开了个大洞,鲜血正不断涌出来,属于心脏的位置却是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
“妈妈,你拿走了我的心脏。”小杰哭着说。
我大吃一惊,手中那颗心顿时变得像烧着的火炭一样滚烫,我痛得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夜晚的凉风像刀子一样穿透我的身体,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外面的花园里,身上还穿着睡衣。
我怎么会来到这儿?
我惊惧地四顾,黑暗中似乎隐隐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我打了个寒战,突然醒悟过来,难道是我那死去的孩子,化身怪婴来惩罚我了吗?
“小杰和我,只能活一个。”梦中的声音突然浮上心头。
“小杰!”我惊呼一声,发疯似的朝家里奔去。
我家的大门敞开着,里面却安静得像坟墓一样。
我冲进卧室,看见小杰好端端地睡在床上,顿时松了口气。然后,我突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房间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呼哧、呼哧……
我的心跳瞬间停了一拍,然后又激烈如擂鼓般狂跳起来。
声音,是从床上传来的。
在小杰身边,隐隐有一个隆起的物体,随着呼哧声微微起伏着。
那是个活物。
我从头到脚都变得冷飕飕的,像坠入了恐怖的冰窟。深深吸了口气,我摸到墙上电灯的开关,用力一按……
房间霎时大亮。
床上的东西受了惊吓,昂起头来,一只外形像猪的怪物顿时映入我惊恐的眼睛。
它的体型跟幼猪差不多,长着猪的身子,却有一对人的眼睛,本应是蒲扇般的大耳也变成了像人一样的小耳。
那对眼睛我如此熟悉,正是早上看见的,跟小杰一模一样的眼睛。
猪身人眼。
比噩梦更真实,更可怕!
刚醒来的小杰,瞥见怪物的模样,又吓得晕了过去。
在我穿透力极强的尖叫声中,怪物“呼哧呼哧”地从床上跳下来,在房间里没头苍蝇似的打了几个转儿,又朝厨房窜去。
我追到厨房,不见怪物的影子。仔细一听,先前那个橱柜里有熟悉的声响。
我狠狠一咬牙,顺手从刀架上抓了一把剔骨的尖刀。这是上次去德国旅游时买的,据说德国刀具质地精良,锋利无比。
我紧紧握住尖刀,深呼吸,一下又一下,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护好小杰!一定要保护好小杰!一定要保护好小杰!……
在这番强烈的自我暗示作用下,我终于鼓足勇气,一把拉开橱柜的门,闭着眼睛只管把尖刀朝里用力捅去……
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我此刻听到的惨叫声,像人又像动物,凄惨到了极点,也恐怖到了极点!
怪物狂嘶着从橱柜里钻了出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叫着什么。
恐惧已经让我失去了理智,我疯狂地挥刀刺着,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怪物倒在了血泊中,在它的胸口,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起伏着,扑通、扑通……
想起梦中的情景,我仿佛被催眠一般举起尖刀,缓缓刺进那个跃动的地方,轻轻一转,一颗心脏便被剜了出来。
我的双眼瞬间惊恐地瞪大。
那竟然是一颗——人的心脏!
不,这一定是个噩梦,可怕的噩梦!
我颤抖的手再也拿不住尖刀,它“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双跟小杰一模一样的眼睛,突然涌出了泪水,怪物嘴里含含糊糊地吐出两个字,然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那颗心脏在我手心里跳动,越来越慢,最后,它也死去了。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浑身冰冷,仿佛仍在噩梦中,从身体到灵魂都被禁锢在里面,动弹不了半分。
手机铃声尖锐地响了起来,是骆言打来的电话。
我用染血的手指按下了接听键:“我杀死了一个怪物,长着人的眼睛,还有一颗人的心脏……”
我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空洞而虚弱,说着连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我忍不住痴痴傻笑起来,完全没注意到骆言的反应。
电话被挂断了,骆言一定会马上赶回来,这一夜的噩梦,也快要过去了吧。
七
骆言的样子很奇怪,他带着像要吃人似的愤怒,拼命摇晃着我,嘴里大声咆哮着什么。
我那变得像生锈螺丝一样的大脑,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是说,当这只猪还是受精卵的时候,你就给它植入了咱们儿子的细胞?”
“没错,目的是为了让它长出小杰的心脏。但实验的结果超出了我的控制,当它出生以后,我发现不仅是心脏,这头猪别的地方也都有了源于小杰的细胞,眼睛、耳朵,还有它的神经系统,大脑、小脑和脊髓,绝大部分……”
他连珠炮似的说着,而我只是茫然地望着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简单地说,那只猪的外壳里面,就是咱们的儿子!”
