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醒过来,开始倾听。等到她弄明白这不是做梦,她的脸就变得惨白,黑色的大眼睛睁得越发大,燃起恐惧的光芒。……她吓得双手蒙上脸,用胳膊肘微微支起身子,开始叫醒她的丈夫。丈夫蜷着身子,正轻声打鼾,对着她的肩膀呼吸。

“阿辽沙,我的亲人。……你醒一醒!亲爱的!……哎呀……这真吓人!”

阿辽沙不再打鼾,把腿伸直。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拧一下他的腮帮子。他伸个懒腰,深深叹口气,醒过来。

“阿辽沙,我的亲人。……你醒一醒。有人在哭。……”

“谁哭?你胡想些什么?”

“你听。……听见没有?……有人在哼哼唧唧。……这一定是有人把小孩丢在我们家门口了。……哎呀,我听着受不了!”

阿辽沙略微欠起身子,开始听。敞开的窗口外面是一片灰蒙蒙的夜色。清风把丁香花的气味和椴树低微的飒飒声送到床跟前来,其中夹杂着奇怪的声音。……那究竟是什么声音,一时间却分辨不清:也不知是小孩的哭泣声,还是假装出来的诉苦声,还是狼嗥声……谁也闹不清楚!只有一点是清楚的:声音来自窗下,而且不是出于一条喉咙,却有好几条喉咙。……其中有童高音,有女中音,有男高音。……

“这是猫,瓦莉雅瓦尔瓦拉的爱称。!”阿辽沙说,“你这个小傻瓜!”

“猫?不可能!那么,那些男低音是谁呢!”

“这是猪叫。要知道我们是住在消夏别墅里,你别忘记。……听见了吗?一点不错,就是猫。……得,你放心吧,上帝保佑,你好好地睡吧。”

瓦莉雅和阿辽沙躺下来,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凌晨,清凉的空气飘进窗口里来,微微带点寒意。这对夫妇蜷起身子,闭上眼睛。过了五分钟,阿辽沙翻转身,朝另一面躺着。

“吵得人没法睡,见鬼!……哇哇地叫个不停。……”

这当儿,猫群的歌唱却音量渐强原文为意大利语。。歌手当中,看来,又添了新的歌手,新的力量,窗下轻微的沙沙声逐渐变成吵闹,吼叫,喧嚣。……像肉冻那么柔和的弱音原文为意大利语。升到最强音原文为意大利语。的程度,不久空中就充满种种可恶的响声。有些猫发出断断续续的歌声,有些唱出雄赳赳的颤音,仿佛有板有眼,又有八分音符,又有十六分音符似的,有些猫却把一个悠长而单调的歌声拖拖拉拉地唱个没完。……有一只猫大概年纪最老,热情最高,唱的声调有点不大自然,不像是猫的嗓音,时而唱男低音,时而换成男高音。

“呜呜……哇哇……嘎嘎……”

要不是其中夹杂着嘶嘶的叫声,那就谁也不能认为这是猫在歌唱。……瓦莉雅翻一个身,嘴里嘟嘟哝哝。……阿辽沙跳下床,对着空中破口大骂,关上窗子。然而,窗子并不厚实:它既能透过声音,又能透过亮光,还能透过电光呢。

“我得八点钟起床,坐车去上班,”阿辽沙骂道,“它们却哇哇地嚷,不让人睡觉,魔鬼。……至少,劳驾,你总该闭上嘴。娘们儿!在人家耳边絮絮叨叨地吵个没完!诉不完的苦!可是这能怪我吗?那些猫又不是我养的!”

“你把它们赶走吧!亲爱的!”

