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2678字
- 2020-08-29 06:32:50
马姓
退役的陆军少将布尔杰耶夫牙痛得厉害。他用白酒漱口,用白兰地漱口,在病牙上敷烟油子、鸦片、松节油、煤油,在脸上搽碘酒,在耳朵里塞上浸过酒精的棉花,然而所有这些办法要么无济于事,要么惹得他要呕吐。医生来了。他挖了挖那颗牙,指定他服奎宁,可是这也还是无效。医生提议拔掉病牙,然而将军一口回绝了。所有的家人,包括他的妻子、儿女、仆人,以至厨师的帮工彼契卡,都提出各自的办法。此外布尔杰耶夫的管家伊凡·叶甫塞伊奇也到他这儿来,劝他请人念咒语治一下。
“这儿,在我们县里,老爷,”他说,“十年前有过一个收税员亚科甫·瓦西里伊奇。他念咒止牙痛,称得起是头一流的能手。他常常扭过脸去对着小窗子,嘴里念念有词,啐口唾沫,牙痛就全消了!上帝赐给他这么一种力量。……”
“那么现在他在哪儿?”
“自从他被裁掉,不再做收税员以后,他就搬到萨拉托夫城去,住在他岳母家里。现在他光靠给人念咒止牙痛糊口。要是有人牙痛,就到他那儿去,一念咒就灵。……凡是萨拉托夫城的人,他就在自己家里医治;如果别的城里有人要治牙痛,他就打电报治。您,老爷,给他打个加急电报去,说明如此这般……就说上帝的奴隶阿历克塞牙痛,请予医治。至于医疗费用,您就交邮局汇去。”
“胡说!这是骗钱的勾当!”
“您不妨试一试,老爷。他是个很爱喝白酒的人,而且不跟妻子在一起生活,却跟一个日耳曼女人同居,他常常骂人,然而可以说,他是个神通广大的先生!”
“那你就打个电报吧,阿辽沙!”将军夫人恳求道,“你不相信念咒止牙痛,可是我亲身经历过。就算你不相信,可是何妨试一试呢?反正你的手也不会因为写个电报就掉下来。”
“嗯,好吧,”布尔杰耶夫同意说,“现在不要说给收税员打电报,就是给魔鬼打电报我也干。……哎哟!我受不了!喂,你那个收税员住在哪儿?给他打电报该怎么写?”
将军在桌旁坐下,把钢笔拿在手里。
“萨拉托夫城里每一条狗都认识他,”管家说,“所以您,老爷,只要写上萨拉托夫城就能寄到。……您再写寄交亚科甫·瓦西里伊奇先生……先生。……”
“他的姓呢?”
“瓦西里伊奇……亚科甫·瓦西里伊奇……至于他的姓……瞧,我忘了他姓什么了!……瓦西里伊奇。……见鬼。……他到底姓什么呢?刚才我到这儿来的时候,还记得他的姓呢。……请您容许我想一想。……”
伊凡·叶甫塞伊奇抬起眼睛来望着天花板,努动嘴唇。布尔杰耶夫和将军夫人焦急地等着。
“是啊,姓什么?快点想啊!”
“我马上就会想出来。……瓦西里伊奇……亚科甫·瓦西里伊奇。……我忘了!其实那是个极其普通的姓……仿佛跟马有关系。……是柯贝林吗?不,不是柯贝林。……等一等。……莫非是热列勃佐夫?不对,也不是热列勃佐夫。我记得,那个姓跟马有关系,然而到底姓什么,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热列比亚特尼科夫吧?”
“不对,老爷。……您等一等。……柯贝里曾……柯贝里亚特尼科夫……柯别列夫。……”
“这成了狗姓,而不是马姓了。是热列勃契科夫?”
“不,也不是热列勃契科夫。……洛沙季宁……洛沙科夫……热列勃金。……这都不对!”
“哎,那我该怎样给他打电报呢?你细细想一想!”
“我马上就想出来。……洛沙德金……柯贝尔金……柯连诺依。……”
“是柯连尼科夫吧?”将军夫人问。
“不是,夫人。普利斯嘉日金……不,不对!我忘了!”
