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博学洽闻的司马懿在公元251年病逝后,他的儿子司马昭随即撑起了曹家的大半片天,后人戏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惜司马昭并未得偿所愿的纂走曹家的政权,反而是司马懿的孙子司马炎以马代曹的坐上了皇帝的宝座。司马炎严格遵循爷爷留下的遗嘱,先灭蜀而后灭吴(三国分属于魏蜀吴)。
所以在灭掉蜀国的三十几年后,司马家的铁骑才踏过长江,讨征东吴。这中间也一个很好玩的小故事,就是有学者提出质疑为何那个大家所熟知的“扶不起的阿斗”在投降了司马家后不但没有半点亡国之君的悲痛,反而是留下一个“乐不思蜀”的饭桶形象。有人说,因为当年常山赵子龙怀抱幼主,护住夫人杀出曹军重围的那个孩子压根就和刘备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此处省略大量字数的猜测与论证)。当然了,历史的真实性只有当事人才能证实,所以,无从考证。
公元263年,三国中的蜀国首先被司马家拿下,接着是司马炎完美的“禅让”计划,成功的在公元265年以马代曹,眼下只剩下长江以南的东吴政权,当年的东吴可谓是文臣武将济济一堂,其中最耀眼的莫过于陆逊大将军,由他镇守的边疆地区所向披靡,令各方来犯者闻风丧胆。
然而时间从来不许诺任何人永垂不朽,随着司马炎的西晋政权不断壮大,更由于东吴当权者孙皓(东吴大帝孙权的儿子)的暴虐导致朝野上下人心相离,没有人肯为孙皓效力。
终于在公元279年,司马炎下诏伐吴。和蜀国的阿斗一般模样的是东吴的末代君主孙皓在南京城内举起投降的巾幡,称霸江左的东吴大地顷刻间灰飞烟灭。
怪不得几百年后的怀古诗人刘禹锡路过长江的时候感慨道“王浚(xun第四声,音同“逊”)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真所谓是浪花淘尽世间英雄,此恨无穷啊!
公元280年,司马炎终于在荡平了蜀国与东吴之后开启了华夏大地上自西汉末年的纷争以来的又一次大一统。西晋定都洛阳,对于当时效力于旧时东吴政权的吴地显贵来说这无疑是件头疼的事儿。
当时很多名门望族的孩子都希望能够前去洛阳报效朝廷,但苦于路途遥远,也由于当时南北方的阵营矛盾激烈,北方固有的门阀世家非常排斥来自于长江以南的新贵家族,所以大家只能是隔岸观望,鲜少有人敢轻易北上。
这时,一位少年飘逸无尘的走入了镜头,一身素服,面色恬淡有如荷风,此时的吴江城内(今江苏苏州)正是一派草长莺飞,你漫无目的的踱步在苏州阊门外的古河道边,此时如烟的杨柳在风中婀娜着绵软的新枝,就这样望着满树的新芽,你对未来的方向毫无头绪。
这时,不远处飘来悦耳的琴声,你顺着河岸寻找这一曲美妙的乐音,发现重重叠叠的柳枝身后掩映着一条停泊的小船,琴声便从那里传来。你静静的伫立在船外,不发一言,和暖的风捧起你玲珑的衣角,再缓缓放下,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船里的人察觉到你的出现,赶紧出了船舱,以示礼节。
弹琴之人也是个爽朗的少年,他英气的脸上写满期待与新奇,他先开口道:“在下贺循,前去洛阳为官,途中经由此地,便停泊歇息。”你也面露微笑的答道:“在下张翰,从家中一路散步至此,听闻到极美的琴音便忍不住驻足聆听。”
在那之后,日渐西沉的霞光里传来你们相谈甚欢的阵阵笑语。很快贺循邀请你和他一同前往首都效力,在那里你们可以施展拳脚,得偿所愿的实现一个少年对生命最初的憧憬。你竟没有一丝犹豫的答应了前途未卜的邀请,身无长物的甚至没有给家人捎一个口信,就这样,你和贺循一同前往西晋的最中心。
宗白华先生曾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
所以这也是一个唯一承认人性至上的时代,在这里,如何的任性和坦荡都会被平和的接受。这就不难理解为何那位河边听着别人弹琴入迷的翩翩少年能够那么全然不顾的跟人走掉,这在任何一个除此此外的时代里都是极为荒唐的事件,哪怕是放在今天,若是你悄无声息的不知会任何人一声便和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走掉(没有手机和行李),估计你爹妈也会刨地三尺甚至是报警找人!
