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帝尧师事尹寿·尹寿称许由等四贤· 玛瑙瓮迁入平阳·指佞草之奇异

且说帝尧从王屋山归来之后,一面筹办蜡祭,一面即访和叔弟兄。探听尹寿这个人究竟如何。据二人说,尹寿的确是个有道之士,本来要想荐举他的。因为知道他隐居高尚,绝不肯出来做官,所以未曾提起。帝尧道:“他不肯做官,亦不能勉强。朕往见之,他总不至于拒绝。朕想古来圣帝,都求学于大圣,如黄帝学于大真,颛顼帝学于渌图子,皇考学于赤松子。朕的师傅只有务成老师一个,现在又不知到何处去了,尹先生既然道德高超,又高蹈不肯出山,朕拟拜之为师,亲往受业。汝二人可以朕之命先往介绍,朕再前往谒见。”和仲二人都答应了。

过了蜡祭之后,转瞬冬尽春回,正月又逐渐过完,帝尧择日动身,径往王屋山而来。这次并非巡守,侍从不多,除和仲之外,别无他人。到了尹寿居住的地方,远远望见草屋,帝尧便叫车子停下,与和仲徐步过去。走到草屋边,只见篯铿仍旧在那里读书,帝尧便问他道:“师傅呢?”篯铿见是帝尧,又见他叔父跟在后面,便放下了书,站起来,先和和仲行礼,又和帝尧行礼,说道:“师傅正在铸镜呢!我去通知吧,请等一等。”说罢,急急进内而去。过了一回,只见一个修髯老者从后面出来,篯铿跟在后面,和仲是认识的,先与他招呼,又代帝尧介绍。那尹寿先对着帝尧深深致谢,说道:“去岁辱承御驾数次枉顾,鄙人适值他出,未克迎迓,实在抱歉之至。后来又由和氏兄弟转达帝意,尤觉惶恐万分,那北面受学的盛事,在古时原是有的,不过那个为师的,都是道德学问非常卓越的人,如鄙人这样山野之夫,寡闻浅见,知识毫无,哪里敢当‘帝者之师’这四个字呢?”帝尧道:“弟子访问确实,仰慕久深,今日专来执贽,请吾师不要见拒,和仲、和叔断不是妄言的。”说着,走在下面,就拜了下去。尹寿慌忙还礼。这里和仲早命仆夫将带来的贽仪呈上。尹寿还要推辞,和仲从旁说道:“我主上一片至诚,斋戒沐浴而来,请先生不要推辞了。”尹寿方才答应,叫篯铿将贽礼收了进去,一面请帝尧与和仲坐下,彼此倾谈。渐渐谈到政治,足足说了半日,帝尧听了十二分佩服。但是究竟说的是什么话呢,因为当时失传,在下亦不能杜造,但知道有两句大纲,叫作“讲说道德经,教以无为之道”,如此而已。

后来又渐渐谈到当世的人物,帝尧叹道:“弟子德薄才疏,忝居大位,实在惭悚万分。即位以来,所抱的有两个希望,一个是访求到一个大圣人,立刻将这个大位让给他,以免贻误苍生,这是最好的;第二个,如若访求不到大圣人,亦想寻几个大贤来做辅佐,庶几不致十分陨越,这是退一步想了。”尹寿道:“大圣人是应运而生的。照帝这样的谦光,当然自有大圣人出世,可以遂帝的志愿,成帝的盛德,并可以做一个天下为公的模范,但是此刻尚非其时。至于大贤辅佐一层,照现在在朝的群臣算起来,如大司农、大司徒,如羲、和四君,何尝不是大贤呢!命世英才,萃于一时,亦可谓千载一时之盛了,帝还嫌不足么?”帝尧道:“他们诸人分掌各官,固然是好的,但是治理天下之大,人才岂患其多,这几个人万万不够。老师意中如有可以荐举的人,务请不吝赐教,弟子当躬往请求。”尹寿听到此处,沉吟了一回,说道:“人才岂患没有,不过鄙人山野之性,所知道的亦不过是几个极端山野之性之人,即使说出来,即使帝去请他,恐怕他们亦未必肯出仕呢。”

