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比昂的女儿阿尔比昂是英国的古名,这个题名的意思是“一个英国女人”。

有一辆讲究的四轮马车,安着橡胶轮胎,铺着丝绒坐垫,由一个身体壮实的马车夫赶着,来到地主格利亚包夫的家门口。本县首席贵族费多尔·安德烈伊奇·奥特佐夫从四轮马车上跳下来。穿堂里有个睡意蒙眬的听差迎接他。

“主人在家吗?”首席贵族问。

“不在,先生。太太带着孩子们出外做客,老爷同家庭女教师一块儿去钓鱼。他们从一清早就出去了,先生。”

奥特佐夫站了一会儿,沉吟一下,就走到河边去寻找格利亚包夫。他走出家门两俄里远,在河边找到他了。奥特佐夫从高陡的河岸上往下看,瞧见格利亚包夫,不由得扑哧一笑。……格利亚包夫是个又魁梧又胖的男子,生着很大的脑袋,在沙地上坐着钓鱼,像土耳其人那样把两条腿盘在身子底下。他的帽子推到后脑勺上,领带歪在一边。他身旁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英国女人,生着大虾般的暴眼睛,她那类似鸟嘴的大鼻子与其说是鼻子,不如说是钩子。她穿着白色薄纱连衣裙,隔着衣服可以明显地看出她那对瘦削的黄肩膀。她的金黄色腰带上挂着一只小小的金怀表。她也在钓鱼。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两个人像河水一样静止不动,他们的浮子在河面上漂着。

“这就叫作‘瘾头极大,时运很糟’!”奥特佐夫笑着说,“你好,伊凡·库兹米奇!”

“哦……是你吗?”格利亚包夫问,仍然目不转睛地瞧着河水。“你来了?”

“是啊。……可是你还在干这种无聊的事!你还没腻烦吗?”

“活见鬼。……要知道,我钓了一天的鱼,从清早就来了。……今天钓鱼的运气可真差。不管是我,还是这个女妖精,都是什么也没钓着。我们径自在这儿坐着,哪怕钓到一条也好呀!简直急得人要喊救命!”

“你丢开算了。我们喝酒去!”

“慢着。……或许会钓着点什么也未可知。傍晚时分鱼比较容易上钩。……我从一大早起,老兄,就坐在这儿了。我心里的那种气闷,简直没法跟你说。必是魔鬼叫我钓鱼入了迷!我明知这种事无聊,可还是坐着不走!我坐在这儿不动,像是个坏蛋,像是个苦役犯。我瞪起眼睛瞧着河水,活像个傻子!我本来应该到割草场去才对,可是我偏偏在这儿钓鱼。昨天主教在哈波涅沃村做礼拜,可是我没去,却在这儿呆坐着,喏,跟这条鲟鱼在一起……跟这个母夜叉在一起。……”

“可是……你发疯了?”奥特佐夫问道,难为情地斜起眼睛瞧着英国女人,“你当女人的面骂街……而且又骂的是她。……”

“滚她的吧!反正俄国话她连一个字也听不懂。你夸她也罢,骂她也罢,在她反正一样!你瞧她那鼻子!单是那个鼻子,你一瞧见就会当场昏厥!我们一块儿在这儿守了好几天,连一句话也没谈过!她站在那儿好比一个稻草人,瞪大眼睛瞅着河水不动。”

英国女人打了个哈欠,换上新的钓饵,把钓钩丢出去。

“我,老兄,纳闷得不得了!”格利亚包夫接着说,“这个傻透了的娘们儿在俄国住了十年,可是俄国话连一个字也听不懂!……我们这儿随便哪个小贵族,到她的国家去一趟,马上就学会她们的话,叽里呱啦说起来,可是她们……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瞧瞧那个鼻子!那个鼻子,你瞧瞧!”

“得了,别说了。……怪难为情的。……何苦攻击女人呢?”

“她不是女人,而是处女。……恐怕她还巴望人家来求婚呢,鬼东西。她身上冒出一股腐朽的气味。……我恨她,老兄!要我见着她而不生气,我办不到!每逢她的大眼睛瞟我一下,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仿佛我的胳膊肘撞在栏杆上似的。她也喜欢钓鱼。你瞧:她在钓鱼,大模大样的!她看不起所有的人。……她,这个坏婆娘,站在那儿,感到她是个人,因此她就是大自然的女王。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薇尔卡·查里佐芙娜·特法依斯!呸!……念起来多么不顺口!”

