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契诃夫文集(1-16卷)
- (俄罗斯)契诃夫
- 5字
- 2020-08-29 06:32:42
一八八一年
圣彼得节
这个日子使人望眼欲穿,很久以来就连做梦都梦见,现在终于露出曙光了,六月二十九日终于来临了,猎人先生们万岁!!……这个使人忘却债务、虫豸、昂贵的伙食、丈母娘以及年轻的妻子们的日子,这个对禁止狩猎的乡村警察先生不妨做二十次鬼脸以示轻蔑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天空的繁星,颜色发白,开始黯淡。……有些地方响起了说话声。……从乡间烟囱里冒出刺鼻的蓝灰色浓烟。……灰白色钟楼上出现一个还没完全睡醒的教堂工友,敲响大钟,召唤人们去做弥撒。……守夜人躺在树底下,伸开四肢,发出鼾声。松雀纷纷醒来,蹦蹦跳跳,从园子这头飞到那头,叫出一片谁也受不了的、惹人厌烦的啾啾声。……金莺在乌荆子的灌木丛中唱起来。……椋鸟和戴胜鸟在仆人下房上面嘁嘁喳喳地叫。一场不收费的清晨音乐会开始了。……
两辆三套马的马车驶到退役的近卫军骑兵少尉叶果尔·叶果雷奇·奥勃捷木彼兰斯基的房子门廊跟前。门廊东倒西歪,两旁长满带刺的荨麻,像画里一样。房子里和院子里掀起轩然大波。所有的活人都在叶果尔·叶果雷奇四周走来走去,东奔西跑,所有的楼梯上、堆房里、马棚里都响起脚步声。……有一匹辕马从车上换下来。马车夫们的帽子从头顶上掉下地。跟班的听差卡特金把射出红光的提灯举到鼻子底下。厨娘们让人骂做“死尸”。恶魔和他的小鬼的名字满天飞。……不出五分钟,两辆旅行马车就装满毯子、车毯、食品袋、枪套等。
“准备停当了,老爷!”阿瓦库木用男低音喊道。
“请吧!准备停当了!”叶果尔·叶果雷奇用悦耳的声调喊道。接着门廊上出现一大群人。头一个跳上车的是年轻的医生。随后,阿尔汉格尔斯克城的小市民库兹玛·包尔瓦登上车,这人是个小老头,脚上穿着平底皮靴,头上戴着棕红色高礼帽,身后背着二十五磅重的双筒枪,脖子上生着黄绿色斑点。包尔瓦是平民,然而地主先生们尊重他的高龄(他是上个世纪末诞生的),佩服他本领高强,一枪能打中丢到半空中的二十戈比银币,就不嫌弃他的平民身份,带着他一块儿去打猎了。
“请,大人!”叶果尔·叶果雷奇对一个白发苍苍的矮胖子说,这人穿着白色军服,纽扣发亮,脖子上套着安娜十字勋章,“您略微挪动一下,大夫!”
这个退役的将军嗽了嗽喉咙,伸出一只脚去踩在踏板上,由叶果尔·叶果雷奇搀上车去。他用肚子顶一下医生,在包尔瓦身旁沉甸甸地坐下去。将军的小狗白费劲和叶果尔·叶果雷奇的猎狗音乐家跟在将军后面也跳上车去。
“嗯……那个,小伙子……万尼亚!”将军对他的外甥说,那人是个年轻的中学生,背上背着很长的单筒枪,“你可以坐在这儿,就在我旁边。你上这儿来!对。……就是这儿。别淘气了,我的朋友!马可能受惊呢!”
万尼亚再一次对着辕马鼻子喷一口他嘴里的烟雾,就跳上旅行马车,把包尔瓦从将军身旁挤开,转一个身,坐下。叶果尔·叶果雷奇在胸前画个十字,挨着医生坐下。万尼亚的中学校里又高又瘦的数理教员曼热先生,登上赶车的座位,同阿瓦库木坐在一起。
头一辆旅行马车坐满人了。第二辆旅行马车开始装人。
“都坐好了!”叶果尔·叶果雷奇看见其余的八个人和三条狗在第二辆马车周围和附近经过长久的争执和奔跑以后终于坐上车,就叫道。
“都坐好了!”客人们叫道。
“行了吧?那么,就是说,可以动身了吧,大人?主啊,求你赐福吧。赶车,阿瓦库木!”
