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古老的渊源

如上所说,中原“八风”,这“八风”就是周、邶、鄘、卫、王、郑、陈、桧,其中卫国之地,竟有邶、鄘、卫三风共存,该地音乐文化的发达可以想见。不同的“土风”其实是不同民情民俗的标志。

先看看《郑风》。在《论语》中,坚守古乐立场的孔子说“放郑声”,理由是“郑风淫”。学者认为所谓的“郑风淫”当主要指其乐调。这大体是可以接受的。如此,所谓的“郑风淫”,其实斥责的是郑地乐调委婉曲折、绮丽华美,犹如西洋古典音乐与后来流行音乐的分别。由此也可以说,“郑声”代表的是一种“新声”。然而,“新声”却与郑国所处地域文化积淀的深厚密不可分。考古曾在这里发掘过属于新石器时代早期的裴李岗文化舞阳贾湖遗址,出土了尚可吹响的距今七八千年前用禽鸟腿骨制成的七孔笛,令人惊奇。在长葛石固遗址(距古代郑国都城不远),还发现过时代稍后的骨笛。(3)再后来,考古发现今天的郑州又曾一度为商代早期的都城。西周分封建国,这里有虢、郐小国,《国语·郑语》称此地“其冢君侈骄,其民怠沓其君,而未及周德”。“未及周德”即周文化扎根不深,而考古发现此地在春秋早期仍有商文化影响的痕迹。(4)古老的积淀是“新声”的沃壤,这是值得注意的,它可以说明深厚的传统与新变的关系,新变绝非空中楼阁。而且,十分庆幸的是,随着郑人的东迁,附丽在古老习俗的歌唱神奇地被保存了下来。这就是《郑风》中那些表现原始野性婚俗的《溱洧》《山有扶苏》《褰裳》《萚兮》《野有蔓草》等诗篇。

除了“郑风淫”,还有一句古语叫做“郑卫之音”。《礼记·乐记》说:“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而“郑卫之音”又称“靡靡之音”。虽然“靡靡之音”与“卫地三风”的诗篇未必有直接关联,却关乎“三风”的艺术背景。据说春秋晚期的卫灵公在某一天的夜晚,命人演奏一种来自濮水的令人神魂颠倒的乐曲,被乐师辨认出就是商纣王时的“靡靡之乐”。(5)这样的传说,透露出的应是这样的情况:在卫国之地,殷商之乐依然余音袅袅。卫地风诗有殷商文化因素,还表现在诗的意象等层面。《邶风·燕燕》这首诗,艺术成就很高。其开始两句,《吕氏春秋·音初》称之为“北音”之始,言:“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这一记载又与《史记·殷本纪》载“殷契母曰简狄……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相似,更与《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之词吻合。此外,甲骨文等各种文献都表明,殷商人群崇拜飞鸟。“燕燕于飞”之句,又与“燕燕往飞”句很相似,或者正是殷商古歌亦即“北音”的遗响。

不过,“卫地三风”也有周文化,而且还有周文化与当地旧俗之间的碰撞。《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季札观乐”:“为之歌《邶》《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即其证。至于周文化与当地久远的习俗的相互碰撞,可由《邶风·新台》对卫宣公娶宣姜之事的侧目而视中见出。此地习俗中,上“烝”下“报”的婚配或许是允许的。但是,周人毕竟在这里统治许久,诗篇对卫宣公的讥讽以及《鄘风·君子偕老》对篇中女主人的同情,就是周人的观念表现。正因如此,诗篇才是浸染了强烈的周人文化色彩的,而不是古老风情天籁似的表现。这就是新旧文化相遇相撞及相融的结果。

《陈风》所在的古代文化区域属于“太皞文化”,还是伏羲、女娲传说的故乡。据民俗学者研究,至今陈国故地仍然保存了不少与古老生殖崇拜相关的风俗遗迹,如有所谓“担经挑”舞蹈,舞蹈者几人一组,舞步中男女交媾的象征意味明显,是古代祈子仪式的孑遗。(6)《陈风》诗篇多言“宛丘”及通向“宛丘”的“东门”,以宛丘而言,平粮台遗址的发现,表明它的古老渊源。《尔雅》云:“天下有名丘五,其三在河南,其二在河北。”不论河南还是河北,古人这样说应有其道理。当代学者考察今山东鲁西平原一带的土丘,发现许多“堌堆”(土丘)是人工堆积而成,其年代多为龙山文化时代到商代,先民用以躲避洪水,与《尚书·禹贡》所言兖州“降丘宅土”相合。(7)这就是说,先民因为洪水泛滥堆积高丘而居,水患逐渐退去又转而迁居平川。然而,那些被遗弃的古丘,可能并未随先民离去而完全失去意义,相反,它们由生活的栖居地变而为精神活动的神圣场地。就是说,在“降丘宅土”之后,这些高丘反而变得神圣而神秘,成为宗教、风俗重要活动场,因而,古老高丘也就成了远古文化风习的延续之所。至于“值其鹭羽”“值其鹭翿”的羽毛,根据出土及传世文献则是古老祭祀巫舞的道具。

