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8186字
- 2020-08-29 06:32:56
信
教区监督司祭费多尔·奥尔洛夫神甫是个仪表端庄、保养得很好、年纪五十上下的男子。这时候他像平素那样威风而严峻,带着习以为常的、从不离开他脸的尊严神情,尽管精神已经十分疲乏,却在他小小的客厅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专心想着一件事:他的客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走呢?这个思想一分钟也不肯离开他,使得他焦急难过。他的客人阿纳斯达西神甫是本城附近一个村子里的司祭,三个钟头以前为自己的一件很不愉快而且乏味的事来找他,一直待着不走,此刻正坐在墙角一张小圆桌旁边,胳膊肘枕在一本厚厚的账簿上,虽然目前已经是傍晚八点多钟,却分明没有告辞的意思。
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该告辞,并不是每个人都识趣的。这种情形并不少见,就连俗世那些颇有教养的政界人士也会没有留意到他们的久坐已经在疲乏或者有事的主人心里引起一种类似憎恨的感情,主人正在把这种感情严密地掩藏起来,用虚情假意加以遮盖。不过阿纳斯达西倒看得很清楚,明白他的久坐惹人厌烦,很不合适,监督司祭昨天半夜就起来做晨祷,今天中午又做过很久的日祷,已经疲乏,想休息了。他随时都打算站起来告辞,可是他没站起来,仍旧坐在那儿,仿佛在等什么似的。他是个六十五岁的老人,衰迈得跟年龄不相称,瘦得皮包骨,背有点伛偻,面容消瘦,苍老得发黑,眼皮红红的,背脊又长又窄跟鱼一样。他穿一件漂亮的然而对他的身材来说过于肥大的淡紫色圣衣(这是最近一个年轻司祭的遗孀送给他的),套一件无袖的呢子长外衣,腰上系一根宽皮带,脚上穿一双笨重的皮靴,皮靴的大小和颜色清楚地表明阿纳斯达西神甫没有套靴。尽管他担任教职,而且到了可敬的年龄,可是他那对发红的和昏花的眼睛,他后脑勺上白里带绿的小发辫,他瘦背上的大肩胛骨,都现出一副低声下气、战战兢兢的可怜样子。……他不说话,也没动弹,咳嗽起来十分小心,仿佛生怕咳嗽声会使人更注意到他在座似的。
老人是到监督司祭这儿来办正事的。两个月前他奉命停职,静候发落,他的案子正在查办中。他的罪过很多。他过着酗酒的生活,跟教士们和俗世的人们相处得不和睦,婴儿出生登记写得很乱,账目不清,这是他的正式罪状。不过,除此以外,长时期以来人们就谣传他贪图钱财而主持不合法的婚姻,把斋戒证书卖给从城里来找他的文官和军官。他穷,又有九个孩子要养活,而且他们都像他一样不走运,因此这种流言就传播得更加起劲。他那些儿子没受过教育,娇生惯养,什么事也不做,他那些相貌难看的女儿都没嫁出去。
监督司祭没有勇气直说出来,光是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一言不发,或者讲些暗示的话:
“那么您今天不预备回家去了?”他问道,在乌黑的窗前站住,把小手指头伸到一只睡着的、羽毛竖起的金丝雀身上。
阿纳斯达西神甫打了个寒战,小心地咳嗽一声,很快地说:
“回家去?算了,不回去了,费多尔·伊里奇。您知道,我不能再任职,那么我在那儿还有什么事可做呢?我是故意走开的,免得瞧见那边的人难为情。您知道,不担任工作就不好意思见人了。再者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办事,费多尔·伊里奇。我打算明天开斋后跟办案的神甫详细地谈一谈。”
“哦……”监督司祭打个哈欠说,“那么您预备住在哪儿呢?”