头一辆马车摇晃一下,离开原地走了。第二辆马车装满最热心的猎人,摇晃一下,死命地吱吜一响,向旁边拐个小弯,抢到头一辆马车前面,往大门口驶去。猎人们不约而同地微微一笑,高兴得拍起手来。大家都感到仿佛到了七重天上,然而……恶毒的命运啊!……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出院子,就出乱子了。……
“停车!等一下!停车!!!”从两辆三套马的马车后边传来尖声的男高音。
猎人们回头一看,顿时脸色煞白。原来马车后面追来一个全世界最难缠的人,全省闻名的爱闹事的家伙,就是叶果尔·叶果雷奇的哥哥,退役的海军中校米海·叶果雷奇。……他拼命挥动胳膊。马车停住了。
“你要干什么?”叶果尔·叶果雷奇问。
米海·叶果雷奇跑到马车跟前,登上踏板,对叶果尔·叶果雷奇抡拳头。猎人们嚷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涨红脸的叶果尔·叶果雷奇问。
“是这么回事,”米海·叶果雷奇嚷起来,“你是犹大,是畜生,是猪猡!……他是头猪,大人!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为什么你不叫醒我,蠢驴,我问你,可恶的坏蛋?对不起,诸位先生。……我没什么。……我只是要教训他一下!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你不愿意带我去?我碍你的事?他昨天傍晚故意灌我不少酒,当是我今天会睡到十二点钟才醒!好小子!对不起,大人。……我只是想给他……一个嘴巴子。……对不起!”
“您上这儿来干什么?”将军叫道,摊开两只手,“莫非您没看见这儿没有空位子吗?您也未免太……对不起……”
“你用不着骂人,米海!”叶果尔·叶果雷奇说,“我没叫醒你是因为你没有必要跟我们一块儿去。……你又不会放枪。那你去干什么?去捣乱?反正你不会放枪嘛。”
“我不会?我不会放枪?”米海·叶果雷奇喊得那么响,连包尔瓦都捂住耳朵了,“不过,既是这样,大夫去干什么?他也不会放枪!他比我会放吗?”
“他说的对,诸位先生!”医生说,“我是不会放枪,我连枪都不会拿。……我听见枪声就受不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把我带去。……何苦呢?让他坐我的位子吧!我不去了。这儿有空位子,米海·叶果雷奇!”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干吗要把他带去?”
医生站起来,分明打算下车。叶果尔·叶果雷奇揪住医生的衣襟,拉他坐下。
“可是……别扯破我的上衣!这件衣服值三十卢布呢。……您放我走吧!总之,诸位先生,我请你们今天不要跟我谈话。……我心绪不好,我会干出自己也不乐意干的扫兴事来。放我走,叶果尔·叶果雷奇!您坐到我的位子上来,米海·叶果雷奇!我要去睡觉了!”
“您非去不可,大夫!”叶果尔·叶果雷奇说,没有松开他的衣襟,“您保证过您一定去的!”
“那是被逼无奈才做的保证。您何苦要我去,何苦呢?”
“这里头有个原故,”米海·叶果雷奇逼尖喉咙叫起来,“他是要您别留下来跟他老婆在一起!原故就在这儿!他吃您的醋呢,大夫!您别去,好朋友!您偏不去!他吃醋,真的吃醋了!”
叶果尔·叶果雷奇脸涨得通红,捏紧拳头。
“喂,我跟你们说呀!”另一辆旅行马车上有人叫道,“米海·叶果雷奇,您胡扯得够了!上这儿来吧,这儿有位子!”