丈夫嘴里骂着,跳下床,走到窗子跟前。……天色快要破晓了。

阿辽沙看看天空,只瞧见一颗小星,就连那颗小星仿佛也蒙在雾里,朦朦胧胧。……椴树上的麻雀给开窗的响声惊醒,叽叽喳喳地抱怨起来。阿辽沙看下边的地上,瞧见十来只公猫。它们竖起尾巴,拱起背,嘶嘶地叫,围着一只漂亮的母猫轻柔地在草地上走动,唱歌,那只母猫坐在一只翻过来而底朝上的水盆上。谁也难于断定公猫的心里是什么东西占上风:究竟是对母猫的爱情呢,还是它们自己的尊严?它们来到此地究竟是为了求爱呢,还是只不过要表现一下它们的尊严?至于它们相互间的关系,却透露出最为刻骨的仇恨。……在篱栅外面,有一只大猪带着一群小猪拱那道栅栏,一心要钻进小花园里来。

“嘘嘘!”阿辽沙不住地嘘它们,“去!你们这些鬼东西!嘘!……呸!”

可是公猫理都不理他。只有母猫倒还往他这边看一下,然而也不过是瞟那么一眼,勉勉强强。它正感到幸福,顾不上阿辽沙……

“嘘……嘘……该死的!呸,叫魔鬼把你们统统抓去才好!瓦莉雅,你把水瓶拿过来!我们拿水来泼它们。这些鬼东西!”

瓦莉雅从床上跳下来,把悬壶洗手器这个器具挂在墙上供洗手用,上边放一个高水罐,内贮清水,拨开下面的塞子,水徐徐流出,可以洗手。的水罐,而不是长颈玻璃瓶拿给他。阿辽沙胸脯贴在窗台上,拿着水罐往下倒。

“哎,先生,先生!”他听见头顶上方有人在说话,“哎呀,年轻人,年轻人!能这样办事吗,啊?唉唉……年轻人啊!!”

这以后就是叹气声。阿辽沙扬起脸来,看见两个肩膀,套一件印着大花的布睡衣,另外还看见又干又瘦的手指头。肩膀上竖起生着白发的小头,头上戴着圆锥形睡帽。几根手指头威胁地朝下指点着。……老人坐在窗前,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地瞧着猫。他那对小眼睛闪着情欲的光芒,油亮油亮的,仿佛在看芭蕾舞似的。

阿辽沙张开嘴,脸色苍白,苦笑一下。……

“您在养神吗,大人?”他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一句。

“这不好啊,先生!您在违抗自然,年轻人!您是在破坏……呃呃……所谓的自然规律!不好啊!这关您什么事呢?它们岂不也是……呃呃……生物吗?依您看来是怎样呢?不是生物吗?您得明白才是!这种事我不赞成,先生!”

阿辽沙胆怯了,踮起脚往床跟前走去,乖乖地躺下。瓦莉雅蜷起身子挨着他,屏住呼吸。

“他是我们的上司……”阿辽沙小声说,“就是他。……他也没睡觉。他在欣赏那些猫呢。真糟糕!跟上司住在一起可不愉快。”

“年轻人啊!”过了一分钟,阿辽沙听见那个苍老的声音说,“您在哪儿?请您走过来!”

阿辽沙就走到窗前,扬起脸来看老人。

“您看见那只白猫吗?您觉得如何?那是我的猫!它那风度,风度啊!您走过来!……您看看它!咪咪。……瓦斯卡猫的名字。!瓦斯卡,小调皮!这个小坏包的胡子多么好看!它是西伯利亚种,小调皮!从远方来的呢。……嘻嘻嘻。……那只母猫算是……逃不脱了!嘻嘻。我这只猫老是占上风。您马上就会信服我的话!它那风度,风度啊!”

阿辽沙说他很喜欢这只猫的毛色。小老头就开始叙述这只猫的生活方式和它的习惯,讲得入了神,一直讲到太阳升上来才罢休。他讲得十分详尽,不住地吧嗒嘴,舔他那些精瘦的手指头。……阿辽沙就此连一会儿觉也没睡成!

第二天夜里十二点多钟,猫又纵情歌唱,又吵醒瓦莉雅。阿辽沙却不敢把猫赶走了。其中有大人的猫,他上司的猫啊。阿辽沙和瓦莉雅就把猫的音乐会一直听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