“住在齐亚甫金家里。”
阿纳斯达西神甫忽然想起,再过两个钟头光景监督司祭就得去主持复活节晨祷,不由得为自己这种不受欢迎、令人不快的久坐感到羞愧,决定立刻告辞,让疲乏的人休息一下。老人就站起来,准备走出去,可是在告辞前,他咳嗽一阵,周身仍旧带着自己也说不清期望什么的神情,试探地看着监督司祭的后背,脸上闪着羞愧和胆怯的神情,嘴里吐出可怜巴巴的、硬逼出来的笑声,像那样的笑声是只有不尊敬自己的人才会发出来的。他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摆一摆手,用嘶哑刺耳的声音说:
“费多尔神甫,请您索性大发慈悲,在我临走的时候吩咐人给我……一小杯白酒!”
“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监督司祭严厉地说,“人得有羞耻心才行。”
阿纳斯达西越发惶恐,连声赔笑,忘了回家去的决定,又往椅子上一坐。监督司祭瞧着他那狼狈忸怩的脸色,瞧着他那伛偻的身躯,怜惜这个老人了。
“求上帝保佑,我们明天再喝吧。”他说,有意缓和他那严厉的拒绝,“凡事总是在合适的时候做才好。”
监督司祭是相信人会改过自新的,然而现在他心里一生出怜悯的感觉,就觉得这个遭到查办的、枯瘦的、被罪恶和衰弱缠住的老人已经山穷水尽,无可救药,人间再也没有一种力量能够使他的背直起来,能够使他的目光变得清亮,能够制止他为了多少减轻他给人留下的恶劣印象而故意发出的那种不愉快而又胆怯的笑声了。
这时候费多尔神甫不再觉得他是个有罪的、染上恶习的人,只觉得他是个受尽委屈和侮辱的不幸者了。监督司祭想起他的妻子、他的九个孩子、齐亚甫金家里又脏又破的高板床,不知什么缘故,他还连带想起有些人巴不得看见教士喝醉酒,长官遭检举,心想阿纳斯达西神甫目前所能做的最好的事,莫过于赶快死掉,永久离开人世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
“费多尔神甫,您没有休息吗?”前厅里有个男低音问道。
“没有,助祭,进来吧。”
奥尔洛夫的同事留比莫夫助祭走进客厅来。这是个苍老的人,头顶已经完全光秃,不过身体倒还硬朗,头发乌黑,两道眉毛又浓又黑,像格鲁吉亚人一样。他对阿纳斯达西点一下头,坐下来。
“你有什么好消息吗?”监督司祭问他说。
“哪会有什么好消息?”助祭回答说。他沉默一会儿,接着笑吟吟地说:“孩子小,烦恼少;孩子大,烦恼多。费多尔神甫,事情真也怪,我怎么也想不通。简直是一出滑稽戏嘛。”
他又沉默一会儿,越发欢畅地微笑着,说道:
“今天尼古拉·玛特威伊奇从哈尔科夫城回来了。他对我讲起我的彼得。他说,他到彼得那儿去过两次。”
“那么他对你讲了些什么呢?”
