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卖烟壶老王索诈 砸菜碗小旦撒娇

话说魏聘才回来,书房中已吃过饭了。正在踌躇,想到外面馆子上去吃点心。走到账房门口,忽见一个小厮托着一个大方盘,内放一只火锅,两盘菜,热气腾腾的送进去了。随后见有管事的许顺跟着进去,见了聘才,便问:“大爷用过饭没有?”聘才道:“才从外头送信回来的。”许顺道:“既没用饭,何不就请在账房吃罢。”这许顺夫妇是颜夫人陪房过来的,一切银钱账目皆其经手。聘才进了账房,许顺要让聘才先吃,聘才不肯,拉他同坐了。

吃过了饭,许顺泡了一碗酽茶递给聘才,说了一会闲话,看壁上的挂钟已到未初。偶然看见一个紫竹书架上有几本残书,顺手取了两本,看时却是抄写的曲本,无非是《牡丹亭》、《长生殿》上的几支曲子。又取一本,薄薄的二三十页,却是刻板的,题著《曲台花选》,略翻一翻,像品题小旦的。再拿几本看时,是不全的《缀白裘》。聘才道:“这两本书是自己的么?想来音律是讲究的。”许顺道:“哪里懂什么音律?不知是哪个爷们撂在这里的。”聘才要借去看看,许顺道:“只管拿去。”聘才抽了出来,到自己房里歪在炕上,取那本《花选》看了一会,记清了八个名氏,一面想道:“原来京里有这样好小旦!怪不得外省人说‘要看戏,京里去’。相貌非但好,个个有绝技,且能精通文墨,真是名不虚传。这样看起来,那琴官虽然生得天仙似的,只怕未必比得上这一班。”忽又转念道:“这书上说的,也怕有些言过其实。若论相貌,我看世界上未必赛得过琴官。”重新又将这八个人的光景逐一摹拟一番,又牢牢的记了一记。只见四儿跑进来说道:“同路来的叶先生找少爷说话,现在账房里。”聘才道:“这也奇了,他怎的到这里来?”就将《花选》塞在枕头底下,带上房门,出来到了账房。见叶茂林同着个白胖面生的人在那里坐着,见聘才进来,都站起了,上前拉手问好。聘才道:“叶先生到此,有何贵干?”叶茂林笑嘻嘻的道:“晓得尊驾在此,特来请安的。”聘才知道他是顺口的话,便道:“我还没有来奉拜,倒先劳你的驾过来。”又问:“那位贵姓?”叶茂林道:“这是我们大掌班金二爷,来请梅大人定戏的。”

聘才待再问时,只见许顺从上头下来说道:“大人吩咐,既是正月初五以前都有人定下,初六七也使得,就是不许分包。”那金二道:“不分包这句话却不敢答应。正月里的戏,不要说我们联锦班,就是差不多的班子,哪一天不分三包两包?许二爷,劳你驾,再回一声罢。”许顺道:“已经回过了,是这么吩咐下来,再去回时也是白碰钉子。要不然,到王大人那里去商量罢。”金二道:“这日子呢?”许顺道:“一发和王大人商量,不拘初六、初七,定一天就是了。”叶茂林道:“到王大人宅子去,回来还要在此地经过,不如我在此等一等。你同许二爷去说结了,回来同走罢。”金二道:“也好。”便同许顺去了。叶茂林即问聘才:“可曾看过京里的戏?”聘才回说:“没有。”茂林就说行头怎样新鲜,角色怎样齐全,小旦怎样装束好看,园子里怎样热闹,堂会戏怎样排场,说得聘才十分高兴。问起同船的人来,知琴官在曹长庆处,现今患了几天病,也渐渐好了;琪官定于腊月初十日上台;其余各自跟他师傅,也有在联锦班的,也有过别班里去的。聘才又问他的寓处,说在杨柳巷联锦班总寓内。聘才道:“改日过来奉看。”茂林道:“这如何敢当!只好顺便去逛逛。”说着,许顺已同了金二回来,已经说妥,定于正月初六日在姑苏会馆,不论分包不分包,只要点谁的戏不短角色就是了。许顺上去回明,付了定银各散。是晚子玉课期,未得与聘才闲谈。

