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过去的会再回来

我向前走,脱离黑漆漆的沉睡,发现自己被一群医生包围……他们全都是美国人。我感觉到他们的活力,毫无拘束,有如他们身上的体毛一般茂盛。我感觉到不怀好意的触摸,来自那些不怀好意的手——那是医生的手,如此强壮、干净并满是药味。虽然我几乎全身处于瘫痪状态,却发现我的眼珠可以转动。动弹不得的我似乎给了医生不少方便,但无论如何,先张望四周再说。我知道他们在讨论我的问题,不过也提到一些他们在休闲时所从事的活动,比方兴趣嗜好之类的事。就在这时候,我飞快涌起一个念头,这念头是如此完整、如此不可动摇——我讨厌医生。讨厌任何医生。讨厌所有医生。我想起一个犹太笑话:有位老太太发了疯似的在海边狂奔,高喊:救命啊!我那当医生的儿子快淹死了!有趣极了,我觉得。有趣的原因是她的自傲,我想,这种自傲甚至还强过母爱。但是,为什么要因为孩子去当了医生而感到骄傲呢?(为何不是羞耻?不是怀疑和恐惧?)这些人终日与细菌、寄生虫、伤口和坏疽为伍,置身于可憎的话语和可憎的器具中(血迹斑斑的橡皮围裙就吊在挂钩上)。他们是生命的守门员,但是,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当医生呢?

话说回来,围在我床边的医生穿的是平常的休闲服,他们的皮肤被晒得通红,流露出沉着与镇定,同时也表现出因多数而产生的一致性。要不是我处于现在这种情况,必能发现他们暗藏在行为动作中的轻忽与漫不经心。然而,这群乏味的医生,这些慢跑运动员、健美先生之类的活力专家却让我安了心,因为他们是如此认真地追寻个人的美好生活。美好生活,至少总强过不幸的日子。譬如说,他们勾勒出的是风帆冲浪,是期货交易的好买卖,是射箭、滑翔翼和精致美食。这让睡梦中的我梦见……不对,并不是像这个样子的。让我这么说吧:有一个人物,一个男性的角色,掌控了我所置身的那片混沌梦境。他的性格难以辨析,超越了所有力量,拥有诸如美丽、恐惧、爱情和淫秽等特质。这个男性形体,或说是灵体,似乎身穿白长袍(医生用的那种工作服)和脚蹬黑皮靴,脸上刻意挂着某种微笑。我猜,这个形象可能是我身旁其中一位医生的投射……那位身穿黑色田径服,脚蹬胶底运动鞋,带着确信表情,指着我的胸口摇头的医生。

时光过得无影无息,因为它已让位给挣扎。我困在这张既像陷阱又像洞穴的床铺上,感觉即将开始一种恐怖之旅,朝向某个可怕的秘密出发。这个秘密与谁有关?与他,与那个人有关——那个在最糟糕的时间、最糟糕的地点出现的最糟糕的人。很明显,我变得越来越强壮了。医生来了又去,以粗壮的双手和粗壮的呼吸,欣赏我新发出的咯咯声和呜咽声、我越来越激烈的抽搐,以及我灵活的扭动。时常,会有个护士在这儿,独自一人,很认真地值她的班。那身米黄色制服不时发出声音。这声音,让我觉得自己几乎可以将所有的思慕和信赖都托付其中——因为在这阶段我的情况已有显著改善,真的妙不可言,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状况了。感官知觉带着种种愉悦,开始进驻我左半部的身体(这是突然发生的),接下来是右半部(以令人愉快的鬼鬼祟祟)。我甚至赢得那位护士的赞美:当她拿起便器做例行公事时,我多多少少会在不需他人协助的情况下,主动把背拱起来……无论如何,我以一种安安静静的庆贺心情躺在那儿,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邪恶的时刻到来——那些救护员的来临。爱打高尔夫球的医生我还可以忍受,那位护士更完全不成问题,但用电流和气流对付我的救护员就另当别论了。他们一共三个人,个个粗鲁莽撞,他们匆匆奔进房间,用几件衣物草草把我包裹起来,便将我放上担架抬进花园。没错,他们接下来拿出两个像电话筒的心脏电击器,用这种东西猛击我的胸口。最后,在他们离去前,其中有一位还亲吻了我。我知道这个亲吻的意思,这就是所谓的“生命之吻”。接下来,我一定是又昏了过去。