“他搅得我心里乱糟糟的,求主跟他同在吧。他原想叫我高兴,可是我仔细一想,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倒应当伤心才对,不应当高兴。……他说:‘你的彼得鲁希卡生活得很有气派。’他说:‘我们高攀不上了。’我就说:‘那要谢天谢地。’他又说:‘我在他家里吃过饭,他的生活方式我全看见了。他的日子过得蛮神气。’他说:‘好到没法再好了。’我当然很关心,就问他在那儿吃了些什么菜。他说:‘先是一道用鱼做成的汤菜,有点像普通那种鱼汤,随后是一道牛舌加豌豆,随后,’他说,‘是一道烤火鸡。’持斋的时候吃火鸡?我说:‘这可真叫人高兴呢。’大斋期间吃火鸡?啊?”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监督司祭说,讥诮地眯细眼睛。
他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塞在腰带里,挺直身子,用平时布道或者在县立学校对学生讲宗教课程的那种口气说:
“不肯持斋的人可以分成两种:一种人是出于轻浮,一种人是由于不信神。你的彼得不持斋是由于不信神。就是这么的。”
助祭胆怯地瞧着费多尔神甫严峻的脸色,说:
“后头还有更糟的呢。……我们东拉西扯,谈来谈去,我这才发现,原来我那不信神的儿子跟一位太太,跟别人的老婆同居了。她在他家里算是他的妻子和女主人。斟茶啦,待客啦等等的,她都干,就跟结发夫妻一样。他跟那条蛇已经一块儿鬼混两年多了。简直是一出滑稽戏。他们同居了三年,可是孩子却没有。”
“那么他们虽然住在一块儿,必是守着贞节呢!”阿纳斯达西神甫说,咯咯地笑,用嘶哑的声音咳嗽着,“孩子是有的,助祭神甫,有的,只是不养在家里罢了!送到育婴堂里去喽!嘻嘻嘻。……”阿纳斯达西咳个不停。
“不要多管别人的事,阿纳斯达西神甫。”监督司祭严厉地说。
“尼古拉·玛特威伊奇就问他,在饭桌上盛汤的那位太太是谁?”助祭接着说,闷闷不乐地瞧着阿纳斯达西的伛偻的身子,“我儿子就对他说:‘那是我的妻子。’他又问:‘你们结婚很久了吗?’彼得回答说:‘我们是在库利科夫糖果点心店里结的婚。’”
监督司祭的一对眼睛气得发亮,两边太阳穴发红。彼得这个人,撇开所犯的罪恶不说,本来就惹得他不高兴。费多尔神甫,如同俗语所说的,早就对他看不入眼了。他还记得彼得小时候做学生的情形,而且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时候他就已经觉得彼得不正常。彼得做学生的时候不愿意到圣坛上来帮忙,每逢人家对他称呼“你”,他就不高兴,走进房间来也不在胸前画十字,最使人忘不了的是他喜欢多说话,而且讲得激烈,依费多尔神甫看来,孩子多话是不成体统而且有害的。此外,监督司祭和助祭最喜欢钓鱼,彼得却看不起,采取批评的态度。等到彼得做了大学生,他就根本不进教堂,睡到中午才起床,对人高傲,喜欢带着特别的兴致提出一些难于解答的麻烦问题。
“可是你希望他怎么样呢?”监督司祭走到助祭跟前,气冲冲地瞧着他,问道,“你希望怎么样呢?这原在预料之中!我素来就知道而且相信,你的彼得成不了材!我早就对你说过,现在还要这样说。你原先播的是什么种,现在就收割什么!收割吧!”
“可是我播了什么种呢,费多尔神甫?”助祭轻声问道,眼光从下往上地瞧着监督司祭。
“这不怪你还怪谁?你是他的父亲,他是你的孩子!你得管教他,给他灌输敬畏上帝的思想。你得教导他!你们光是把他生下来了事,并没好好管教他。这是罪过!不好!可耻!”
监督司祭忘了疲乏,走来走去,接着讲下去。助祭光秃的头顶上和脑门上冒出一颗颗小汗珠。他抬起负疚的眼睛看着监督司祭,说:
“可是话得说回来,难道我没管教他吗,费多尔神甫?求上帝怜悯,难道我对孩子没负起做父亲的责任吗?您自己也知道,为了他,我什么也没吝惜过,一辈子辛辛苦苦,祷告上帝,只求让他受到真正的教育才好。讲中学,他进过中学,讲家庭教师,我也给他请过,讲大学,他也读毕业了。至于我没能把他的脑筋引上正路,那么费多尔神甫,您也想得出来,我没有那种本事啊!当初他进了大学,有时候回到这儿来,我总是按我的想法开导他,他不听。我对他说:‘你该到教堂去。’他就问:‘为什么该去呢?’我就对他解释一番,他却问:‘为什么?何以见得?’要不然,他就拍着我的肩膀说:‘人世间一切事情都是相对的,近似的,有条件的。我固然什么也不知道,可您也什么都不知道,爸爸。’”
阿纳斯达西神甫用嘶哑的嗓音笑起来,咳嗽着,手指在空中微微动了一下,好像要说什么话。监督司祭瞧着他,厉声说道:
“不要多管人家的事,阿纳斯达西神甫。”
老人不住地笑,满脸放光,助祭的话他显然听得津津有味,仿佛暗自庆幸世界上除他以外还有别的罪人似的。助祭真心诚意地讲着,十分痛心,甚至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费多尔神甫开始怜惜他了。
“这是你不对,助祭,你不对。”他说,然而讲得不那么严厉,不那么激烈了,“你既然会生孩子,就也得会管教孩子才成。应当从小就管教他,等他做了大学生再纠正,就来不及了!”