次日,聘才记着叶茂林的话,吃了早饭想去听戏,叫四儿带了钱,换了衣裳。因元茂在书房读书,不好约他,独自步行出门,不多路就到了戏园地方。这条街共有五个园子,一路车马挤满,甚是难走。遍看联锦班的报子,今日没有戏,遇着传差。聘才心上不乐,只得再找别的班子。耳边听得一阵锣鼓响,走过了几家铺面,见一个戏园写着“三乐园”,是联珠班。进去看时,见两旁楼上楼下及中间池子里,人都坐满了,台上也将近开戏。就有看座儿的上来招呼,引聘才到了上场门靠墙一张桌子边。聘才却没有带着垫子,看座儿的拿了个垫子与他铺了,送上茶壶、香火。

不多一会儿开了戏,冲场戏是没有什么好看的。望着那边楼上,有一班像些京官模样,背后站着许多跟班;又见戏房门口帘子里有几个小旦,露着雪白的半个脸儿,望着那一起人笑,不一会就攒三聚五的上去请安。远远看那些小旦时,也有斯文的,也有伶俐的,也有淘气的。身上的衣裳却极华美,有海龙,有狐腿,有水獭,有染貂,都是玉琢粉妆的脑袋,花嫣柳媚的神情。一会儿靠在人身边,一会儿坐在人身旁,一会儿扶在人肩上。这些人说说笑笑,像是应接不暇光景。

聘才已经看出了神,又见一个闲空雅座内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好个高大身材,一个青黑的脸,穿着银针海龙裘,气概轩昂,威风凛凛,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跟着三四个家人,都也穿得体面。自备了大锡茶壶、盖碗、水烟袋等物,摆了一桌子。那人方才坐下,只见一群小旦蜂拥而至,把这一个大官座也挤得满满的了。见那人的神气,好不飞扬跋扈,顾盼自豪,叫家人买这样买那样,茶果点心摆了无数,不好的摔得一地,还把那家人大骂。聘才听得怪声怪气的,也不晓得他是哪一处人。

正在看他们时,觉得自己身旁又来了两个人。回头一看,一个是胖子,一个生得黑瘦,有了微须,身上也穿得华丽,都是三十来岁年纪。也有两个小旦跟着说闲话,小厮铺上坐褥,一齐挤着坐下。聘才听他们说话,又看看那两个相公,也觉得平常,不算什么上好的。忽见那个热闹官座里有一个相公望着这边,少顷走了过来,对胖子与那一位都请了安。这张桌子,连聘才已经是五个人,况兼那人生得肥胖,又占了好多地方,那相公来时已挤不进去。因见聘才同桌,只道是一起的人,便向聘才弯了弯腰。聘才是个知趣的人,忙把身子一挪,空出个座儿。这相公便坐下了。即问了聘才的姓,聘才连忙答应,也要问他名氏。忽见那胖子扭转手来,在那相公膀子上一把抓住,那相公道:“你做什么使这样劲儿!”便侧转身向胖子坐了,一只手搭在胖子肩上。那先坐的两个相公便跳将下去,摔着袖子走了。只听得那胖子说道:“蓉官,怎么两三月不见你的影儿?你也总不进城来瞧我?好个红相公!我前日在四香堂等你半天,你竟不来,是什么缘故呢?”那蓉官脸上一红,即一手拉着那胖子的手道:“三老爷今日有气?前日四香堂叫我,我本要来的,实在腾不出这个空儿。天也迟了,一进城就出不得城。在你书房里住原很好,三奶奶也很疼我,就听不得青姨奶奶骂小子打丫头,摔这样砸那样。再和白姨奶奶打起架来,教你两边张罗不开。明儿早上好晒我在书房里,你躲着不出来了……”蓉官没有说完,把那胖子笑得眼皮裹着眼睛没了缝,把蓉官嘴上一拧,骂道:“好个贫嘴的小幺儿!这是偶然的事情,哪里是常打架吗?”聘才听得这话说得尖酸有趣,一面细看他的相貌,也十分可爱,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个瓜子脸儿,秀眉横黛,美目流波,两腮露着酒凹,耳上穿着一只小金环,衣裳华美,香气袭人。