米海·叶果雷奇冷笑一下。
“怎么样,鲨鱼?”他说,“谁赢了?你听见没有?有位子!我偏要去!我就是要去捣乱!我凭我的名誉担保,我一定捣乱!反正你不能把我怎么样!您呢,大夫,别去了。让他这个醋罐子活活气炸了才好。”
叶果尔·叶果雷奇站起来,摇拳头。他的眼睛都红了。
“坏蛋!”他对哥哥说,“你算不得我的哥哥!怪不得去世的母亲诅咒过你!爸爸就是在壮年时代给你这种不道德的行径活活气死的!”
“诸位先生……”将军出面干涉说,“我看……闹得也够了。你们是兄弟,亲兄弟啊!”
“他是亲驴子,大人,不是什么亲兄弟!您不要去,大夫!不要去!”
“车该走了,见你们的鬼。……哎哎。……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动身吧!”将军叫道,用拳头捶阿瓦库木的后背,“赶车!”
阿瓦库木扬鞭打马,这辆三套马的马车就朝前走了。第二辆旅行马车上有个作家,就是卡尔达莫诺夫上尉,他把两条狗抱过来,放在膝头上,让气冲冲的米海·叶果雷奇在它们的位子上坐下。
“算他走运,有空位子!”米海·叶果雷奇在马车上坐下说,“要不然,我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您把这个强盗描写一下吧,卡尔达莫诺夫!”
卡尔达莫诺夫去年寄给《田地》杂志一篇文章,题目是《农民人口中一产多胎的趣闻》,后来在《邮箱》里读到了对作者的自尊心颇不愉快的答复,就向邻居们发牢骚,从此他就以作家闻名了。
按照事先拟定的行动计划,大家决定先到叶果尔·叶果雷奇庄园七俄里外农民的割草场上去打鹌鹑。猎人们来到割草场,下了马车,分成两伙。一伙由将军和叶果尔·叶果雷奇带领往右边走,另一伙由卡尔达莫诺夫带领往左边走。包尔瓦留下来,独自一人走。他在打猎的时候喜欢安静和沉默。音乐家汪汪叫着往前跑,过一分钟,就把鹌鹑惊得飞起来了。万尼亚放了一枪,可是没打中。
“我把枪举高了,见鬼!”他嘟哝说。
小狗白费劲是带来“实习打猎”的。它生平第一次听见枪声,就汪汪地叫起来,然后夹着尾巴跑到马车跟前去了。曼热开枪打百灵鸟,打中了。
“我就喜欢这种小鸟!”他把那只百灵鸟拿给医师看,说。
“您走开……”医生说,“总之,我请您不要跟我谈话。……我今天心绪不好。请您离我远远的!”
“您是怀疑主义者,大夫。”
“我吗?哦。……可是怀疑主义者是什么意思?”
曼热沉思一下。
“怀疑主义者是这样一种人……这样一种人……这种人什么也不喜欢。”他说。
“胡说。您别用那些您自己也不懂的字眼。请您离我远远的!我会干出连自己也不愿意干的扫兴事来。……我心绪不好。……”
音乐家站住不动,摆出发现猎物的架式。将军和叶果尔·叶果雷奇脸色发白,屏住呼吸。
“我来开枪!”将军小声说,“我……我……对不起!您已经开过一次枪了。……”
然而音乐家发现猎物而作的架式却遭到了破坏。医师因为无事可做,闲得慌,拾起一块小石头往音乐家身上扔过去,正好打在它两只耳朵之间。……音乐家尖叫一声,往上一跳。将军和叶果尔·叶果雷奇往四下里看一眼。草丛里响起沙沙声,一只肥大的草原鸨飞起来。第二伙人又嚷又叫,纷纷指着草原鸨。将军、曼热、万尼亚都举枪瞄准。万尼亚放一枪,曼热的枪不发火。……已经迟了!草原鸨飞到山冈那一边,落到黑麦地里去了。
“我看,大夫……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将军转过身来对医师说,“这不是时候,先生!”