紧跟着是沉默。助祭把两只手合起来,叹口气说:
“可是话要说回来,我得为他负责!”
“说的就是啊!”
监督司祭沉默了一会儿,又是打哈欠又是叹气,然后他问:
“今天谁念《使徒行传》?”
“叶甫斯特拉特。素来由叶甫斯特拉特念。”
助祭站起来,用恳求的眼光瞧着监督司祭,问道:
“费多尔神甫,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又不是父亲,你才是嘛。你心里比别人清楚。”
“我什么也不知道,费多尔神甫!您行行好,教一教我吧!信不信由您,我的心苦死了!现在我睡也睡不着,坐也坐不稳,节日也不成其为节日。您教一教我,费多尔神甫!”
“那你就给他写一封信。”
“可是我给他写些什么呢?”
“你就写,照这样过下去是不行的。要写得短,然而严厉,郑重,既不冲淡也不减轻他的过错,这是你做父亲的责任。你写了信,就尽了自己的责任,心安了。”
“这是实在的,可是我该怎么给他写呢?从哪方面谈起呢?我给他写信,可是他会回答我说:‘为什么?何以见得?为什么这是罪过?’”
阿纳斯达西神甫又发出嘶哑的笑声,他的手指头活动起来。
“‘为什么?何以见得?为什么这是罪过?’”他尖声说,“有一次,我听一位先生忏悔,我对他说,过分指望上帝的仁慈是罪过,可是他问:‘为什么?’我原想回答他,然而这儿,”阿纳斯达西拍着脑门说,“然而这儿什么也没有!嘻嘻嘻嘻。……”
阿纳斯达西的话以及他对一件并不可笑的事发出的那种刺耳的嘶哑笑声,在监督司祭和助祭心里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监督司祭本来想对老人说一句“不要多管别人的事”,可是没有说出口,光是皱起眉头。
“这信我不会写!”助祭叹道。
“你不会写谁会写?”
“费多尔神甫!”助祭说,偏着头,把手按住心口,“我是个没受过教育、脑筋迟钝的人。您呢,主赐给您聪明和才智。您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什么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可是我连话都说不利落。您发发善心,教给我写信吧!请您教给我该怎样写,都写些什么。……”
“这有什么可教的呢?没有什么可教的。坐下来写就行了。”
“不,您务必发发慈悲,修道院长!我求求您。我知道他看了您的信会害怕,会听从,因为您也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您行行好!我坐下来,您一句句念,我写下来。明天写信是有罪的,今天写正是时候,我写完信也就心安了。”
监督司祭瞧着助祭脸上恳求的神情,想起不招人喜欢的彼得,就同意给他念。他让助祭在自己的桌子旁边坐下,开始念道:
“好,写吧。……基督复活了,亲爱的儿子……惊叹号。我,你的父亲,听到了流言……下面加括号……至于我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与你不相干……括号。……写完了吗?……据说你过着一种既不符合上帝戒律,也不符合人间法律的生活。尽管你表面上用生活的安乐,或者俗世的浮华,或者受过教育的身份来粉饰自己,可是这都不足以掩盖你异教徒的面目。你名义上是基督徒,然而实际上是异教徒,如同其他一切异教徒那样可怜和不幸,甚至比他们更可怜,因为那些不知道基督的异教徒是由于无知而堕落,你堕落则是因为你守着宝贝却视而不见。我不打算在这里列举你的恶习,这些你都十分清楚,我只想说明:我认为你堕落的原因就在于你不信神。你自以为是聪明人,夸耀你的学识,然而你不愿意知道:缺乏信仰的学问不仅不能提高人,甚至把人降到低级动物的水平,因为……”
整个这封信讲的都是这套话。写完以后,助祭大声念一遍,脸上放光,跳起来。
“才气,真正的才气啊!”他说着,把两手一拍,热情地瞧着监督司祭,“上帝赐给您这么大的才气!不是吗?圣母啊!换了是我,大概就连一百年也写不出这样的信!求上帝保佑!”