这蓉官瞅着胖子说道:“三老爷,你好冤人!说你常在全福班听戏,花了三千吊钱替小福出师,你瞧瞧小福在对面楼上,他竟不过来呢!”那胖子道:“哪里来这些话!小福我才见过一两面,谁说替他出师?你尽造谣言。”蓉官道:“倒不是我造谣言,有人说的!”蓉官又对那人道:“大老爷是不爱听昆腔的,爱听高腔杂耍儿!”那人道:“不是我不爱听,我实在不懂,不晓得唱些什么。高腔倒有滋味儿,不然倒是梆子腔还听得清楚。”

聘才一面听着,一面看戏。第三出是《南浦》,很熟的曲文,用脚在板凳上踏了两板,就倒了一杯茶,一手擎着,慢慢的喝。可巧那胖子要下来走动,把手向蓉官肩上一扶,蓉官身子一晃,碰着了聘才的膀子,茶碗一侧,淋淋漓漓,把聘才的袍子泼湿了一大块。那胖子同蓉官着实过意不去,赔了不是。聘才倒不好意思,笑道:“这有什么要紧?干一干就好了。”说着自己将手巾拭了,又听了一回戏。

只见一个老头子弯着腰,颈脖上长着灰包似的一个大气瘤,手内托着一个小黄漆木盘,盘内盛着那许多玉器,还有些各样颜色的东西,口里轻轻的道:“买点玉器儿,瞧瞧玉器儿!”从人丛里走近聘才身边,一手捏着一个黄色鼻烟壶,对着聘才道:“买鼻烟壶儿!”聘才见这壶颜色甚好,接过来看了一看,问要多少钱。那卖玉器的道:“这琥珀壶儿是旧的,老爷要使,拿去就结了。人家要,是十二两银,一厘不能少的,你要,算十两银就是了。”聘才只道这壶儿不过数百文,今听他讨价,连忙送还。那卖玉器的便不肯接,道:“老爷既问价,必得还个价儿。你能瞧这壶儿又旧,膛儿又大,拿在手里,又暖又不沉,很配你能使,你总得还个价儿!”聘才没法,只得随口说道:“给你二两银子。”卖玉器的便把壶接了过去,说:“太少,买假的还不能。”停一会又说:“罢了,今日第一回开张,老爷诚心买,算六两银。”聘才摇着头说不要,那卖玉器的叹口气,道:“如今买卖也难做,南边老爷们也精明。你瞧这个琥珀壶儿,卖二两银,算了!底下你能常照顾我就有了。”说着又把壶儿送过来。

聘才身边没有带银子,因他讨价是十两,故意只还二两,是打算他必不肯卖的,谁知还价便卖,一时又缩不转来,只得呆呆的看戏不理他,然脸已红了。那卖玉器的本是个老奸巨猾,知是南边人初进京的光景,便索性放起刁来,道:“我卖了四十多年的玉器,走了几十个戏园子,从没有见还了价,重说不要的。老爷哪里不多使二两银?别这么着!”靠紧了聘才,把壶儿捏着。聘才没奈何,只得直说道:“今日实在没有带银子,明日带了银子来取你的罢。”那卖玉器的哪里肯信,道:“老爷没有银子,就使票子。”聘才道:“连票子也没有。”卖玉器的道:“我跟老爷府上去领。”聘才道:“我住得远。”卖玉器的只当不听见,仍捏着壶儿紧靠着聘才。