“啊?”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没开玩笑啊。”
“真不应当,大夫!”叶果尔·叶果雷奇说。
“你们本来不该带我来嘛。……谁请你们带我来的?不过……我也不想解释了。……我今天心绪不好。……”
曼热又打死一只百灵鸟。万尼亚惊起一只小白嘴鸦,开一枪而没打中。
“我把枪举高了,见鬼!”他嘟哝说。
空中响起连发两枪的声音:原来包尔瓦在山冈后面用沉重的双筒枪打死了两只鹌鹑,放进口袋里。叶果尔·叶果雷奇惊起一只鹌鹑,开一枪。那只雌鹌鹑受了伤,落到草丛里。得意扬扬的叶果尔·叶果雷奇把它拾起来,拿到将军跟前。
“我打中了它的小翅膀,大人!还活着呢!”
“嗯,是啊。……它还活着。……那得叫它快点死掉。”
将军说完,把雌鹌鹑拿到嘴边,用犬齿咬断它的喉咙。曼热打死第三只百灵鸟。音乐家又摆出发现猎物的架式。将军脱掉头上的军帽,举起枪来瞄准。……“抓住它!”一只大鹌鹑飞起来,然而……可恶的医生偏巧站在射击范围内,几乎挡住枪口。
“走开!”将军叫道。
医生跳到一旁去,将军就放一枪,可是,不消说,猎枪的霰弹去迟了。
“这简直是卑鄙,年轻人!”将军喊道。
“怎么了?”医生问。
“您捣乱!是鬼请您来捣乱的!多承您帮忙,我才没打中!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糟透了!”
“可是您嚷什么?哼……我才不怕呢!我不怕将军,大人,特别是不怕退役的将军。请您小点声,劳驾!”
“真是个怪人!走来走去,捣一下乱,走来走去,又捣一下乱,这是连天使也忍不下去的!”
“您别嚷,劳驾,将军!您要嚷就去对曼热嚷!顺便说一句,他怕将军。高明的猎人是谁也捣不了乱的。您还不如说您不会放枪的好!”
“够了,先生!我说了您一句,您却顶了我十句。……万尼亚,把弹药盒拿到这儿来!”将军转过身去对万尼亚说。
“为什么你把这个大老粗约来打猎?”医生问叶果尔·叶果雷奇说。
“没法子啊,老兄!”叶果尔·叶果雷奇回答说,“不带他来不行。要知道,我欠着他那个……八千呢。……嘻嘻嘻,老兄!要不是这些该死的债务……”
叶果尔·叶果雷奇没说完,摇一下手。
“你真的吃醋吗?”
叶果尔·叶果雷奇转过身去,举起枪来瞄准一只在高处飞翔的鹞鹰。
“你把它弄丢了,吃奶的娃娃!”这时候响起将军雷鸣般的声音,“你把它弄丢了!它值一百卢布呢,猪崽子!”
叶果尔·叶果雷奇走到将军跟前,问一下出了什么事。原来万尼亚把将军的弹药盒弄丢了。大家开始寻找弹药盒,打猎就中断了。这次寻找持续一个钟头零一刻钟,结果总算找到了。猎人们找到弹药盒以后,就坐下来休息。
第二伙人打鹌鹑也不大顺利。在这伙人当中,米海·叶果雷奇所起的作用同第一伙人当中的医生差不多,甚至更坏些。他打落人家手里的枪支,骂人,打狗,撒掉火药,一句话,干了些鬼才知道的事。……卡尔达莫诺夫开枪打鹌鹑,打了一阵不顺手,就带着他的狗去追一只小鹞鹰。鹞鹰受了枪伤,可是他没找到。海军中校倒用石头砸死一只黄鼠。
“诸位先生,来解剖这只黄鼠吧!”首席贵族的文牍员涅克利契赫沃斯托夫提议道。
猎人们就在草地上坐下,取出小折刀来,动手解剖。
“我在这只黄鼠身上什么也没找到,”涅克利契赫沃斯托夫看到黄鼠已经切成许多小碎块,就说,“连心脏都没有。肠子倒是有的。听我说,诸位先生!我们到沼泽那边去吧!我们在这儿有什么可打的呢?鹌鹑又算不得什么野禽。要能打着山鹬和田鹬就好了。……啊?我们去吧!”