在耳边一声清脆响亮的爆裂声中,我苏醒过来,意识到当下只有我一人独处,意识到我所寓居的这个身体目前的状况强健极了——它正满不在乎地伸展筋骨,弓身越过玫瑰花圃去调整挂在木头篱笆上一盆松脱的铁线莲。这具庞大的身体悠悠散散在花园走动,做这做那,显然十分娴熟于这些事务。我想先放松一下,好好打量这座花园,可是却无法办到……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我所寓居的这个身体并不听从我的旨意。打量打量四周,我下令。但这身体的脖子完全不理会我,它的双眼也有自己想看的东西。问题很严重吗?我们不会有事吧?说来奇怪,我倒不觉得慌张,毕竟,退而求其次,我还是可以利用眼角余光观察我想看的东西。我看见成群的植物在风中轻轻颤抖,仿佛叶脉中亦有血液震颤搏动。我看见周遭环绕的是一园青绿,散发出一片淡淡幽光,宛如……宛如一张美国钞票。我在园中徘徊,直到天色变暗,才把工具放回仓库。等一下!为什么我是倒着走回屋子的呢?等等!现在天色变暗是因为黄昏,还是黎明?这到底……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次序?我正要开始的这段旅程究竟服膺于何种规则?为何那些鸟儿的歌声如此怪异,而我又要前往何方呢?

只要是程序,无论如何都有其自身的一套规矩。而我似乎渐渐懂得个中奥妙了。

我生活在此,在充满晾衣绳和信箱的美国,在这个安全、友善、仿若民族熔炉和五颜六色的美国,在这个你没问题我也没问题的美国。至于我的名字……是的,我叫托德·弗兰德利,加上姓名缩写就是托德·T·弗兰德利。没错,我四处出没,既出没在“色拉食品”店内,也出没在“汉克五金世界”店外,还会出没在白色市政厅前的那片草坪上,挺着胸,叉着腰,不时无声地发出一种呵呵呵的笑声。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在不同地方出入,在这里的商店,这里的邮局,嘴里不停说着“嗨”、“再见”和“很好,很好”等话语。但是,事情并不像我描述的这样,实际上它是如此进行的:

“好很,好很。”药房的那位女士说。

“好很。”我跟着说,“吗好你?”

“吗好天今你?”

“您谢感。”她这么说,同时打开我的包装袋,把里面的生发水拿出来。接下来我以倒退的姿势离开,举手抬了一下帽檐。我虽然开口说话,却非出于我的意志,同样的,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如此进行。老实说,我花了好些时间才明白,原来我所听见周遭这些杂乱不成章法的声音,其实是人们的言谈。天啊,就连百灵鸟和麻雀的叫声都变得庄严肃穆了。我对人们发出的这种唧啾声颇感兴趣,稍加研究后,很快我也能听懂了。现在的我可以说已完全通晓这种话语,因为我已可以用这种语言来做梦了。除此之外,在托德的脑海里还有另一种语言,不同于英语的第二种语言。我们有时候也会用这种语言来做梦。

无论如何,我们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头戴正冠,脚蹬高级皮鞋,腋下夹着一份报纸,经过数条门前车道(此区住宅密集)、许多印有姓名的信箱(韦尔斯、科恩、瑞兹卡、梅利古、克罗德辛斯基、谢林—卡尔鲍姆,以及我不知道的好多)。我走过家家户户门前为维持生活宁静而张贴的告示(请尊重土地所有人权益),走过几辆挤满孩童的巴士,以及画有身背书包的莽撞小孩、写有“当心孩童”的黄色警告标志(当然这个只有黑色轮廓的小孩不会左右张望,只低头看着地上拼命奔跑。他根本不管车辆,只顾着正当行使他的世俗权利)。当那些小家伙在小杂货店内挤过我身边时,我以心神不宁回报他们所扮的鬼脸。托德·弗兰德利,我无法闯入他的思想,却能完全感受他的情绪。我犹如一条鳄鱼,潜游在他情绪的大河中。你知道吗,孩子的每次瞥视、每双眼睛,甚至只是个纯真无邪的眯眼打量,都能在他心中勾起一串东西,让我感受到他的情绪掀起害怕和惭愧的波涛,那就是我将要前往的方向吗?关于托德的害怕,当我停下认真加以分析后,才明白那是确确实实的恐惧,不过我却无法解释。这必定和他心中的残缺有关,然而,是谁造成这个残缺?他有办法避免吗?