“儿子?”
这句话的威力,就像在我头上投下了颗原子弹,几乎把我炸得粉身碎骨。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了,怪物临死前嘴里含糊吐出的两个字是什么。
妈妈!
它在叫我——“妈妈”。
“天哪!”我揪着头发,痛苦而绝望地叫道,“难道我又杀死了一个儿子?”
“又?”骆言皱着眉头望着我,“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却无法回答他的话,只是疯狂地捶着脑袋。某些被刻意遗忘的往事,像一群黑色的邪恶的嗡嗡作响的蚊子,在我的脑袋里肆无忌惮地乱飞。
再怎么用力捶打,也赶不走那些可恶的蚊子!
我蓦地狂笑起来,双眼瞪得像要撑裂眼眶一般,在最大的惊恐中,望见了最深的罪孽……
“哇!”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在寂静的夜晚掀起了层层波澜。
望着这个刚刚降临的小生命,我心里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恐慌和无措。
我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如果未婚产子这件事被人知道了,我的世界就会整个崩塌!
我好恨自己,竟然幼稚得相信陌生网友的花言巧语,以为堕入了爱河,谁知对方骗我偷尝了禁果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从小,“性”在家里就是一个禁忌的字眼,严厉的父母从来不准我提起它,而我懵懂得竟不知道身体的变化是因为什么,以为呕吐是吃坏了肚子,发胖就拼命减肥,穿宽松衣服来掩饰难看的体形,直到发现不对去医院检查时,胎儿已经大得无法再做引产手术。
我失魂落魄地给家里打电话,妈妈却没听出我声音的异样,只是跟往常一样问了我的学习情况,然后像想起了什么,顺便告诉了我隔壁赵叔家的丑事。
他家闺女不学好,整天跟一帮社会青年鬼混。前段时间学校体检时,被发现怀孕,给开除了。丑事传千里,赵叔一家成了当地的笑话,天天被人戳脊梁骨,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老赵气得狠狠抽了闺女一顿,把对方赶出家门,要跟她断绝关系。
最后,我妈不忘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女孩子一定要洁身自好,千万不要做出让家里蒙羞的事。
打完这个电话后,我绝望地想到了死,然而在河边徘徊了许久,却没有勇气跳进去。
我用收腹带把肚子牢牢缠起来,和往常一样上课学习,竭力不让任何人发现异样。临产期快到的时候,我在校外租了房,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生下来,然后送人或丢掉,让失控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轨。
见红那天正是深夜,肚子疼得连去医院的力气都没有,而我也不敢去医院,害怕被人发现是在校学生,那是比死更可怕的一件事。
我孤零零一个人躺在简陋的出租屋里,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却连大声呻吟都不敢。
不知煎熬了多久,孩子终于出生了,瘦瘦小小的,一看就是在母亲体内饱受过折磨的样子。
他的哭声却很响亮,每一声都令我心惊肉跳。
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
我惊慌失措地捂住他的嘴,生怕被人听见婴儿的哭声。
前两天我还在楼道里撞见过学校的同学,像我一样在校外租房的人不算少,如果被他们听见我房里传出婴儿的哭声,很快整个学校都会传得沸沸扬扬。
然而那孩子却根本不听我的话,只顾拼命蹬着腿,还把脑袋扭来扭去,竭尽所能地大哭着。
虽然堵着嘴,哭声仍然断断续续地从我的指缝间传出,每一声都像要命的锣鼓,听得我魂飞魄散!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有恐惧制造的杂音在嗡嗡作响。这些杂音让我没法正常思考,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千万不能再让他发出任何哭声!
情急之下,我抓过枕头,把它死死堵在孩子的嘴上。
这招果然很有效,孩子的哭声立刻变得沉闷、微弱,很快就听不见了,剧烈扭动的身子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才是乖孩子!我松了口气,又等了好一会儿,估摸着孩子已经睡着了,才慢慢移开了枕头。
我大吃一惊,孩子这是怎么了?睡着了嘴还张这么大,仿佛永远也合不拢似的。还有他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青白?身子也僵僵的,像根木头一样。
我突然惊慌起来,伸指去探他的鼻息,却感觉不到任何呼吸的迹象。
恐惧像一道闪电劈在脑门儿上,我拼命摇晃他,用力掐他的屁股,这样的疼痛都没能让他醒过来。
“求求你,哭吧,哭吧,妈妈再也不怕你哭了……”
先前让我害怕的哭声,现在却成了我渴求的生命之光,但它已被死神无情地收割,留给我的只是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我死死咬着枕头,心里痛得仿佛五脏六腑都受着凌迟,眼泪已经打湿了半边枕套,但我却连放声大哭的勇气都没有。
黑夜无边无际,仿佛永无尽头。
最后,我的眼泪已经变得冰凉,心里也只剩下冰凉。就像僵死在极地的人,不知道麻木地坐了多久,直到第一缕曙光变成高挂半空的红日,又渐渐变成满天的繁星,仿佛一颗颗冰冷的银钉,被牢牢冻在黑色的冰河里。
涣散的理智终于渐渐聚拢,我从床底下翻出一个装方便面的纸箱,把我那才出生的可怜的孩子放了进去。
“对不起,孩子,妈妈对不起你……”
眼泪汹涌如溃堤的江河,我望着染血的双手,它们在不停地颤抖。
但方才就是它们,又用尖刀杀死了另一个孩子。
在我脚边,是一颗已经死去的心脏,它本来可以挽救小杰的生命。
所以,我又害死了第三个孩子。
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刹那间,我清楚地听到,世界崩塌的声音!
