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题　奥林匹亚的荣耀

品达和他的凯歌[1]

桑迪斯（Sir John Sandys）　著

罗朗　译　娄林　校

一、品达生平

波俄提亚（Bóeotia）[2]人品达，是古希腊最伟大的抒情诗人。他出生于塞萨利亚（Cynoscephalae），距忒拜（Thebes）西约半里之遥。据品达自己的记载，他出生那天，恰逢德尔斐的皮托竞技节（品达辑语193 ［205］），这个节日总是在四年一度的奥林匹亚纪年（Olympic period）的第三年举行。据拜占庭的语文学家苏伊达（Suïdas）记载，这位诗人生于奥林匹亚纪年65纪（the sixty-fifth Olympiad）。奥纪65纪3年（Ol.65，3）对应公元前518年，人们已普遍接受这个日期。[3]最有可能的另一种说法是，他生于奥纪64纪3年（Ol.64，3），也就是公元前522年。[4]支持这个更早日期的人认为，所有古代名人描述公元前481—公元前478年的希波战争中的品达时，都说他正当“壮年”，也就是大约40岁。如果品达生于公元前518年，那么战争之初他才37岁，而战争结束时不过39岁。如果是公元前522年，那么薛西斯（Xerxes）远征的前一年，即公元前482年，他就应该40岁了。[5]

对自己的忒拜血统和所受的忒拜教育，品达深以为豪（辑语198a）。他的父亲是达伊凡图斯（Daïphantus），母亲是克利奥蒂塞（Cleodicê）。他跟着叔叔希克伯里勒斯（Scopelînus）学会吹奏长笛，这种乐器在德尔斐祭祀阿波罗时承堪大用，而在忒拜，品达进一步提高了吹奏技艺，因为在这里吹奏长笛比在雅典总是更受重视。在雅典，他在阿伽透克勒斯（Agathocles）和阿波那多诺斯（Appollodôrus）的指导下，学会了创作抒情诗的技巧，他的老师可能还有拉色斯的赫米奥尼（Lasus of Hermione），这位老师把酒神颂（dithyramb）发挥到了完美的地步。寄居雅典期间，他很有可能遇到过埃斯库罗斯，这位比他稍长的同时代人生于公元前525年。

回到忒拜后，他开始了抒情诗人的生涯。据说早期的诗歌里，他忽略神话典故。波俄提亚的女诗人科瑞娜（Corinna）指出了这个问题；于是，品达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在下一部作品中大量使用神话典故（辑语29a）。很快，他就从他的批评家那里得到了这条睿智的警告：“要凭手播种，而非播下整袋的种子。”[6]据说品达后来击败了女诗人米提斯（Myrtis），而科瑞娜早就警告过她，勿与品达竞争。[7]

世人大多以为，品达是忒拜的贵族家庭埃吉达（Aegeidae）的后裔。[8]而这可能意味着，他与多里斯人（Dorians）关系密切，而且是多里斯贵族的崇拜者。他支持寡头政治，不过“在政治上”，他“相信中等城邦（the middle state）拥有更多持久的善”（皮托凯歌6，53行）；他反对西西里暴动的“暴民”（皮托凯歌2，86行），更欣赏雅典民主政治的理性（皮托凯歌7，1行）。公元前498年从权势家族忒萨利亚的阿雷瓦德（Thessalian Aleuadae）那里，品达第一次接受了书写凯歌（epinician ode）的任务（皮托凯歌10）。

公元前490年9月，雅典在马拉松平原战胜了波斯。战役的前几天，克塞诺克拉底（Xenocrates），阿克腊加斯的忒戎（Thêrôn of Acragas）的弟弟，在皮托竞技会（Pythian Games）赢得了马车比赛的胜利。正式的凯歌由西蒙尼德斯（Simonides）抒写，其时西蒙尼德斯声望盛隆，而现存的品达诗作只在私下里赠给胜利者的儿子忒拉绪柏琉斯（Thrasybûlus），他当时可能驾着他父亲的赛车（皮托凯歌6）。在同一赛会中，阿克腊加斯的米达斯（Midas of Acragas）获得了笛艺的胜利，品达曾歌颂过他（皮托凯歌7）。毫无疑问，诗人曾参加了这次皮托赛会。