看呀,我们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健壮,甚至,我们还长高了一点。我并不十分清楚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一切事物都似曾相识,却又不是那么确定。但这么说还不够理想。这根本是个错误的世界,一个完全相反的世界。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越来越年轻,却似乎不以为意,他们和托德的心思并无二致。他们和我不同,他们并未发现这一切都异于常理,不觉得这让人有点不舒服。然而,我却是无能为力的,任何事我都无法干预。我无法将自己视为唯一的例外。其他人是否有同样状况,体内也藏着另一个人,一个和我一样像过客或寄生虫寓居在内的人呢?如果有,他们一定比我幸运多了。我猜他们绝不会拥有我们经历的这种梦境:身穿白外袍、脚蹬黑皮靴的人物,伴随他而来的总是狂暴风雪,犹如一大群人类的灵魂。

每天,当托德和我看完报纸,我们总会把它放回店里去。我特别注意报纸上的日期,而它的顺序是这样的:十月二日过后,你拿到的是十月一日的报纸;十月一日之后,你拿到的是九月三十日的。你能想象吗?……有人说,疯子的脑袋都封存着一部电影或戏剧,他们按剧本演出、装扮,一切无误地进行。很明显,托德的头脑是相当清醒的,他的世界是和别人一样的。只是,在我看来,这似乎是一部倒着播放的电影。

我并非是纯然无知的。

例如,我发现自己具备不少“价值中立信息”,如你想换个简单点的讲法,说它是“基础知识”也行。比方说,E=mc²。光速每秒是十八万六千英里,这可不慢。宇宙虽浩瀚,却是有疆界的。关于行星,有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可怜的冥王星,由冰雪和岩石组成,超低温、超不正常,离温暖和闪耀的太阳是如此遥远。生命不总是甜美的,不是尽如人意的。人生有时得,有时失,其公平性是可加以检定的。过去的还会再回来,例如公元一〇六六年、一七八九年和一九四五年发生的历史事件[1]。我的词汇量极其丰富,而且熟谙所有文法规则,像“请尊重土地所有人权益”那块告示,上头的所有格符号位置并不该放在那里。(第六街上那个画有地图和赞语美言的广告“罗杰的酒橱”,也同样有此问题。)尽管一些表示动作或过程的字眼会让人迷惑(这些字眼总让我加上引号,例如“给予”、“落下”、“吃饭”和“排泄”),但书写出来的文字毕竟意义清楚,不像口语那般复杂难解。有个笑话就是这么讲的:“她打电话给我,说:‘你过来,这里没人在家。’所以我就过去了。结果你猜怎么……那里真的没半个人在。”马尔斯是罗马的战神;那喀索斯爱上自己的倒影——爱上自己的灵魂。如果你和魔鬼打了交道,而他想从你这儿拿走某个东西做代价,千万别让他拿走你的倒影。我说的不是镜子[2],而是镜子里的映像,那是你的分身,是你秘密的分享者。不过魔鬼也许有话要说:他想拿走什么是随他高兴,而不是听从他人的指示。

没人敢说托德·弗兰德利会爱上自己的倒影,因为他是另一个极端,对自己的映像深恶痛绝。他靠触觉打点自己,用的是电动刮胡刀,理发也自己动手,靠的是一把厨房用的颇为野蛮的剪刀。天知道他的外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确实,你想的并没错,我们家中是有几面镜子,但他从来没走近过或利用过它们。我仅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从某家商店的玻璃橱窗上看见了他的映像;另有几次,在亮晶晶的水龙头或刀叉上,见到他被扭曲后的倒影。只能说,我的好奇心被惊骇给吓跑了。他的身体让我的期待完全落空:两只手背上布满极大的黑斑,全身肌肉松垮垮的,闻起来有家禽肉和薄荷的味道,至于那双脚就更不用提了。我们在威尔普大街遇见一些生活过得不错的美国佬,无论是有大肚腩的老爷爷或身材魁梧的水手,他们的体格都很“令人惊叹”。托德一点也不令人惊叹,至少现在还没。目前他仍相当虚弱,全身该弯的弯、该斜的斜,无一不让人感到丢脸。说了半天,该来提提他的长相了。我这么说吧:有次,他夜半在噩梦之间惊醒,下床缓缓走进阴暗的浴室。他萎靡不振地俯身在洗脸槽前,感觉失落、茫然无知,只想冲点冷水来安抚自己,好让自己平静下来。托德发出一声呻吟,在黑暗的镜子前挺直身躯,把手伸向电灯开关。这一切全是以光的速度发生的,但别急,我们还是慢慢来。坐稳点,我们就要开始了……