“见你的鬼,既是你忘了,为什么还要跑来出主意?”将军气愤地说,“你给我走开!”
伊凡·叶甫塞伊奇慢腾腾地走出去。将军捧住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哎哟,圣徒呀!”他哀叫道,“哎哟,妈呀!哎哟,我痛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管家走进园子,举起眼睛望着天空,开始回想收税员的姓:
“热列勃契科夫……热列勃科夫斯基……热列卞科……不,不对!洛沙津斯基……洛沙杰维奇……热列勃科维奇……柯贝梁斯基。……”
过了一会儿,他又给叫到主人那儿去。
“想起来了吗?”将军问。
“没有,老爷。”
“也许是柯尼亚甫斯基?洛沙德尼科夫?不对吗?”
于是这所房子里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想出一个个姓来。他们逐一提到马的各种年龄、性别、品种,还想起马鬃、马蹄、马具。……在正房里,园子里,仆人的下房里,厨房里,人们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搔着额头,寻找那个姓。……
他们不时把管家叫到正房里去。
“是达布诺夫吗?”他们问他说,“那么是柯贝青?是热列勃夫斯基?”
“不是,老爷,”伊凡·叶甫塞伊奇回答说,抬起眼睛,继续把心里想的说出口来,“柯年科……康倩科……热列别耶夫……柯贝列耶夫。……”
“爸爸!”从儿童室里发出喊叫声,“特罗依金!乌兹杰奇金!”
整个庄园里闹得鸡犬不宁。将军着急,痛苦,悬了赏,说是谁能想出那个真正的姓,就给谁五个卢布。于是在伊凡·叶甫塞伊奇身后尾随着一群一群的人。……
“格涅多夫!”有人对他说,“雷西斯泰!洛沙季茨基!”
可是傍晚来了,那个姓仍然没有找到。电报没有发出,大家就这样上床睡觉了。
将军通宵没有睡觉,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哼哼唧唧。……半夜两点多钟,他从正房里走出去,到管家的住处,敲了敲他的窗子。
“是不是美利诺夫?”他用哭泣的声调问道。
“不,不是美利诺夫,老爷。”伊凡·叶甫塞伊奇回答说,负疚地叹口气。
“可是,这也许不是马姓,而是别的什么姓吧!”
“我说的是实话,老爷,那是马姓。……我甚至记得很清楚。”
“你啊,老兄,记性也太差了。……现在对我来说,这个姓似乎比世界上一切东西都宝贵。我痛苦极了!”
第二天早晨将军又打发人去请医生。
“让他把牙拔了吧!”他决定说,“我再也没有力量忍受了。……”
医生坐着马车来临,把那颗病牙拔掉了。疼痛马上消除,将军定下心来。医生做完工作,收下他的劳动应得的报酬,坐上他的四轮马车,回家去了。在大门外原野上,他遇见了伊凡·叶甫塞伊奇。……管家在大路边上站着,聚精会神地瞧着脚旁边,正在想什么心思。从他额头上刻着的一条条皱纹来看,从他的眼神来看,他的思想紧张而痛苦。……
“布拉诺夫……切烈塞杰尔尼科夫……”他喃喃地说,“扎苏波宁……洛沙德斯基。……”
“伊凡·叶甫塞伊奇!”医生对他说,“我,好朋友,可以在您这儿买五俄石的燕麦吗?我们那儿的农民倒也卖给我燕麦,可是那些燕麦太差。……”
伊凡·叶甫塞伊奇呆瞪瞪地瞧着医生,不知什么缘故古怪地笑一笑,一句话也没回答,把两只手一拍,往庄园跑去,跑得那么快,好像身后追来一条疯狗似的。
“我想出来了,老爷!”他跑进将军的书房,快活地叫道,嗓音都变了,“我想出来了,求上帝保佑那个大夫身体健康吧!奥甫索夫!那个收税员就是姓奥甫索夫!奥甫索夫,老爷!您就给奥甫索夫打加急电报吧!”
“去你的!”将军轻蔑地说,对着他的脸做了两次侮辱的手势,“我现在用不着你的马姓!去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