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去情亲旧日游

《浙江日报》钱塘江副刊来信,要我写点东西,像我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又有什么好写的呢?可是这个命题却触动我的乡情。前年我回杭州,乘汽车到龙游路去。我向售票员买票,说了一声钱塘门,她说不知道,我接着说昭庆寺,她又说不知道,并透露出了不耐烦的样子。停了一会,她才说:“少年宫?”我点点头。总算解决了我这似曾相识归来人的迷路问题。一个投老情怀的人,今天薄负时誉,常常饮水思源:我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因此对童年、少年时代的老师,也时刻在回忆着。去年我为《上海教育》写过一篇《童年的老师》,就是抒发对小学时代的故乡那位女老师的依恋之感。今年清明,我为在浦江去世的那位前蕙兰中学图画老师张子屏先生的墓竖了一块碑,我们四个学生署名:董希文、朱畅中、裘昌淞与我。接着杭州市二中校庆(蕙兰中学是它的前身)我题了“如蕙之洁,似兰之芳”八个字,这是蕙兰中学的校歌。今天如果我们能照此办学,也可算不错了。因此想到校歌的重要性,它能教育人,使人老去难忘。前几年我因永康方岩的风景规划事,停留在当地。在荒冢中找到了我初中时代的启蒙老师胡也衲先生墓,我联合叶浅予、申石伽、童友虞几位学友,为胡先生墓竖立了墓碑。我因而在《文汇报》上写了一篇短文,居然引起教育界的震动。为师竖碑本是极平常的事,可像我这样后来曾拜大师张大千为师的人,对早年的师辈很有可能遗忘,甚至不肯承认。乡土的怀念,是由情产生的,师谊是一种最高尚的情操,亦是产生乡情的重要因素。

龚自珍有一句诗:“无双毕竟是家山。”他爱西湖,当然我也爱西湖,但我更爱浙江的山水。我总觉得“明秀”二字,对它来说,确实担当得起,它有山有水,那种空灵清逸的境界,我觉得全世界少见。“村茶未必逊醇酒,说景如何欲两全。莫把浓妆欺淡抹,杭州人自爱天然。”西湖如此,浙东西山水何尝不是如此?景观没有特色,就不能迷恋人。最近我应厦门市之邀去商略风景规划,火车在浙江境内行,一草一木我都不轻易放过。尤其闸口的采石场、将台山下的水泥厂,如今不见黑烟不闻机声了,多令人高兴。

绍兴的石桥,可说是天下第一,我对它有过“垂虹玉带门前事,万古名桥出越州”的赞扬。随着不符规划的市政与交通设施的出现,石桥一天一天少下去。五年来我进行了调查与研究,成《绍兴石桥》一本(将由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赢得越州千古誉,一图一字汗盈盈”是我的心境,可是现在有很多桥仅存于我书中了,河也填掉了,言之唏嘘。水乡、桥乡、醉乡、兰乡的绍兴,如果桥与水没有了,水乡、桥乡之名将随历史而逝去,如何谈得上是我国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呢?同样浙江东西的桥还是闻名天下,如永康武义的廊桥,山区的溪桥,水乡的石桥,都是代表地方风味的。

“老去情亲旧日游。”午卷抛睡,一口气拉杂写了这些,“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以答编者雅意。

198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