虽然说我已做好心理准备,打算目睹一塌糊涂的相貌,但那只是开玩笑而已。没想到,天啊!我们真的长得一塌糊涂,根本就是一团狗屎!我的妈呀,在镜中出现的真的算是一个人吗?你瞧,在镜里缓缓成形的是托德的脑袋,两片吉他形的大耳朵对列左右,稀疏的头发横躺在橘皮般的脑门上,像一条条白虫,又油又腻。我早就猜到他的头发是怎么回事了:每天早上,他都把头皮淌出来的油集中起来,装入瓶里,等大概两个月过去,便把瓶子拿到药房去换个三四块美金。同样的,他还收集从松垮垮的皮肤上抖出的带点香味的粉末……至于他那张脸——在那片毫无特点的废墟和残迹之中,倒是有两圈意味深长的漩涡,围住那双严厉、深藏秘密、滑稽到不可原谅并且充满恐惧的双眼。托德熄掉灯光,回到床上,继续他的梦魇。他的床单被苍白的恐惧气味所弥漫。我被迫嗅闻他所嗅到的气味:爽身粉的味道,还有他的指甲在被火焰吐出之前的味道——他先用盘子接住这些指甲,然后再耗费一番工夫把指甲一一接回他那枯瘦骇人的指尖上。

是我太大惊小怪,还是这种生活方式真的太怪异?举例来说,生活中的一切、所有必需品、所有有价值的东西(这可是好一大笔财富)全诞生于家庭中的一个普通设备——马桶的冲水把手。每当一天即将结束,在我弄好那杯咖啡之前,我会匆匆走进厕所。此时,那里已弥漫着暖烘烘的难堪气味。而当我褪下裤子,压下那个神奇的把手时,那些东西便霎时出现在那儿,还伴随着用过的卫生纸——你必须捡起来使用再巧妙地把它接回滚动条上。之后,你穿上裤子,等待那股疼痛的感觉淡去。也许,这种疼痛才是整个活动过程的最关键之处,怪不得我们在进行之时要呼天抢地一番。无论如何,等我再低头时,马桶里就只剩干干净净的清水了。虽不懂为什么,但对我而言这就是一种既定的生活方式。在此之后,是两杯低咖啡因咖啡,然后才是上床睡觉。

食物方面也不怎么雅观。首先,我把干净的盘子放进洗碗机里。我认为这部分工作还能接受,就像操作其他省事省力的家电一样简单。接着,一些脂肪和碎屑开始出现在洗碗机中,被机器分配到每一个盘子上。接下来你得挑出一个脏盘子,从垃圾堆里收集一些残渣,然后坐下来稍待片刻——这部分的工作也勉强还能接受。随后,各式各样的食材会涌上我的口腔,在用舌头和牙齿老练地加以推拿按摩后,我把它们移到盘子上,再以刀叉汤匙替它们做一番塑形雕饰……无论如何,这还算容易处理,除非你要弄出浓汤之类的东西,那才是真正的惩罚。在此之后,你要面对的是辛劳的烹调、重组、分装程序,而后才能把这些东西拿回去给超商。那里的人二话不说,迅速大方地用金钱补偿了我这番辛劳。最后,你才能拉购物车或提菜篮漫步在商品陈列道上,一件件把每个罐头或食品包放回正确的地方。

