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之家

在一个荒芜的中等地主庄园四周,密集着二十来所消夏别墅,都是用木料草草搭成的。这当中有一所房子最高,最显眼,门前挂着一块蓝色招牌,上写“饭铺”两个字,还画着一个茶炊,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地主庄园的马房、温室、谷仓夹在那些别墅的红色房顶当中,这儿那儿凄凉地露出它们歪斜的房顶,上面布满红褐色的青苔。

那是五月间一天的中午。空中弥漫着素白菜汤的气味和茶炊里木炭的焦味。管家库兹玛·费多罗夫是个高身量和上年纪的农民,上身穿着衬衫,衬衫的底襟放在裤腰外边,脚上穿着皮靴,靴腰皱出一道道褶子,他在别墅旁边走来走去,领那些租用别墅的人看房。他脸上流露出懒散而冷漠的神情:有人来租也罢,没人来租也罢,他完全无所谓。他身后跟着三个人:一个是头发棕红色的上等人,穿着交通工程师的制服,一个是生得精瘦的太太,怀着孕,一个是在中学里读书的姑娘。

“不过您的别墅的租金好贵呀,”工程师皱起眉头说,“都要四百或者三百卢布。……真吓人!您领我们看看便宜一点的吧。”

“便宜一点的也有。……便宜的别墅只剩下两所了。……请!”

费多罗夫领着租客穿过地主的花园。那儿立着些树桩,稀稀拉拉地长着些细小的云杉。只有一棵高大的树保存下来,那是挺拔的老杨树。它所以幸免于斧子的砍伐,似乎只因为要它挥泪哀悼同辈们的悲惨命运罢了。那些砖砌的围墙、亭子、山洞,如今只剩下残迹,成为砖头瓦砾、石灰和朽木了。

“这儿荒废成了什么样子!”工程师忧郁地瞧着往日繁华的残迹,说,“那么现在您的东家住在哪儿?”

“他老人家不是地主,而是商人。他在城里开一家公寓,出租带家具的房间。……请进!”

那些租客弯下腰,走进一所小小的砖房,墙上有三个小窗子,上面安着铁格子,活像监狱。他们闻到一股潮湿和霉烂的气味。这所小房只有一个四方的房间,中间有一块新隔板把它分成两间。工程师眯细眼睛瞧着乌黑的墙壁,在一堵墙上读到了铅笔的题词:“中尉菲尔杰科索夫在此死屋内患忧郁症,自杀未遂。”

“在这儿,老爷,不能戴着帽子站着。”费多罗夫对工程师说。

“为什么?”

“不能戴。这儿是墓穴,有些老爷葬在这儿。要是掀起一块地板,看一看地板底下,那就会看见棺材。”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精瘦的太太害怕地说,“住在这儿,姑且不谈潮湿,光是疑神疑鬼就能送命!我可不愿意跟死尸住在一块儿!”

“那些死尸不会出问题的,太太。这儿埋葬的不是什么流浪汉,而是跟你们一样的上等人。去年夏天有个军界的老爷菲尔杰科索夫就在这儿,在这个墓穴里住过,觉得十分满意。他答应今年还要来,可是不知怎么,至今还没来。”

“他自杀过吧?”工程师想起墙上的题词,问道。

“您是怎么知道的?确实,有过这样的事,先生。这件伤脑筋的事是由一件小事引起的!他不知道这儿地板底下躺着死尸,祝他们升天堂吧。好,有一回,他想入非非,夜里掀开地板,想把一小桶白酒藏在底下。他掀开这块板子,定神一看,那儿放着棺材,就吓呆了。他跑出房外,拼命地喊啊叫的。他搅得所有别墅里的住客都人心惶惶。后来他开始憔悴了。要搬走,却没有钱,可是住下呢,又害怕。临了,先生,他受不住,就自寻短见了。也算是我走运,我事先已经为这个别墅从他手里预支过一百卢布,要不然他一害怕,也许就会跑掉。后来他躺着养伤,渐渐也就住惯……觉得没有什么了。……他答应还要来住,他说:‘这样的奇遇我喜欢极了!’怪人啊!”

“不,您领着我们去看旁的别墅吧。”

“遵命,老爷。另外还有一所,只是差一点。”

库兹玛带着这些别墅的住客,往庄园旁边一个耸立着破旧的谷仓的地方走去。……谷仓前面有个生满杂草的池塘,池水闪闪发光,那儿还有几间地主家乌黑的堆房。

“这个地方可以钓鱼吗?”工程师问。

“您想钓多少就可以钓多少,老爷。……一季交五卢布的钓鱼费,您就可以由着性儿钓。这是说用钓竿在河里钓鱼,不过,要是您想在池塘里钓鲫鱼,那就要交一笔特别的费用了。”

“鱼是小事,”太太说,“不钓鱼也能过。那么现在来谈谈伙食吧。农民常往这儿送牛奶吗?”

“农民是不许到此地来的,太太。住别墅的人得在我们农场上买吃食。这是我们定下的规矩。我们收费不贵,太太。牛奶两瓶只收二十五戈比,鸡蛋通常是三十戈比十个,牛油是半卢布。……各种蔬菜瓜果也得在我们这儿买。”

“嗯。……你们这儿有地方采蘑菇吗?”

“要是夏天多雨,那么蘑菇也有。这可以采。每个人一季交六卢布,那就不但可以采蘑菇,甚至还可以采野果。这可以采的,太太。要到我们的树林里去,先得过一条小河。要是您乐意,您就蹚着水过河,要是不乐意呢,从一道小桥上走过去也行。过那道小桥,只要出五戈比就成了。过桥到那边去是五戈比,回来过桥也是五戈比。如果有些老爷愿意打猎,玩一玩枪支,那我们的东家是不会反对的。您爱放多少枪就放多少枪,只要身边带着收据,证明您已经交了十卢布就行。在我们这儿洗澡也挺好。岸上挺干净,河底是沙土,水深水浅各有不同,有的地方齐到膝盖,有的地方没到脖子。我们不加限制。一次交五戈比,要是按季算,那就交四个半卢布。哪怕您在水里泡一整天也没关系!”

“你们这儿的夜莺唱歌吗?”姑娘问。

“前些日子河对岸倒是有一只夜莺唱过歌,可是我的小儿子把它捉住,卖给饭铺老板了。请进!”

库兹玛带着租客走进一间破败的小堆房,墙上安着新窗子。小堆房内部用隔板分成三个小间。有两个小间里放着空的粮囤。

“不行,这儿怎么能住人!”精瘦的太太说,厌恶地看一下阴森的四壁和粮囤,“这是堆房,不是别墅。用不着再看了,乔治。……这儿一定漏雨,灌风。没法子住!”

“这儿是住人的!”库兹玛说,叹口气,“俗语说得好:这儿没有鸟叫声,锅声也能当夜莺。既然没有别墅,这个房间也可以凑合。你们不租,也自有别人租,反正将来总会有人住进来。照我看来,这个别墅你们住着再合适也没有,您不该听这个……您太太的话。别处再也找不着比这更好的了。而且我少收一点房钱也成。它的租价是一百五,那我就收一百二好了。”

“不,亲爱的,这个地方不行。再见,请原谅我们打搅了您。”

“没关系。再见。”

库兹玛用眼睛送走那些离去的别墅住客,咳嗽几声,补充说:

“您应该赏几个茶钱才是。我陪了两个钟头光景。半个卢布总不能舍不得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