猎人们就站起来,懒洋洋地往马车那边走去。他们走到马车附近,看见一群家鸽,就一齐开枪,打死了一只。
“大人……叶果尔·叶果雷奇!大……叶果……”第二伙人瞧见头一伙人在休息,喊道,“喂,喂!”
将军和叶果尔·叶果雷奇回过头来看。第二伙人摇着帽子。
“干什么?”叶果尔·叶果雷奇叫道。
“有事啊!我们打死了一只野雁!快到这儿来!”
第一伙人不相信打死了野雁,不过还是往旅行马车那边走去。猎人们登上马车,决定不再打鹌鹑,按照原定的行程坐车再走五俄里,到沼泽地带去。
“我遇上打猎,脾气就暴躁极了,”将军等到马车离开割草场,走出两俄里光景以后,对医生说,“暴躁极了!就连对亲爹,我也会毫不留情。您务必那个……原谅我这个老人!”
“嗯。……”
“他变成多么和善的人了,坏包!”叶果尔·叶果雷奇凑着医生的耳朵小声说,“这是因为如今流行一种风气,大家都愿意把女儿嫁给大夫!这位大人可真狡猾呢!嘻嘻嘻。……”
“车上显得空点了!”万尼亚说。
“是啊。”
“这是什么缘故?真是空极了。”
“诸位先生,包尔瓦在哪儿?”曼热发现包尔瓦不在,说。
猎人们面面相觑。
“包尔瓦上哪儿去了?”曼热又说一遍。
“一定是在那辆马车上。诸位先生,”叶果尔·叶果雷奇喊道,“包尔瓦在你们那儿吗?”
“不在,不在!”卡尔达莫诺夫叫道。
猎人们沉吟不语。
“哎,去他的吧!”将军决定道,“不回去找他了!”
“得回去,大人。他很弱。他喝不到水就会死掉。他走不到家的。”
“只要有心,他总会走到。”
“这个小老头会死掉的。要知道他已经九十岁了!”
“不要紧。”
我们的猎人坐车来到沼泽附近,顿时拉长了脸。……原来沼泽里已经满是猎人,因此也就犯不着下车了。猎人们略微考虑一下,决定坐车再走出五俄里路,到官家树林里去。
“我们到那儿去有什么可打的?”医师问。
“鸫鸟啦,雌鹰啦。……喏,还有野乌鸡。”
“哦。那么,我那些倒霉的病人现在可怎么办呢?您为什么要把我带来哟,叶果尔·叶果雷奇?唉!”
医生叹口气,搔搔后脑壳。猎人们见到头一片小树林,就把车赶过去,下了车,开始商量:该谁往右走,该谁往左走?
“你们看怎么样,诸位先生?”涅克利契赫沃斯托夫提议道,“由于有一条规律,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叫做自然规律,那就是野禽反正跑不掉,我们总归打得着。……嗯。……野禽反正跑不掉,诸位先生!那我们就先吃点东西提提神!喝点葡萄酒啦,白酒啦,吃点鱼子……鲟鱼肉什么的。……喏,就摆在这块草地上!您认为怎么样,大夫?这一点您比谁都知道得清楚:您是大夫嘛。不是该吃点东西提提神吗?”
涅克利契赫沃斯托夫的提议被大家接受了。阿瓦库木和菲尔斯铺开两块毯子,把一些袋子放在毯子四周,袋子里装着纸包和酒瓶。叶果尔·叶果雷奇动手切腊肠、干酪、鲟鱼肉,涅克利契赫沃斯托夫拔酒瓶的瓶塞,曼热切面包。……猎人们舔着嘴唇,懒散地坐下。
“好,大人!喝一小杯吧。……”
猎人们开始喝酒吃菜。医生立刻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喝下去。万尼亚学他的样,也喝一杯。
“不过要知道,这个地方看样子有狼。”卡尔达莫诺夫斜起眼睛瞧树木,深思地说。
猎人们思索一下,议论一阵,过了十分钟光景,一致断定这儿大概没有狼。
“怎么样?再来一杯?咱们喝吧!叶果尔·叶果雷奇,您发什么呆呀?”
大家又喝一杯。
“年轻人!”叶果尔·叶果雷奇对万尼亚说,“您在想什么?”