帝尧听见说有人,不禁大喜,便说道:“既然有人,请老师明以见告,待弟子去请,请不到,那另是一个问题。”尹寿道:“离帝居不远,就有四个呢。他们虽则不是那里人,但是常到那里去游览聚会,帝难道不知道么?”帝尧听了,不胜愕然,说道:“弟子真糊涂极了,未曾知道。这四个人究竟住在哪里,姓甚名谁,还请老师明示。”尹寿道:“这四个人,一个姓许名由,号叫武仲,是阳城槐里人。他生平行事,必据于义,立身必履于方,席斜就不肯坐,膳邪就不肯食,真正是个道德之士。还有一个名叫啮缺,是许由的师傅。还有一个名叫王倪,又是啮缺的师傅。还有一个名叫被衣,又是王倪的师傅。这三个人说起来远了,大概王倪是得道于伏羲、神农之间的人;那被衣是王倪的师傅,岂不更远么!啮缺是王倪的弟子,年代似乎较近,但是他的里居亦无可考,想来亦因为隐居日久,世间早已忘却此人;许由是近时人,所以最详悉,现在知道他的人亦多。他们四代师弟,非常投契,常常相聚。听说他们相聚次数最多的地方,就在帝都西北面,汾水之阳,一座藐姑射山上,帝听见说过么?”

帝尧道:“藐姑射山离平阳不过几十里,真所谓近在咫尺。五六年来,有这许多异人居在那边,弟子竟无所闻,真可谓糊涂极了。但是老师知道他们一定在那边的么?”尹寿道:“他们常常到那边的,此刻在不在那边却不知道。”帝尧又问道:“这四位之外,道德之士还有么?”尹寿道:“以鄙人所知,还有几个,都是真正的隐士,居在山中,不营世俗之利的。有一个,他的姓名已无人知道,因为他老了,并无家室,就在树上做一个巢,寝在上面,所以世人称他为巢父。他的意见,以为此刻的世界机械变诈,骄奢淫佚,争夺欺诈,种种无所不至,实在不成其为世界,所以他缅想上古,最好恢复以前的风气,淳朴简陋,不知不识,他的巢居就是企慕有巢氏时代的意思。这人听说现在豫州,究居何地鄙人亦不了了。还有一个姓樊—”

刚说到此,忽听门外一片嘈杂之声,接着就有侍从之人进来奏帝尧道:“亳邑君主玄元,遣他的大臣孔壬送玛瑙宝瓮到平阳去,经过此地,听说天子御驾在此,要求叩见。”帝尧听了,知道孔壬是有意来献殷勤的,就说道:“此地是尹老师住宅,朕在此问道,不便延见,且叫他径送到平阳去,回来再见吧。”侍从之人答应而去。尹寿忙问何事,帝尧便将宝露瓮的历史大略说了一遍。忽然想到宝露既来,何妨取些请尹老师尝尝呢。想罢,就叫和仲饬人去舀一大勺来,为尹老师寿,又将忽涸忽盈之事告诉尹寿。尹寿道:“照这样说来,岂不是和黄帝时代的器陶相类么?”帝尧便问:“怎样叫器陶?”尹寿道:“鄙人听说,黄帝时有一种器陶,放在玛瑙瓮中,时淳则满,时漓则竭,想来和这个甘露同是一样的宝物。”和仲在旁说道:“臣前几日亦曾听见赤将子舆说过,黄帝时有此器陶异物,而且他说尝过的。”尹寿道:“既然如此,那器陶此刻必定存在,帝暇时可饬人于故府中求之。先朝宝器安放在一处,亦是应该之事。”帝尧答应。过了一回,宝露取来,尹寿饮了,又和帝尧谈谈。自此以后,帝尧就住在王屋山,日日在尹寿处领教。

过了十日,方才辞别尹寿,回到平阳。那时孔壬早将玛瑙瓮送到了,等在那里,要想见见帝尧,献个殷勤,因帝尧未归,先来拜访各位大臣。司衡羿是痛恨他的,挡驾不见,并不回访。大司农、大司徒从前在亳都时候都是见过的,而且忠厚存心,不念旧恶,仍旧和他往来。那孔壬的谈锋煞是厉害,指天画地,滔滔不休。对于大司农,讲那水利的事情,如何修筑堤防,如何浚渫畎浍,说得来井井有条,一丝不错。大司农对于水利本来是有研究的,听了孔壬的话,不知不觉佩服起来,便是大司徒也佩服了,暗想,一向听说他是个佞人,不想他的才干学识有这样的好,或者帝挚当时受了欢兜和鲧两个的蛊惑,他不在内,亦未可知,将来如果有兴修水利的事情,倒可以荐举他的。