关于我所过的这种生活,还有一个严重让人失望的地方——阅读。每天晚上当我从床上爬起,还以什么开始新的一天呢?不是书,也不是新闻性报纸,都不是。在每天开始的头两三个小时,我是与那种八卦小报共度的。我从专栏最后一行起始,慢慢把报纸往前翻,查看这些没营养的报导被冠上什么样的斗大标题。“男子产下一条狗”或“小女星被翼手龙强暴”,总是诸如此类。我读到葛丽泰·嘉宝的轶事,说她转世变成了一只猫。一堆关于双胞胎的内容。一个来自外层空间冰云的超强种族即将诞生在北欧,他们将统治地球一千年。一堆关于亚特兰蒂斯的报导。这种小报都是由收垃圾的工人带来的,来源非常符合它的内容。我从屋外把这些产自工业暴力——被垃圾车的血盆大口倾吐而出的塑料袋拖进来,就这样坐在这儿,一边把东西吐进杯子,一边吸收这些智障者的排泄物。我无能为力,我的行动是受托德支配的,至于这个世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同样也一无所知。除非托德偶尔把视线从报上的填字游戏移开,否则大多数时间,我都死死盯着诸如“小的相反(直三)”或“不脏(横五)”之类的东西。我瞄见客厅里有一个书柜,在布满灰尘的玻璃门后有布满灰尘的书籍,那些书多么令人感兴趣啊。但是,对托德却并非如此。他阅读的东西总是“冥王星之恋”、“我是莎莎嘉宝说的猴子”和“暹逻五胞胎”。

不管如何,随着时间踉跄前行,总还是出现了一些正面的事。我认为,里根时代对托德身心各方面而言,都创造出了不少奇迹。

生理上,我正处于良好状态,无论足踝、膝盖、脊椎或脖子都不再整天犯疼了——或许不是突然一下子就全不痛,但反正现在已经不再疼了。我移动的速度比以前快了许多,房里最远的几个地方,我还来不及意识到,就已经走到那儿了。我的仪态几乎已完全潇洒从容,那根拐杖也在甚早之前就卖掉了。

托德和我的感觉是如此美妙,于是我们加入了一个俱乐部,开始打网球。刚起头的时候也许有点操之过急,因为连续几次,这运动都让我们的脊背痛到像狗娘养的。我发现网球是一种很笨的游戏,当那些毛茸茸的小球跃过球网,或从球场四周的铁丝网围篱外飞进来时,我们四个人轮流拍击它(在我看来,这些动作根本毫无章法),直到它被发球者装进口袋为止。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停蹦跳喘气,兴致盎然。我们互相戏谑捉弄,嘲笑彼此的疝气带和手肘护套,喧喧闹闹说些幼稚低俗的话。托德是个受欢迎的人物,这些家伙看来似乎很喜欢他。我不知道托德对他们做了什么,但我可从他内分泌的状况得知,他根本不必刻意用心,可以完全不经意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待在俱乐部里玩纸牌。我就是在那里看到里根总统的,从高高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里。是的,这些老家伙,这些长满老人斑、人手一杯果汁的老人团体,他们一看到总统可就有挑剔不完的评语,包括他的皱眉、他在电视上的失言,以及他那世界一流的头发。托德很喜欢待在这个俱乐部,但这里却有一个人让他又恨又怕。那个人的名字叫阿特,是个虎背熊腰的老爷爷。他总是猛拍他人的背部,以强度足以穿透千年的声音和人打招呼。当我们第一次发生冲突时,我也几乎被吓得半死,那时阿特走到我们的桌前,猛击托德颈背,差点折断了他的脖子。他以骇人的音量大声说:

“你生吞活剥她们!”

“你说我什么?”托德说。

他凑近过来。“别人也许吃你这套狗屎,但是,弗兰德利,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哎,那些只是传闻而已。”

“你还在追求她们?”阿特喊道,然后便走开了。

每次我们想悄悄走过阿特所在的桌前时,总先是一阵安静,然后便是阿特那响遍整个俱乐部房间的沙哑嗓音:“老不羞托德,登徒子弗兰德利。”托德并不喜欢这样,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尽管如此,最近这些日子,托德·弗兰德利每次上超市,确实会任目光在那些拉着手推车的姑娘身上游移:小腿肚、两片臀瓣的交界、锁骨下的沟槽峡谷,以及头发。接下来,托德有了一个黑色的盒子,里面全是女人的相片,都是一些穿着晚宴服装或淡棕色套装的老女人。盒中还有系着丝带的情书、项链坠饰盒,以及种种与爱情有关的小饰物。此外,还有另一些女人的相片摆在盒子的最底层,托德较少去翻动的地方,她们的相貌明显比上层的那些女人年轻多了,而且还可见到她们短裤或泳衣的装扮。如果这些东西的意义和我所想的意义一致的话,那我可真是迫不及待,快要忍耐不住了。我知道这样说根本于事无补,但我已经厌倦与托德相伴了。当然,我和他是一直在一起的,可这完全无助于改善他孤独的状态。他的孤独是全然的,因为他并不知道我就在这里。