春秋是新旧文化的大断裂时期,风诗的歌唱有保存古老风俗的意义。这样的保存,在《唐风》中别有一番风味。《唐风》中有《蟋蟀》和《山有枢》两篇,钱锺书《管锥编》说,存在着前者“正言及时行乐”和后者“反言以劝及时行乐”的“正、反”关联。(8)但是,诗篇的言“及时行乐”与奢靡无关,它们是善意的纠偏,对农夫过于俭啬而偏枯的生活及其态度予以纠正,并提倡适度消费以使生命得到应有的润泽。《毛诗序》说这两首诗篇是“刺晋僖公”“刺晋昭公”,其实是把诗篇说小了。《孔子诗论》第27简有论《蟋蟀》的内容,说:“《蟋蟀》知难。”“知难”,也就是《荀子》所说的“长虑顾后”。只有如此的“知难”,才懂得生活节俭。但是,诗篇不是说节俭,相反,是针对节俭过分,提倡有节制的享受。从“岁聿其莫(暮)”及“役车其休”等看,当是一年劳作结束之际宗族乡亲会食饮酒礼上的乐歌。古代的过年,即所谓的“蜡祭”,亦即《礼记·郊特牲》说的“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的典礼,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礼记·郊特牲》记载:“既蜡而收,民息已。故既蜡,君子不兴功。”正与诗“役车其休”相合。《礼记·杂记下》又载:“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子曰:‘百日之蜡,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孔子“百日之蜡,一日之泽”和“文武之道”之语,正与这两首诗篇的主张相同。

《唐风》还有一首诗篇,其风俗至今未已,这就是《绸缪》表现的风俗。《绸缪》是一首“闹洞房”的歌唱。(9)闹洞房习俗起源甚早,流传地域也很广。《汉书·地理志》记载燕地“闹洞房”的风俗,把起因归咎于战国末期燕太子丹的豢养刺客,说太子丹老招待这些死士,“不爱后宫美女,民化以为俗,至今犹然”,以至于流俗传衍,民间“嫁取之夕,男女无别”。“男女无别”,说的正是“闹洞房”的风俗。不过,把一种古老风俗归因于某个人,则是不确当的。这都表明,在《诗经》三百篇中,实际存在新、旧两种文化内容的文学。正因如此,风诗才越发可贵可爱。

《秦风》中的秦俗与周文化“正统”之间的关系,则为另一副样态。首先,秦人的故地不在西周人群生活的区域。《秦风》的风情特征,其实是秦人群体的历史经历所造就的生活情态的显现,秦人首先是把固有的风俗带到了周人的故地——一块曾经孕育过新式礼乐文明的空间。最典型的就是《秦风·黄鸟》所表现的殉葬恶俗。(10)在政治文教上颇有作为的一代君主,在临近死亡之际,失心丧志,居然让一种旧恶的葬俗翻上来作祟,习惯的力量又何其巨大!同时,《秦风·车邻》“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的歌吟,既表现了秦人君臣关系的质朴,也显示秦人酒酣耳热之际的慷慨,据记载“三良从死”就是三人与秦穆公酒席宴间约定的。(11)此外,《秦风·无衣》在征战上的慷慨豪迈,按《汉书·地理志》所说:“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其实就是表现游牧人群的粗壮雄豪。但是,携带着旧风尚的秦人,也在努力接受新的文明。《秦风·小戎》“温其如玉”等句子,表达的是对“君子”的思念。单看这些诗句很温婉,然而通篇看,对车马形制的津津乐道,是要远远大于上述抒情的分量的。这似乎正显露的是秦人厚重得有些木讷的气质吧?但是,《秦风》中毕竟也有《晨风》“彼晨风,郁彼北林”这样善于营造意境的诗句,更有《蒹葭》这样意象玲珑的奇妙之作。尽管诗篇极有可能出于“周余民”之手,却仍然是新的“秦文化”的一部分。玲珑剔透与雄浑粗壮混合,正显示的是一个人群文化处于“正在进步之中”的历史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