那时台上换了二黄戏,一个小旦才出场,尚未开口,就有一个人喊起好来,于是楼上楼下几十个人同声一喊,倒像救火似的。聘才唬了一跳,身子一动,碰了那卖玉器的手,只听得“扑托”一响,把个松香烟壶砸了好几块。聘才吃了一惊,发怔起来。那卖玉器的倒不慌不忙,慢慢的将碎壶儿拣起,搁在聘才身边,道:“这位爷闹脾气,整的不要要碎的。如今索性拉交情,整的是六两银,碎的算六吊大钱,十二吊京钱。”聘才便生起气来,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方才说二两,怎么如今又要六两?你不是讹我么!”旁边那些听戏的都替聘才不平。聘才待要发作,只见那个胖子伸过手来,将那卖玉器的一扯,就指着他说道:“老王,你别要这么着!”聘才连忙招呼,那胖子倒真动了气,又道:“老王,你别要混懵,怎么拿个松香壶儿,不值一百钱,赚人二两银,砸碎了就要六两?你瞧他南边人老实,不懂你那懵劲儿,你就懵开了。我姓富的在这里,你不能!”那卖玉器的见了他,就不敢强,道:“三爷,你怎么说,怎么好。”那胖子就叫跟班的给他四百钱。卖玉器的尚要争论,那一位也说道:“富三爷哪里不照应你?这点事你就这么着!况且富三爷是为朋友的,下次瞧瞧有好玉器,我们多照顾你一点就够了。”蓉官接口道:“这老头子,好讨人嫌!弯着腰,托着那浪盘子,天天在人空里挤来挤去,一点好东西都没有。谁要买,德古斋还少吗?”卖玉器的只得忍气吞声,拿了碎烟壶走了出去,嘴里咕噜道:“闹扬气,充朋友,照顾我?也配!有钱尽闹相公!”又挤到别处去了。聘才心里甚是感激,连忙拉着富三的手道:“小弟粗鲁,倒累三爷生气。”又向那人也拉了拉手,就叫四儿拿出二百大钱来,双手送上。富三笑道:“这算什么?”接过来递与聘才的四儿道:“算我收了,给你罢。”四儿不敢接,聘才又笑道:“断不敢要三爷破钞,还请收了!”又将钱交与富三的家人。富三接过来,往桌上一扔,道:“你太酸了!几个钱什么要紧,推来推去的推不了!”聘才只得叫四儿收了,叫他请了安,谢了赏。

聘才已听得人叫他富三爷,自然姓富了。便问那一位的姓,是姓贵,名字叫芬,现在部里做个七品小京官。这富三爷叫富伦,是二品荫生,现做户部主事。一一领教过了,富、贵二人也问了聘才的姓,又问了他是哪一处人,现在当什么差。聘才道:“小弟是江宁府人,才到京,尚未谋干什么。此时寓在鸣珂坊梅世伯梅大人处。”富三道:“江宁是个好地方,我小时候跟着我们老爷子到过江宁。那时我们老爷子做江宁藩司,我才十二岁,后来升了广东巡抚。你方才说鸣珂坊梅大人,他也在广东做过学差,与我们老爷子很相好。以后大家都回了京,我们老爷子做了侍郎,不上一年就不在了。我是没有念过书,不配同这些老先生们往来,所以这好几年不走动了。闻得他家玉哥儿很聪明,人也生得好,年纪也有十六七岁了,不知娶过媳妇儿没有?”聘才一一回答了,又与贵大爷寒暄一番。聘才已知富三是个热心肠,多情多义的人,那个贵大爷却是谨慎小心、安分守己的一路。当下三人倒闲谈了好一会。

蓉官又到对面楼上去了,聘才望着他又去与那黑脸大汉讲话,又见那个卖玉器的挤上楼去,捏着些零碎玉件,到那些相公身边混了一阵,只管兜搭,总要卖成一样才去的光景。那个黑大汉好不厌他,便吆喝了一声,那卖玉器的尚不肯走,嘴里倒还讲了一句什么,那个黑大汉听了大怒,便命家人扠他出去。众家人听不得一声,将他乱推乱撵。那个老头子见势头不好,便也不敢撒赖,腰驼背曲的一步步走出来,又要照应盘内东西,当当啷啷的,把些料壶儿、料嘴子砸了好些,弯了腰拣了一样,盘里倒又落下两样。心里想拼着这条老命讹他一讹,看看那位老爷的相貌先就害怕,更非富三爷可比,只得含着眼泪,一步步的走下楼来。下了楼,才一路骂出戏园。看得那些相公个个大笑,都探出身子看他出了戏园,才住了笑。这边富三看了,也拍手称快。聘才更乐得了不得,但不知这个人是个什么阔人,少顷等蓉官来问他。只见那黑大汉已起身,带了四个相公,昂昂然大踏步的出去了。那些没有带去的相公,又分头各去找人。