万尼亚摇摇头。
“不过当着我的面你倒不妨喝点,”将军说,“背着我,你可别喝,当着我的面呢,可以喝。……稍微喝点吧!”
万尼亚斟满一杯酒,喝下去。
“怎么样?喝第三杯吗?大人……”
大家喝下第三杯。医师已经喝了六杯。
“年轻人!”
万尼亚摇摇头。
“喝吧,安菲捷阿特罗夫!”曼热用爱护的口气说。
“当着我的面你可以喝,背着我可别喝。……再略微喝点吧!”
万尼亚就喝了。
“今儿天空为什么这样蓝?”卡尔达莫诺夫问。
猎人们思索一下,讨论一阵,过了一刻钟,一致断定:今儿天空为什么这样蓝,原因不明。
“兔子……兔子……兔子!!!捉住它!!!”
山冈后面出现一只兔子。有两条看家狗追上去。猎人们跳起来,拿起枪支。兔子飞也似的跑过去,蹿进树林里,吸引着两条看家狗,音乐家和别的狗一齐追上去。白费劲想一下,怀疑地瞧瞧将军,也跑上去追兔子。
“好大的兔子!……要能捉住才好。……我们怎么就……把它放跑了呢?”
“是啊。可是这个酒瓶怎么还会有那么多酒。……大概是您没喝吧,大人?哎哎哎。……原来您是这样?不行啊。”
大家又喝下第四杯。医生却已经喝了九杯,使劲嗽着喉咙,往树林里走去。他选好最大的树荫,在草地上躺下,把上衣垫在脑袋底下,顿时鼾声大作。万尼亚变得懒洋洋。他又喝一杯白酒,然后开始喝啤酒,这才打起精神来。他跪在地上,把奥维德的诗背诵了二十行。
将军发表议论,说是拉丁语很像法语。……叶果尔·叶果雷奇同意他的见解,并且补充说,要研究法语非了解很像法语的拉丁语不可。曼热不同意叶果尔·叶果雷奇的见解,说这儿不是讨论语言的地方,因为这儿坐着数理教员,又摆着这么多酒瓶。他还补充说他的枪以前很贵,现在找不到好枪了。……
“喝第八杯吧,诸位先生?”
“是不是喝得太多了?”
“得了吧!您这是什么话?八杯就算多?!可见您从来就没喝过酒!”
他们喝下第八杯。
“年轻人!”
万尼亚摇头。
“得了!来,拿出军人气概来!您的枪法很好嘛。……”
“喝吧,安菲捷阿特罗夫!”曼热说。
“当着我的面你就喝,背着我可别喝。……再稍微喝点吧!”
万尼亚把啤酒放在一旁,又喝下一杯白酒。
“该喝第九杯了吧,诸位先生,啊?你们觉得怎么样?我受不了八这个数目字。我父亲费多尔……不,伊凡……就是在八号那天死的,叶果尔·叶果雷奇!斟酒!”
大家喝下第九杯。
“天气真热呀。”
“是的,很热,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喝第十杯!”
“可是……”
“管他天热不天热!我们,诸位先生,要向自然界的力量表明,我们不怕它!年轻人!您来做个榜样。……您把舅舅比下去,让他坍台吧!什么天冷天热的,我们一概不怕。……”
万尼亚喝下一杯。猎人们喊着“好哇”,都学他的样,也喝一杯。
“这样很可能中暑呢。”将军说。
“不会的。”
“在我们这儿的气候条件下……这种事居然不会发生?哼……”
“这种事常有。……我的教父就是中暑而死的。……”
“您认为怎么样,大夫?在我们这儿的气候条件下会中暑吗……啊?大夫!”
没人回答。
“您以前治过这种病吗,啊?我们说的是中暑。……大夫!咦,大夫哪儿去了?”
“大夫在哪儿?大夫!”