希波战争期间，品达可能惊愕于自己家乡城邦的立场。他在诗行中暗示过忒拜城的危机，那些城邦寡头竟然站在侵略者波斯人一边。[9]那些年，光荣属于希腊，耻辱却属于忒拜。当时，品达可能在相当长的时间是住在爱琴纳岛（Aegina），他创作了大量关于爱琴纳人（Aeginetans）的凯歌，数量远甚其余的凯歌。其中四分之一是纪念从这个岛出去的运动员。这些凯歌的第一首（涅嵋凯歌5）是写给皮托阿斯（Pytheas）的，他参加了公元前489年的涅嵋（Nemean）运动会。品达最早的奥林匹亚凯歌（奥林匹亚凯歌14），写给一位来自奥尔豪梅诺斯的波俄提亚城（Boeotian City of Orchomenus）的人，他赢得了公元前488年的青年赛跑比赛的胜利。公元前486年的8月，梅加克勒斯（Megacles the Alcmeonid）在第七届皮托运动会上赢得了德尔斐赛车比赛的桂冠，并受到简短的颂扬，不过数月之前他遭雅典放逐。

涅嵋（Nemean）凯歌的第二首和第七首写于公元前485年。第二首涅嵋凯歌赞颂雅典人提摩德墨斯（Timodêmus）在拳击摔跤比赛中获得冠军。第七首写给爱琴纳岛的塞格勒斯（Sôgenês），他赢得了青年拳击摔跤比赛的冠军（这早于第六首阿波罗凯歌，这首赞美诗中，因为品达描写了涅俄普托勒摩斯［Neoptolemus］在德尔斐的死亡，这触怒了某些爱琴纳人）。可能在公元前484年或者480年，爱琴纳人费拉赛德斯（Phylacidas）赢得了拳击摔跤比赛的冠军（伊斯特米凯歌6），公元前478年忒拜的麦列赛斯（Melissus）（伊斯特米凯歌4）和爱琴纳人克利安德（Cleander）（伊斯特米凯歌8）赢得了同样比赛的胜利。公元前477年，麦列赛斯又赢得了涅嵋赛车比赛的冠军，第三首伊斯特米（Isthmian）凯歌颂扬了他，但简洁扼要。这首凯歌成为以前用相同韵律写的第四首凯歌的前奏（proëme）。

公元前479年，薛西斯的入侵溃败，诗人欣喜于摆脱了这个难以忍受的负担，这个长期悬在希腊头上的“坦塔罗斯（Tantalus）之石”（伊斯特米凯歌行8，10）；他歌唱阿耳忒弥斯（Artemisium）战役（辑语77 ［196］），萨拉米（Salamis）战役（伊斯特米凯歌5，40行）和普拉托（Plataea）战役（皮托凯歌1，77行），并且歌颂雅典是“希腊的堡垒”（辑语76［46］）。

对诗人来说，公元前476年的奥林匹克竞技节是个异常重要的时刻。竞技胜利者们至少激发诗人创作了五首奥林匹亚竞技凯歌。第一首奥林匹亚凯歌歌颂叙拉古的希耶罗（Hieron of Syracuse）在赛马比赛上取得了胜利，第二首和第三首凯歌写给来自阿克腊加斯的赛车冠军忒戎。同一年，西洛克里（Western Locri）的哈格塞达墨斯（Hâgêsidâmus）获得了青年拳击冠军，（品达）随即在第十一首凯歌里同时颂扬了河神阿尔番乌斯（Alpheüs）和哈格塞达墨斯，并在其后的第十首凯歌里也纪念了哈格塞达墨斯，这首凯歌在胜利者的西洛克里家乡被人吟唱。

第五首伊斯特米凯歌向爱琴纳的费拉赛德斯表示敬意，如果它写于公元前476年，那么创作凯歌时诗人还在他的家乡。品达大约是在公元前476年的秋天前往西西里。在阿克腊加斯，他已经开始创作歌颂赛车冠军的第二首和第三首奥林匹亚凯歌，后来忒戎折得这项桂冠。他为忒戎写下颂词（辑语119），还写了一首歌送给忒戎的侄子忒拉绪柏琉斯（辑语124）。在叙拉古，他创作了第一首奥林匹亚凯歌纪念赛马冠军希耶罗（Hieron）的骏马菲勒尼克斯（Pherenîcus）。他的第一首涅嵋凯歌是歌颂前一年荣获赛车冠军的克罗米乌斯（Chromius），希耶罗后来接任他成为新建城市埃特纳（Aetna）的执政官。