英国女人听见她自己的姓名,就慢腾腾地把她的鼻子往格利亚包夫那边转过去,用轻蔑的眼光打量他。她丢开格利亚包夫,抬起眼睛来,眼光移到奥特佐夫身上,把轻蔑倾泻到他身上去。所有这些举动都是一声不响,尊严而又从容不迫地做出来的。

“你看见了吧?”格利亚包夫问,哈哈大笑,“她仿佛在说:给你们点颜色看看!哼,你这个女妖精!我完全是为我那些孩子才养着这个特里同希腊神话中一个半人半鱼的海神。的。要不是为那些孩子,她就连走到离我庄园十俄里远的地方,我也不答应。……她那个鼻子活像鹰嘴。……还有她的腰!这个死气沉沉的女人使我联想到一根长钉子。你要知道,我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她,一锤子把她钉进地里去。等一等。……好像有鱼上钩了。……”

格利亚包夫跳起来,举起钓竿。钓丝绷紧了。……格利亚包夫又拉一次,却没把钓钩拽出来。

“它钩住一个什么东西了!”他说,皱起眉头,“多半是钩住石头了。……见它的鬼。……”

格利亚包夫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他唉声叹气,不安地扭动身子,嘴里骂骂咧咧,动手拉钓丝。拉了一阵却没有结果。格利亚包夫脸色苍白了。

“真要命!我非下水不可。”

“你算了吧!”

“不行。……天近傍晚,鱼正好上钩呢。……可是出了这样的麻烦事,求主宽恕吧!我只好下水一趟。不得不如此!要是你知道我多么不愿意脱衣服就好了!这得把英国女人赶走才成。……当她的面不便脱衣服。要知道,她毕竟是女人啊!”

格利亚包夫脱掉帽子,解下领结。

小姐原文为英语。……呃呃……”他转过脸去对英国女人说,“特法依斯小姐!我请求您原文为法语。……哎,该怎么跟她说呢?哎,该怎么跟你说,才能叫你听懂呢?您听着……那边!您到那边去!听见了吗?”

特法依斯小姐把轻蔑的目光倾泻在格利亚包夫身上,鼻子里哼一声。

“什么,小姐?您没听懂?我跟你说:从这儿走开!我要脱光衣服,鬼东西!你到那边去!那边!”

格利亚包夫拉一拉小姐的衣袖,对她指着灌木丛,蹲下去,那意思是说:你到灌木丛后边去,在那儿躲一躲。……英国女人使劲挑动眉毛,很快地说出一句很长的英国话。两个地主都扑哧一声笑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见她的说话声。……不用说,这就是她的说话声!她不明白!哎,我拿她怎么办呢?”

“算了!我们去喝酒吧!”

“不行,现在正是钓鱼的时候。……到傍晚了。……哎,你说我该怎么办?这才麻烦!那就只好当她的面脱衣服。……”

格利亚包夫脱掉上衣和坎肩,然后坐在沙地上脱皮靴。

“听我说,伊凡·库兹米奇,”首席贵族说,捂住嘴哈哈大笑,“这,我的朋友,简直是戏弄人,欺人太甚了。”

“谁也没要求她听不懂我的话呀。这也是给她们外国人一个教训!”

格利亚包夫脱掉皮靴和裤子,脱掉内衣裤,换成亚当的打扮即“赤身露体”。按基督教传说,亚当是神创造的第一个人,赤身露体。。奥特佐夫笑得捧住肚子。他又笑又臊,脸都涨红了。英国女人不住地扬眉毛,眨巴眼睛。……她那张黄脸上掠过一丝高傲而轻蔑的笑容。

“应当让我的身子凉一凉再下水,”格利亚包夫说,拍打他的大腿,“劳驾,你说说看,费多尔·安德烈伊奇,为什么每年夏天我的胸脯上总要出些红疹子?”

“你就快点下水吧,要不然拿点什么东西来挡挡身子也好。畜生!”

“她才不会害臊呢,坏娘们儿!”格利亚包夫说着,走到河水里去,在胸前画十字,“呵,呵……水好凉啊。……你瞧瞧她的眉毛动得多么厉害!她不走。……她高高地站在我们这些人之上!嘻嘻嘻。……她根本就不把我们当人看!”

他走进水里,水齐到膝部。他挺直魁梧的身子,挤了挤眼睛,说:

“这儿,老兄,可不是她的英国!”

特法依斯小姐冷静地换上钓饵,打个哈欠,把钓钩丢到水里。奥特佐夫掉过脸去。格利亚包夫把钓钩解下来,在水里扎了个猛子,气喘吁吁地爬出水来。过两分钟,他在沙地上坐着,又钓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