八
最近,我所住的小区又多了两个供大妈们闲聊的话题。
“哎,你听说没有,警察已经查出那个死婴是3单元42号刘婶家闺女生的。听说还没结婚就跟人家乱来怀上了,怕被人知道,就偷偷去小诊所打胎,结果胎儿没打掉,生下来就是个死婴。她闺女吓得把婴儿埋在花园里,结果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刨出来了。”
“张大爷悄悄跟我说过,他看见那东西长着个孩子脑袋猪身子,吓得要死,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起初都不敢说出来,怕大家说他是神经病。”
“说到神经病,骆教授家那位不是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吗?”
“我看那女人平时挺好的,又温柔又懂礼,怎么好端端就发了疯?”
“谁知道呢。她发病那天晚上,我儿子下夜班回来,就看见她双眼发直,穿着睡衣一个人木呆呆地往外走,叫她也不应,就跟梦游似的。我儿子知道梦游中的人不能随便叫醒,否则会发生意外,就远远跟着她。见她走到花园那里,好像突然醒了,转身就飞快地往家里跑。我儿子这才松了口气,回家告诉了我这件事。我还打算第二天跟骆教授说一下,让他抽空带小沈去看看医生,没想到她竟然疯了,唉……”
一群大妈唏嘘感叹了半天,没过多久就把这些事忘了。小区里总是不乏新鲜事,就像雨后的蘑菇,会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给大家提供源源不绝的谈资。而那些已经谈过的旧话题嘛,自然就像地上的积水,很快就会蒸发得无影无踪。
我当然不知道自己曾有幸成为小区的新闻人物,被放在舌尖传递了好几天,成了闲聊中新鲜有趣的材料之一。
现在,我的世界很清静。
那是一个白色的地方。墙壁是洁白的,被单是洁白的,让我也觉得自己是那么洁白,洁白得就像刚出生的、从未犯过错的婴儿。
这里来来往往的人也穿着白色的衣服,他们却让我觉得讨厌,因为这些人经常会打扰我做手工。自从住到这里后,我就突然迷上了捏泥人。起初我去花园里挖泥巴,把自己弄得很脏,后来有人给了我几盒橡皮泥,我就没日没夜地捏泥人。
我捏的泥人都是一个样子,它们长着婴儿的脑袋、小猪的身子。明明这么可爱,有人看了却会莫名其妙地尖叫,真是奇怪!
如果有人不小心碰坏了我的泥人,我就会大哭大闹,然后一群穿白衣服的人就把我绑在床上,拿长长的针头扎我,往我手臂上注入冰冷的液体,这样我才会慢慢安静下来。
渐渐地,再没人敢碰我的泥人。现在我住的屋子,床头、桌子上、柜子上,到处都堆满了泥人,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
但我还是不满足,还是没日没夜地捏泥人。
终于,我又捏好了一个。我高兴地瞅着它,突然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哦,我忘了最后一道工序。
我用长而尖的指甲划开小猪的肚子,把一个早就捏好的、鲜红得像血一样的心脏,郑重地放了进去。
我认真而专注地做着这一切,就像在完成一个庄严神圣的仪式。
重新捏好小猪的肚子后,这个泥人仿佛活了过来。它会哭,会笑,会跟我撒娇……我会耐心地陪它玩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在其他泥人当中,跟它的兄弟姐妹们在一起。
接着,我又会捏一个新的泥人。
我夜以继日,乐此不疲。偶尔,我也会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目光缓缓扫过满屋子的泥人,心中溢满浓浓的幸福感。
我有这么多孩子,就好像我从未失去过一样。
载于《科幻Cube》系列丛书《太空堡垒中国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