大约在公元前475年春，品达回到忒拜。就是在忒拜，希耶罗赢得了赛车冠军，这是为了庆祝“第二届皮托竞技节”而举行的比赛，据推测时间也是公元前475年。同一年，品达创作了第三首涅嵋凯歌，颂扬爱琴纳拳击摔跤手阿里斯托克莱德斯（Aristocleides）的胜利。

公元前474年，品达再次来到德尔斐。在当年的皮托赛会之后，他写下第三首皮托凯歌，歌颂在公元前482年和公元前478年的皮托赛马会上获得胜利的希耶罗和他的骏马菲勒尼克斯，这匹骏马还赢得了公元前476年奥林匹克比赛的胜利。在第九首皮托凯歌里，他也歌颂了在公元前474年铁甲重装赛马会上取得胜利的昔勒尼（Cyrene）的特勒西克拉特（Telesicrates），在第十一首（皮托凯歌）里，他歌颂了在青年赛跑比赛上获得胜利的忒拜的忒拉绪德尔斯（Thrasydaeus）。据推测，公元前474年，埃特纳的克罗米乌斯在西库昂（Sicyon）赢得赛车会的胜利。赞颂雅典的酒神颂写于公元前474年的春天（辑语76以下）。

第四首涅嵋凯歌是献给青年摔跤冠军爱琴纳的提马萨克斯（Timasarchus），该诗写于公元前473年。第六首奥林匹亚凯歌很可能写于公元前472年，献给哈格塞阿德（Hâgêsias），他获得了骡子拉车比赛（mule-chariot-race）的冠军，哈格塞阿德是斯提法勒斯（Stymphalus）和叙拉古人。[10]第十二首也是写于这一时间，献给来自希墨拉（Himera）的长跑冠军埃格特勒斯（Ergoteles）。显然这一年，伊斯特米赛车冠军的胜利由胜利者的儿子在私下庆祝，来自阿克腊加斯的克塞诺克拉底曾在公元前477年获得此项冠军（伊斯特米凯歌2）。

第一首皮托凯歌歌颂了希耶罗在公元前470年皮托比赛中赛车比赛的胜利，蔚为华彩。伊法墨斯特斯（Epharmostus）来自波俄提亚（Boeotia）北部洛克里（Locrian）的小镇奥普斯（Opûs），公元前468年，他夺得奥林匹亚摔跤比赛的冠军（奥林匹亚凯歌4）。第七首奥林匹亚凯歌赞扬了来自罗德岛（Rhodes）的著名拳击手达尔格罗斯（Diagoras），他获得了公元前464年的胜利。在同一年的奥林匹亚运动会上，来自科林斯（Corinthd）的色诺芬（Xenophon）同一天赢得了赛跑和田径五项全能赛的冠军，第十三首奥林匹亚凯歌赞颂了这场胜绩，颂词高古。[11]第六首涅嵋凯歌写于公元前463年，歌颂在青年摔跤比赛中的胜者阿琴纳的阿尔刻米达斯（Alcimidas），第十首涅嵋凯歌大概也写于同一时间，献给阿尔戈斯（Argos）的忒奥斯（Theaeus），他在敬献给赫拉（Hêra）的地方赛会上赢得摔跤比赛胜利。据推测，第二首和第九首阿波罗凯歌（Paean）可能写于公元前463年，前一首赞颂阿布德腊（Abdera），后一首赞颂忒拜，都写于日蚀之时。

第四首皮托凯歌是所有凯歌中最长最好的一首，是为昔勒尼国王阿尔克西拉斯（Arcesilas）写的，他在公元前462年赢得了赛车比赛的胜利。这首凯歌也是经一位昔勒尼流放者的恳求而作，以献媚于阿尔克西拉斯。第五首皮托凯歌是在昔勒尼为欢迎获胜赛车手和他们的骏马归来而作。第八首奥林匹亚凯歌写给公元前460年爱琴纳的青年摔跤手阿尔克墨登（Alcimedon）。第八首涅嵋凯歌颂唱的是，公元前459年赛跑比赛的胜利者爱琴纳的德伊尼阿斯（Deinias）。第一首伊斯特米凯歌的主题是庆祝忒拜的希罗多德（Herodotus）的胜利，他在大约公元前458年获得赛车比赛冠军。紧接着的第四首阿波罗凯歌是为克厄斯（Ceôs）岛而作。斯特皮西阿德斯（Strepsiades），大约在公元前456年获得了拳击摔跤赛的冠军（伊斯特米凯歌7），是第二个获此殊荣的忒拜人。