阿纳斯达西神甫也兴奋起来。
“没有才气绝写不出这样的信来!”他说着,站起来,活动着手指头,“绝写不出这样的信来!像这样的口才足能把任什么哲学家都难倒,弄得他张口结舌!聪明!聪明绝顶啊!要是您没有结婚的话,费多尔神甫,您早就做主教了,真的,早就做了!”
监督司祭在信上发泄了他的怒火以后,觉得心里轻松了。疲乏和劳累回到他身上来。助祭是自己人,监督司祭就毫不拘束地对他说:
“好,助祭,你走吧,求上帝保佑你。我要在长沙发上睡半个钟头。得休息一下。”
助祭走了,把阿纳斯达西也带走了。如同往年复活节的前夜一样,街上很黑,然而满天的星斗闪闪发光,停滞不动的空气里弥漫着春天和节日的气息。
“他总共才念了多少时候?”助祭惊叹地说,“也不过十分钟,不会再多了!换了别人,这样的信一个月也写不出来。不是吗?这才叫聪明才智!这样的聪明才智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惊人!真的,惊人啊!”
“他有学问嘛!”阿纳斯达西叹道,穿过泥泞的街道,把圣衣的下摆提到腰带那儿,“我们可比不上他。我们是从下级职员提升上来的,他呢,有学问。对了。不用说,他才算是真正的人。”
“您听我说,等一会儿他做祈祷,还要用拉丁文念福音书呢!他又懂拉丁文,又懂希腊文。……啊,彼得,彼得呀!”助祭忽然想起来,说,“哼,这回他可要搔头皮了!这回他傻了眼!这回他才知道厉害了!现在他再也不会问‘为什么’了。这就叫作棋逢对手!哈哈哈!”
助祭高兴起来,放声大笑。自从这封寄给彼得的信写好以后,他快活了,放心了。他感到尽了做父亲的责任,他对这封信的力量充满信心,于是他又恢复原有那种嘻嘻哈哈的温和心情了。
“彼得这个词,翻译出原意来,就是石头。”他往家门口走去,说,“可是我的彼得不是石头,而是草包。那条蛇缠住他,他却顺着她,不肯撵走她。呸!天下竟有这样的女人,求上帝饶恕我这么说!不是吗?她哪有什么廉耻?她缠住这个小伙子,不肯放松,叫他守住她……滚她的!”
“不过也许不是她缠住他,而是他缠住她呢?”
“那她也还是没有廉耻!不过我也不袒护彼得。……他应该挨这顿骂。……他看完这封信就要搔后脑壳了!他会羞愧得要命!”
“信写得挺好,不过,也还是……不要寄出去的好,助祭!求主和他同在!”
“什么?”助祭惊恐地说。
“是啊!不要寄出去,助祭!何必呢?喏,你把它寄给他,他看一遍,可是……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只是惹得他心里不痛快罢了。你原谅他吧,求主和他同在!”
助祭惊讶地瞧着阿纳斯达西的黑脸,瞧着他那两襟敞开的、在黑地里看上去像翅膀一样的圣衣,耸了耸肩膀。
“怎么能就这样原谅他呢?”他问,“要知道,在上帝面前我得为他负责!”
“就算是这样吧,可也还是原谅他的好。上帝看你心好,也会原谅你的。”
“可他不是我的儿子吗?我到底应该不应该管教?”