与贺循一同前往洛阳的少年郎便是江左吴郡的门阀显贵——张翰(不是那个张翰,你懂得)。照理来说,好不容易路遇知己的一同前往西晋的王权中心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既来之则安之,只要好好的发挥满腔优秀的才能,定可以在洛阳混得一个风生水起。
谁知这家伙任性起来真的是六亲不认,洛阳城内某个秋风乍起的日子,张翰突然想起家乡此时正是鲈鱼肥美,莼菜鲜嫩,便二话不留的拍拍屁股坐船南下,回家去了。没有老老实实办理辞职手续,更谈不上被谁授意,就是这么潇洒的只因秋风乍起,饥肠辘辘的馋虫思念起家乡的莼菜羹汤,鲈鱼鲜脍,于是飘飘然的如一阵风匆匆而去,简直就是任性中的“战斗机”。我突然想起徐志摩写的那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果真是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张翰,算你狠!
其实历史的真相并非如此任性,由于太子储位之争,历史上出现了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八位司马家的儿子各自心怀主意,这使得当朝的文人志士都无法撇清自己的立场和利益,一个不小心就会卷进两两争权的惨剧之中,张翰敏锐的政治嗅觉告诉自己必须要及时退出这一场看不清敌我的纷争之中,说白了就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站在哪一方你赢得概率都少的可怜!他在事态初现端倪之时就曾规劝过圈中好友,其中不乏大家耳熟能详的陆机陆云兄弟(他们的爷爷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吴大将陆逊)。
于是,在那个朝不保夕的乱世里,张翰选择了全身而退,在一个秋风乍起,天地之间将袭来一场血雨腥风来临之前,他选择放弃与命运博弈的机会,回归到家人身边,不问世事的归隐田野。在那以后,几亩菜地的躬耕生活伴随张翰度过了余下所有的时间,他不再过问朝野的纷繁琐事,只关心菜地里的绿芽是否顺应了四时更替,长出新的瓜果蔬菜。
后世文人常以“莼羹鲈脍”来表达退隐之情,千年后的辛弃疾也曾在泼墨中呼唤这位忠于自我的逍遥人张翰,“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张翰,字季鹰)归未?”
某一日,仍然面色淡然的张翰着一身朴素的农服躬耕于自己的那一片田野,几声鹤啼划过寂静的山林,你仰起头,却望不见远处层峦叠起的山脉后那厮杀声不绝于耳的京城。
就在那一天,你的挚友陆机被杀,临刑之前,他悲怆的低声说道,我多想在听一次华亭(今上海松江)江畔边那嘹亮的鹤啼声,两行热泪落下,在刀起刀落血溅刑场的一阵唏嘘里,分明听得见一声声故乡的鹤啼刺破重重雾霭,哀嚎着远方的游子再不能重归故里!
直至今日,空旷的江畔边依稀听得见芦苇丛间那阵阵哀鸣,每每都觉得历史的字里行间都写满无情,那一声声啼叫不正是陆机临死前最想听见的鹤唳华亭!
晋人用独特的方式完成了与时代的对话,全身隐退或是血溅刑场都曾此间的少年不辜负自己的选择。我们不能跳脱出那个时代,站在平静的对岸指责每一种选择的对与错,因为每一种选择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与艰辛。每个人都可能是陆机,充满一腔改变现世的豪情却最终沦为皇家争斗的筹码与祭品,每个人也都可能是张翰,背负着世人指责的懦夫或逃兵的压力一头钻进大山深林,无法目送任何一位挚友的离去,只能在一个个午夜梦回的啜泣里与友人重聚。
晋人勇敢的行走在两千年里最暗黑的岁月,翻阅书籍也不能感同身受那一段连祖坟都随时可能被刨平的时代,我常想,即便是那样一个不遂人意的时代,我仍旧找不到晋人只字片语对生命的质疑,相反的是,他们狂热的爱着这样一个破落的时代,无论是“莼羹鲈鲙”或是“鹤唳华亭”都不可否认的告诉我们,历经过最动荡的年岁,铺叠于晋人内心的仍旧是那满眼的深情与对生命无尽的期待,我想这才是晋人之美,亦是后人之幸。
正如国画间的水墨也是因晋人之美而随后兴起,那远山青黛之间的墨色中款款而来的是腰系长索,长发垂落的此间少年,眼神中生出的柔韧与坚毅,不曾畏惧任何一种轻蔑与诋毁。你俯下身闻嗅一朵山谷间的幽兰,采而佩之,旋即走远,山水间回荡的是你的笑声,坦坦荡荡,自由自在!
一如萧伯纳壁炉上镌刻的那句:
They have said.(他们骂啦)
What said they?(他们骂了什么?)
Let them say!(让他们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