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其中味?

在《红楼梦》一书的最前面有一段凡例,表达了作者写书的本意。从表面上看,表述得很明白,作者就是“将已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在后面又说“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从这段描述中人们很容易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写实小说,好像《红楼梦》就是作者的自传。

在此基础上作者又一再申明:“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谓其不备。”读到这里仔细一想,作者这一再地声明、反复地重申,好像事情并不像表面上讲的那么简单,况且后面还有一句:“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说明书中的确存在一些怨世骂时的成分,这给人一种感觉,就像是讲了别人的坏话,又一再说明没有骂人的意思。正如脂批所言:“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说明作者的这些描述不过是表面文章,掩人耳目而已。

书的前面还有作者的一首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首诗可谓意味深长,每逢读到这里,我们都能感受到在表面的故事下书中肯定隐藏了一些不能明言的东西。“谁解其中味?”是作者深恐读者理解不了自己的本意,在无奈之下发出的感叹,更是一句有力的提醒!

《红楼梦》一书的“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失落无考”,连书中人物的穿着打扮、官职称谓都尽量抹去时代的痕迹,地点一会儿说是金陵,一会儿又成了北方,只说是京城都中,这种模糊的表述让人产生联想。

细想一下,不好明言是因为不能明言。不说时间是因为有不能明说时间的原因,这个原因最大的可能就是规避当朝。前面分析过,如果故事发生在前面某个朝代,你把这个朝代写得再怎样混乱都是不妨碍的,可知其本意是影射当朝,如果编造一个具体的朝代,也就失去了影射当时社会的效果。

我们还看到,书中的地点忽南忽北,一说是金陵,又一说是中京,实则也是在规避北京。作者越是有意地规避,越是说明不便明言。不管作者怎样避来避去,读者都能感觉到就是北京。试想,如果明写一个在北京城里占了半条街的大家族如此腐朽没落,是行不通的,天子脚下岂能有这种情况!

即使如此,书中仍反复强调:“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这反复的强调无外乎两个意思,一是真实意思的表达,二是故意掩饰之辞。结合作者故意掩饰故事的时间、地点来看,只能是后者。

《红楼梦》诞生在封建皇权牢固统治的时期,这时的文字狱是比较严重的。任何人写出的东西如果对朝廷稍有不恭,就会招来杀身之祸。中国的语言文字复杂,歧义很多,所以封建上层文人对遣辞造句都是非常注意的,稍有不慎,因用词不当就可能被人陷害。清朝曾有人因“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而被砍头。年羹尧也因为将一句奏文“朝乾夕惕”写做“夕惕朝乾”而被雍正找到杀他的借口。实际上,“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本身就有表面和隐喻两层意思,关键看后面还有什么句子,如果连上“莫道荧光小,犹怀照夜心”,不过是一首普通的诗,可如果连上“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就明显不一样了。后者无论你怎么狡辩描写的是黑牡丹,也搪塞不过这两者相连的共同隐喻。“朝乾夕惕”和“夕惕朝乾”表面上看也没区别,可仔细一想,前者是早朝后反思,后者是晚上担忧明天的早朝,两者的意思差别就大了。《红楼梦》就避开了这类问题。写到朝廷社会都是“昌明隆盛之邦”,“昌明太平朝世”,“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之类的赞美之辞,整部故事中没有任何贬低社会的词语,可社会阴暗面却跃然纸上,人心刁钻、伤风败俗等不一而足,整个社会有一种大厦将倾的趋势。

作者虽说此书只着意于闺中,但其实际的用意却在闺外。正像风月宝鉴一样,不能只看好看的正面,更应该看它的反面。虽然只描写了贾家内部的闺中生活,可各种社会现象都在这里上演,这正是作者虚构贾家的根本用意。

作者这种真真假假的写作方式和错综复杂的掩饰手法是为了适应特定的历史环境匠心独运的结果,贾家看似甄家又不是甄家,云山雾罩,这恰恰成就了《红楼梦》之美。这种让人看不透的含蓄美,正是《红楼梦》文学艺术的高超之处。

戚蓼生在《红楼梦》序中说:“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书弦外音乎?”模糊的东西最容易让人看走眼,所以人们对《红楼梦》的认识五花八门。如何正确地理解《红楼梦》的思想实质,把握其弦外之音正是《红楼梦》研究所要解决的问题。

红楼有味,味是什么?这首先要判断出《红楼梦》中的贾府形象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