不一刻,蓉官又过来坐下。富三笑道:“空巴结他,也不带你去。磨了半天,一顿饭都磨不出来。”蓉官点着头道:“不错,我磨他。他叫我我也不去,这位老爷不是好相交的!”富三道:“这人是哪里人,姓什么?”蓉官道:“是广东人,我只听得人都称他奚大老爷,我也是才认识他,且他也到京未久。他就待春兰待得好,今日春兰身上穿那件玄狐腿子的,是奚大老爷身上脱下来,现叫毛毛匠改小的。”说罢,即凑着富三耳朵问了一句。富三道:“怎么,你今日又有空儿?”蓉官笑嘻嘻的,两手搭着富三的肩,把他揉了几揉。

富三见聘才人品活动,又系梅氏世谊,便道:“魏大哥,今日这戏没有听头,咱们找个地方喝一盅去罢。”聘才见富三是个慷慨爽快的人,便有心要拉拢他,说道:“今日幸会,但先要说明,赏兄弟的脸作个东。”富三笑道:“使得。”就在靴革幼里拿出个靴页子来,取一张钱票交与他跟班,给看座儿的:“连这位老爷的戏钱也在里头。”聘才又再三谢了。于是带了蓉官,一同出来。

他们是有车来的,聘才搭了蓉官的车,四儿也跨了车沿,跟兔坐了车尾。聘才在车里随口的说笑,哄得蓉官十分欢喜,又赞他的相貌,要算京城第一,说说笑笑,已到了一个馆子。一同进去,拣了雅座坐了。走堂的上来张罗,点了菜,蓉官斟了酒。只听得隔壁燕语莺声,甚为热闹。蓉官从板缝里望时,就是那个奚大老爷带了春兰,还有三个相公在那里。

聘才问富三道:“老太爷的讳[1],上下是哪两个字?”富三不解所问,倒是贵大爷明白,即对富三说道:“他问大叔官名是叫什么?”富三道:“你问我们老爷的名字么?我们老爷叫富安世。”聘才即站起身来,道:“怪不得了,三爷是个大贤人之后!你们老大人在我们南京地方已成了神!三年前,地方上百姓共捐了几千银子,造了一个名宦祠,供了老大人的牌位。还有一位是江宁府某大老爷,这老大人生前爱民是不用说了,到归天之后,还恋着南京百姓,遇着瘟疫、蝗虫、水旱等灾,常常的显圣,有求必应,灵验得很。只怕督抚就要奏请加封的,那些百姓感戴到一万分,愿老大人的世世子孙位极人臣,封侯拜相,这也是一定的理。今看三爷这般心地,那样品貌,将来也必要做到一品的!”几句话把富三恭维得十分快乐,倒回答不上来。

贵大爷道:“这个话倒也可信。大叔在江宁年数本久,自知府升到藩司,也有十几年,自然恋着那地方上了。”富三道:“我们老爷在江宁十六年,自知府到藩司,没有出过省,真与南京人有缘。我是生在江宁府衙门里的,所以我会说几句南京话。”聘才又将贵大爷恭维一番。贵大爷道:“我这个功名是看得见的,要升官也难得个拣选,不是同知[2],就是通判[3],并无他途。”聘才道:“将来总不止于‘同’、‘通’的。”蓉官笑道:“你瞧我将来怎样?”聘才笑道:“你将来要到月宫里去,会成仙呢!”富三、贵大皆笑。蓉官罚了聘才一杯酒,道:“你此时倒会说话,为什么见了那个卖玉器的就说不出来?”聘才笑道:“今日幸遇见了三爷、大爷,不然我真被他缠不清了。”富三道:“这种人是怕硬欺软,你越与他说软话,他越不依的。你不见楼上那个人,将他轰出来,砸掉了许多东西,他何曾敢说一声?不过咱们不肯做这样霸道事,叫苦人吃亏。其实四百钱还是多给的,他那个料壶儿准不值一百钱!”聘才又赞了几声“仁厚待人,必有厚福”。