我们不断出现一些习惯,都是些坏习惯,我认为托德是在孤独的情况下一件件染上的……他养成对酒精和烟草的爱好。几杯红酒,一大支雪茄,他用这种恶习展开新的一天,但这不是最糟糕的。他还出现了一种毛病,尽管并不十分热衷,也不是每次都会成功,但我可以确定,我们已开始靠自己的力量去做和性有关的事了。这种行为总发生在我们醒来的时刻,然后我们便蹒跚站起,捡起地上的衣服,坐下来让酒从嘴里流进杯子,一口口吹吸着雪茄,翻开小报盯着上头狗屁倒灶的文章。

托德是个好人吗?如果是坏人,行为到底有多恶劣?我很想知道,却又很难搞清楚。他在大街上抢走小孩子手中的玩具,他真的这么干了。那些孩子就站在那儿,身边跟着紧张的母亲和壮硕的父亲,而托德就这么走过来,让面露微笑的孩子把玩具交给他。虽然那只不过是个会发出响声的小鸭之类的玩具,托德还是把它拿走,离开,脸上带着极做作的笑容。孩子的表情突然变得一片茫然,一片空白,玩具和微笑都不见了。托德同时夺走了小孩子的玩具和微笑,旋即转到商店去,把玩具换成现金。这样做的代价有多高?不过就几块钱而已!你相信吗?这家伙还从婴儿手中抢糖果,为的只是那五毛钱。当然,托德也会去教堂这样的地方。每到星期天,他都会戴上帽子,打好领带,穿上深色西装,慢慢徒步去那里。一路上,你见到的都是人们慈善的面容,而托德似乎很需要这种东西,需要像这样的社交保障。我们和大家一起并排坐在长椅上,朝拜一具尸身,但托德的意图再明显也不过了。天啊,他竟如此恬不知耻,每次都从奉献袋中拿出好大一张钞票。

对我而言,一切都是怪异的。我知道自己处在一个狂暴又神奇的星球上,它散放或摆脱雨水,一抖又一抖地把水汽甩掉;它射出闪电金光,以每秒十八万六千英里的速度进入高空;它稍稍耸动一下地壳,便在半小时内建造出一整座城市。关于创造……对它来说是简单的、快速的。当然,除了这个星球还有宇宙,有其他群星。我知道它们都在那里,也确实亲眼见到了,因为托德像所有人一样,会在夜晚抬头仰望天空并低语指点。然而,我却无法忍受凝望星空。北斗星、天狼星、大犬座,这些星星让我头皮发麻,宛如梦魇的路线图,所以千万别把那些点给连起来……星空浩瀚,但其中只有一颗星球我可以不带痛苦地凝视。那是一颗行星,他们称它为“晚星”,也称它为“晨星”。那是最热情的金星[3]。

我知道,藏在托德那个黑色盒子里的信都是情书,但我告诉自己要耐心等待。这阵子,有时我会把一些不是我写的信折起来,随便加以封缄,然后再寄送出去。这些信件都是托德制造的,用的是壁炉的火焰。我们会走到屋外,到写有“T·T·弗兰德利”字眼的信箱那里,把这些信件塞进去。这些信件全是写给我,写给我和托德的,不过目前和我们通信的人只有一个,某位住在纽约的家伙。信末的署名永远一样,而且内容也总是差不多。它是这么写的:“亲爱的托德·弗兰德利:愿你身体康健。此地气候依旧和煦宜人。祝福您。”这种信件每隔一年就会来一封,时间大约是在过年前后。没几次我便发现它们既重复又无聊,但托德的感觉可不一样。在信件出现之前的一连好几个夜晚,他总是明显流露出恐惧,深陷在低落的情绪里。

我其实是喜欢观赏月亮的。每到这个月的这个时刻,它的脸总是特别的怯懦和优柔寡断,宛如大地上被放逐或降格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