卡马瑞纳（Camarina）的普骚米斯（Psaumis）赢得了公元前452年的赛车胜利和公元前448年的骡子比赛（mule-race）。第四首和第五首奥林匹亚凯歌颂扬了这两次胜利。

第八首皮托凯歌是后期的作品，纪念爱琴纳的阿瑞斯特墨尼斯（Aristomenes）在公元前446年赢得的青年摔跤赛。第十一首涅嵋凯歌大概也创作于这个时期，以纪念阿瑞斯特格罗斯（Aristagoras）就特奈多斯（Tenedos）的议事会住持职。他可能是特奈多斯的忒奥克塞尼斯（Theoxenus）的哥哥，忒奥克塞尼斯是品达的敬慕者之一，受其赞誉，品达曾占诗一首（辑语123［88］），也是在他的怀抱里，诗人在阿尔戈斯（Argos）溘然长逝。据说诗人活了八十岁。如果这样的话，根据他是生在公元前552年或518年来算，他应该是逝于公元前442年或438年。

女儿们护送着品达的骨灰回到忒拜。六个世纪后，他的同胞泡赛尼阿斯（Pausanias）告诉我们这位诗人的墓址，并且加上了他生前的一些传说：

穿过埃奥罗斯（Iolaüs）体育场的右侧（在普罗厄提底［Proetidian］门外），你会来到一个竞技场，品达之墓就在其中。年轻时，有一次品达往忒斯皮亚（Thespiae），烈日当头，他疲劳之至，就在路边躺下休息。当他熟睡的时候，蜜蜂纷纷而至，拭蜜其唇。如是，品达开始了他的歌唱生涯。

当他的名声传遍希腊各地的时候，皮托的女祭师祈求，德尔斐也应向品达敬献与阿波罗一样的水果祭品。据说，品达暮年曾有女神入梦，普洛塞尔皮娜（Proserpine）[12]站在他的旁边说，众神之中，唯独她没有被歌颂过，不管怎样，当他将要走向她的时候，应该为她写下一首凯歌。十天过去了，品达终于还清了这个自然之债……[13]穿过底尔克（Dirce），我们就来到了品达旧居遗址，这是品达献给丁第梅涅母亲（Mother Dindymene）[14]的避难所。[15]在德尔斐，离涅俄普托勒摩斯（Neoptolemus）被杀不远的炉边，直立着品达的坐椅。那是一个铁椅，据说每当品达来到德尔斐，都要坐在这个铁椅上吟唱他献给阿波罗的凯歌。[16]

品达是位虔诚的希腊民族宗教信徒，他的凯歌证明了他与德尔斐的阿波罗崇拜的紧密关联。敬畏诸神是他作品中的突出特点。“从神那里，我们获得了人类最优秀的东西”（皮托凯歌1，41行），“是神赐予人们希望的满足；他让骄傲的人低头，给予那些谦虚的人以光荣”（皮托凯歌2，49行）。诗人非常高兴地讲述那些英雄故事，特别是有关卡斯特（Castor）和波吕刻斯（Pollux），或者是赫拉克勒斯或者冥府三法官（the Aeacidae）的故事。“如果我的歌里不讲冥府三法官的事，心里就觉得不安”（伊斯特米凯歌5，20行）。但是，品达决不会把那些从人性的角度来看不道德的行为归咎于神。如果传说中讲到诸神和坦塔罗斯宴饮的时候，吃了他儿子珀罗普斯（Pelops）的肉，品达则拒绝把神描绘成食人生番（奥林匹亚凯歌1，52行）。他说：“赞颂神祇会更适当一些”（奥林匹亚凯歌1，35行），“辱骂神祇使诗人的技艺变得讨厌”（奥林匹亚凯歌9，37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