不说大司农、大司徒二人心中如此着想,且说孔壬见过大司农、大司徒之后,又来拜谒羲仲、羲叔及和叔等,一席之谈,更把那三人佩服得不得了,以为是天下奇才。

有一日,大家在朝堂议事,政务毕后,偶然闲谈,谈到孔壬,羲叔等都有赞美之词,大司农等亦从而附和,司衡羿在旁听了,气愤不可言,便站起来说道:“诸君都上了孔壬的当了,诸君都以为这个孔贼是好人么?他真正是个小人。以前帝挚的天下,完全是败坏在这孔贼和欢兜、鲧三凶手里。老夫当日在朝,亲见其事。”说着,便将以前的历史滔滔地述了一遍,并且说道:“古圣人有一句名言,叫‘远佞人’。这个佞贼,奉劝诸位,千万和他相远,不可亲近,以免上他的当。”

众人听了,再想想孔壬的谈吐神气,觉得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因此对于老将的话都有点似信不信,嘴里却说道:“原来如此,人不可以貌相,以后我们倒要注意他一下才是。”赤将子舆在旁边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众人都问他道:“老先生此笑必有道理。”赤将子舆道:“诸位要知道孔壬是不是佞人,此刻不必争论,亦无需再注意他,只要等帝归来之后,就可见分晓了。”司衡羿道:“赤将先生的意思,不过请帝说明就是了,其实孔贼之恶,老夫就可以证明,何必问帝?以帝知人之明,何尝不知道他是个佞人,不过因他是帝挚朝的大臣,友爱之心,不忍揭帝挚之过,所以总是优容他,真所谓如天之度。帝岂有不知他是佞人之理!”羿话未说完,赤将子舆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不是要帝证明他是佞人,自有一种方法可以证明的。”众人听了都不解。赤将子舆用手向庭前一指,说道:“它可以证明。”

众人一看,原来就是赤将子舆前日所发现的那株佞草屈轶。众人虽听说有指佞草之名,但是从没有见它有所指过,所以都是将信将疑,不敢以赤将子舆的话为可靠。羿听了,尤不佩服,便说道:“小草何知?老先生未免有意偏袒孔贼了。”赤将子舆道:“此时说也无益,到那时且看吧。”

过了几日,帝尧回到平阳,次日视朝,孔壬果然前来请见。帝尧便命叫他进来,众人此际的视线,不期而然都集中到那株屈轶上去,说也奇怪,只见孔壬远远地刚走进内朝之门,那屈轶劲直的茎干立刻屈倒来,正指着他。孔壬渐渐走近,那屈轶亦渐渐移转来。孔壬走进朝内,向帝尧行礼奏对,屈轶亦移转来,始终正指着他,仿佛指南针的向着磁石一般。众人至此,都看呆了,深叹此草之灵异。司衡羿尤其乐不可支,几乎连朝仪都失了。后来孔壬奏对完毕,帝尧命其退出,那屈轶又复跟着他旋转来,一直到孔壬跨出朝门,屈轶茎干忽然挺直,恢复原状。帝尧召见过孔壬之后,向诸大臣一看,觉得他们都改了常度,个个向着庭之一隅观望,不免纳罕,便问他们何故如此。大司徒遂将一切情形说明,帝尧听了,也深为诧异。

后来这个消息渐渐传到孔壬耳朵里。孔壬非常惭愧,因愧生恨。心想:“这一定是那老不死的羿在那里和我作对,串通了有妖术的野道,弄出这把戏来,断送我的。刚才退朝的时候,偷眼看他那种得意之色,一定是他无疑了。此仇不报,不可为人,但是用什么方法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拍案叫道:“有了,有了!”又用手向着外面指指道,“管教你这个老不死的送在我手里!”话虽如此,可是他究竟用什么方法,并未说出。过了几日,他自觉居住在这里毫无意味,又不敢再去上朝,深恐再被屈轶草所指,只得拜了一道表文,推说国内有事,急需转去,托羲叔转奏。帝尧看了,也不留他,亦不再召见,但赏了他些物件作为此次送玛瑙瓮的酬劳。孔壬在动身的前一天,各处辞行之外,单独到逢蒙家中,深谈半日,并送他许多礼物。究竟是何用意,亦不得而知,但觉他们两人非常投契而已。次日,孔壬便动身而去,按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