猎人们往四下里看:医生不见了。
“大夫上哪儿去了?无影无踪了?好比蜡遇上火,烧化了!哈哈哈……”
“他动身去找叶果尔的老婆了!”米海·叶果雷奇愣头愣脑地说。
叶果尔·叶果雷奇脸色变白,手里的酒瓶掉下去了。
“他去找他老婆了!”米海·叶果雷奇一面吃鲟鱼肉,一面继续说。
“您胡说些什么呀?”曼热问,“您看见了?”
“看见了。刚才有个农民赶着马车路过此地……得,他就坐上去,走了。真是这样。咱们来喝第十一杯吧,诸位先生?”
叶果尔·叶果雷奇站起来,摇着拳头。
“我问他:您到哪儿去?”米海·叶果雷奇接着说,“他就说:去干风流事儿,去把那些犄角磨一磨。他又说:犄角我是早已安上了,现在去磨一磨。他说:再见吧,亲爱的米海·叶果雷奇!他还说:请您替我向我的姻亲叶果尔·叶果雷奇致意!说完,他还这么挤了挤眼睛。咱们来干一杯吧。……嘻嘻嘻。”
“套车子!!!”叶果尔·叶果雷奇嚷道,摇摇晃晃地往旅行马车那边跑去。
“快点,要不然就迟了!”米海·叶果雷奇喊道。
叶果尔·叶果雷奇把阿瓦库木拖到赶车座位上,自己跳上马车,对猎人们威胁地摇摇拳头,坐着车回家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诸位先生?”将军等到叶果尔·叶果雷奇的白色制帽消失后,问道,“他走了。……可是,见鬼,我坐什么车子回去呢?他坐着我的马车走了!不,不是我的马车,而是我该坐着回去的马车。……这真奇怪。……嗯……他也未免太不顾体统了。……”
万尼亚头晕目眩。白酒同啤酒搀在一起,弄得他呕吐了。……这就得把万尼亚送回家去。喝完第十五杯以后,猎人们决定把另一辆马车让给将军坐回去,只是有个条件:将军到家以后就得立刻另外打发一辆马车来接余下的这些人。
将军开始告辞。
“请转告他,诸位先生,”他说,“就说……就说只有猪才干得出这种事。”
“您,大人,可以打官司叫他还债嘛!”米海·叶果雷奇出主意说。
“啊?打官司?嗯,是啊。……他也该还了。……做人要识趣嘛。……我等来等去,实在等得不耐烦了。……那您告诉他说,要他还债就是。……再见吧,诸位先生!请到我家里来玩!他简直是猪!”
猎人们向将军告别,把他同身体不适的万尼亚并排安置在马车上。
“赶车!”
将军和万尼亚走了。
猎人们喝完十八杯以后,动身到树林里去,找着目标放了几枪,就躺下来睡觉。临近黄昏时分,将军的马车来接他们。菲尔斯交给米海·叶果雷奇一封信,请他转交“他的弟弟”。信上提出一项要求,而且威胁说这项要求若不执行,法院的民事执行吏就会登门。猎人们喝完第三杯酒(他们醒来以后又从头算起),将军的马车夫就把他们扶上马车,把他们分别送到各自的家里去了。
叶果尔·叶果雷奇一回到家里,就碰上音乐家和白费劲,原来它们追兔子只不过是找个借口跑回家来罢了。叶果尔·叶果雷奇恶狠狠地瞧瞧他的妻子,动手搜查。所有的储藏室、立柜、木箱、五屉柜都翻遍,结果叶果尔·叶果雷奇没有找到医生。他倒找到另一个人:在妻子的床底下捉住了教堂诵经士福尔通纳托夫。……
临到医生醒来,天色已经黑了。……他在树林里徘徊一阵,才想起他是来打猎的,就大骂一通,开始呼唤猎人。他的呼唤,不消说,没有得到回音。他就决定步行回家。道路挺好,没有危险,月光很亮。二十四俄里路他走了大约四个钟头,凌晨才走到地方自治局医院。他跟医士、助产士和病人们大吵一通,然后动笔给叶果尔·叶果雷奇写一封极长的信。他在信上要求“对这种不体面的行径作出解释”,痛骂一切嫉妒心重的丈夫,发誓从此再也不去打猎,哪怕在六月二十九日也绝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