“管教?为什么不该管教呢?管教是可以管教,不过何必骂他异教徒呢?要知道,助祭,这会伤他心的。……”
助祭是个丧偶的人,住在一所有三个窗子的小房子里。给他管家的是他的姐姐,她是个老处女,三年前两条腿不能走路了,所以一直躺在床上。他怕她,听她的话,不找她商量一下就什么事也不敢做。阿纳斯达西神甫走进他的家里。他看见助祭家里桌子上已经放好复活节的圆柱形甜面包和染红的鸡蛋,不知什么缘故,他哭了,大概想起了自己的家。可是他为了把眼泪变成玩笑,立刻用嘶哑的声音笑起来。
“对了,马上就要开斋。”他说,“对了。……那么,助祭,现在喝上一小杯……也不碍事。可以吗?我会小心地喝,”他小声说着,斜起眼睛看着房门,“免得让那位老小姐……听见……绝不让她听见。……”
助祭没说话,把酒瓶和酒杯推到他跟前,打开信,念起来。就连现在,这封信也使他十分满意,如同方才监督司祭口授的时候一样。他高兴得满脸放光,仿佛尝到什么甜东西似的,摇一摇头。
“嘿,这封信!”他说,“彼得做梦也想不到会收到这么一封信。这也是他活该,正应该叫他浑身发一发烧哩。……可不是!”
“我说,助祭,不要寄出去!”阿纳斯达西说,仿佛自己也没觉得就又斟上一杯酒,“原谅他吧,求上帝跟他同在!我这是……凭我的良心跟你说话。要是连亲爹都不能原谅他,那还有谁会原谅他呢?这样一来,他岂不就要得不到任何人的原谅而活下去?可是,助祭,你想想看,就是没有你,也已经有人惩罚他了,你呢,应该为你亲生的儿子找些能怜恤他的人才对!我……我,老兄,我再喝一杯。……最后一杯。……你干脆这样给他写:‘我原谅你了,彼得!’他会明白的!他能领会的!我,老兄……我,助祭,我是凭我的经验明白这一点的。当初我像大家那样生活,我的烦恼很少,可是现在,我失去了形象和样式,那就只巴望一件事:好心的人能够原谅我才好。再者,你得想一想,需要原谅的并不是规规矩矩的人,而是有罪的人。比方说,你那位老小姐就不是有罪的人,那还用得着你去原谅吗?是啊,你得原谅那些看着可怜的人……对了!”
阿纳斯达西用拳头支着脑袋!沉思了。
“真糟,助祭,”他说,显然在压制他想喝酒的欲望,“真糟!我母亲在罪恶中生下我,我在罪恶中生活着,我会在罪恶中死掉的。……上帝啊,原谅我这个罪人!我迷路了,助祭!我没有指望了!倒不是说我在以往的生活中迷了路,而是说在老年,在临死以前迷路了。……我……”
老人摆一下手,又喝下一杯酒,然后站起来,搬到另一个地方坐下。助祭始终手里拿着那封信,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他在想他的儿子。不满、伤心、恐怖不再来搅扰他的心,这些都消融在信里了。现在他光是想着彼得,想象他的脸,回忆过去那些年他儿子怎样回家来度假。他专想那些哪怕想一辈子也不厌烦的美好的、温暖的、忧郁的事。他怀念儿子,把信又看一遍,探问地瞧着阿纳斯达西。
“不要寄出去!”阿纳斯达西说,摆一摆手。
“不,总还是……得寄给他。还是让这封信……略略开导一下他的脑筋好。不会没有用处的。……”
助祭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来,可是他把信纸装进信封以前,先在桌旁坐下,微笑着,在信纸下面添了几句自己的话:“有一个新的学监派到我们这儿来了。这个人比上一任活跃多了。又爱跳舞,又爱谈天,样样都在行,闹得戈沃罗甫斯基家那几个女儿都没命地爱上他了。据说军事长官柯斯狄烈夫不久也要下台。早就该走了!”助祭觉得很满意,却不知道他在信尾添上的几句附言彻底破坏了这封严厉的信。他在信封上写好地址,就把它放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