蓉官道:“那奚老爷的爷们好不利害,将这老王推推搡搡的。我怕跌了他,把他那浪盘子的臭杂碎全砸了,不绝了他的命?倒幸亏没有砸掉多少,只砸了两个料嘴子,一个料烟壶。有一个爷们更恶,在他脖子那个灰包上一扠,那老王噎了一口气,两个白眼珠一翻,好不怕人!这个奚大老爷的性子也太暴,适或扠死了他,也要偿命的!”蓉官说到此,只听得隔壁雅座里闹起来,听得一人骂道:“鸡巴攘的,又装腔做作了!”蓉官低低的说道:“不好了,那位奚大老爷又翻了,不知骂谁。”便到板壁缝里去望他们。这边聘才与富三、贵大都静悄悄的听。

听得一个相公说道:“你倒开口就骂人!好便宜的鸡巴,做起菜来,你口里还吃不尽呢!”听得那人又骂道:“我最恨那装腔做作的,一天一个样子!”又听得那相公说道:“就算我装腔做作了,你也不能打死了我!”又听得那人骂道:“我倒不打死你,我想攘死你!”听得“当啷”一声,砸了一个酒杯。那人又说道:“这声音响得小,要砸,砸大的!”听得那相公说道:“你爱听响的?”便又一声响,砸破了一个大碗。那人道:“你会砸,我不会砸?”也砸了一个。那相公道:“你爱砸,谁又拦你不砸!”便接连叮叮口当口当砸了好几个。那人怒极了,说道:“你真砸得好!”便索性把桌子一掀。这一响更响得有趣,那三个相公一个已唬跑了,两个死命的解劝,口中不住的“大老爷”、“干爹”、“干爸爸”的求他不要生气。那个砸碗的相公也跑到院子里,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掌柜的,走堂的一齐进来劝解,都不敢说一句话,尽赔着笑脸,大老爷长,大老爷短。那掌柜的又去安慰那相公,嘻嘻的笑说道:“春兰,做什么与大老爷这么怄气?你瞧,崭新的玄狐腿子,溅了油了,快拿烧酒来擦。”就有伙计们拿了烧酒,掌柜的替他抹干净了。一面把那位奚老爷请了出来,另到一间屋子坐了,拉了那相公上前,劝他赔个不是。那相公只管哭,不肯赔礼。那姓奚的见掌柜的如此张罗,也有些过意不去,说道:“倒吵闹了你们。这孩子一天强似一天,令人生气!”那掌柜的倒代这相公请安作揖的,在那里做花脸。那姓奚的气也平了,那相公也住了哭。

掌柜的又将那三个相公也找了进来,吩咐伙计们照样办菜,拿上好的碗盏,与大老爷消气和事。掌柜的又说那走堂的道:“老三,你不会伺候!这砸碗的声音是最好听的,你应该拿顶细料的瓷碗出来,那就砸得又清又脆,也叫大老爷乐一乐。这半粗半细的瓷器,砸起来声音也带些笨浊!你瞧,大老爷当赏你五十吊,也只赏你四十吊了。”说得众伙计哈哈大笑,一面去扫地抹桌子。这一地的菜,已经有四条大狗进去吃得差不多了,大家抢吃,便在屋里乱咬起来,四条大狗打在一处。众伙计七手八脚,拿了棍子、扫把赶开了狗,然后收拾。

你道这掌柜的为什么巴结这个姓奚的?他知道这个姓奚的是广东大富翁,又是阔少爷,现带了十几万银子进京,要捐个大官。已到了一月有余,差不多天天上他的馆子,已赚了他正千吊钱了。这一桌菜连碗开起账来,总要虚开五六倍,应五十吊,大约总开三百吊。那位姓奚的最喜喝这杯“快乐酒”,你再开多些,他也照数全给,断不肯短少。这是海南大纨衤夸,到京里来想闹点声名,做个冤桶的。此时只晓得他排行是十一,就称呼他为奚十一。那个砸碗的相公,就是蓉官说的春兰了。

富三与聘才、贵大都在门口看了一会进来,蓉官吐了吐舌,说道:“好不怕人!这才算个标子!”富三笑道:“这种标也标得无趣。但不知为什么事闹起来?”蓉官道:“这位奚大老爷的下作脾气,是讲不出来的。”于是富三与聘才、贵大豁了一会拳,此时天气尚短,他们也要进城。贵大爷先抢会账,聘才又要作东,富三爷道:“都不要抢,这一点小东,让我富老三做了罢。明日就吃你,后日再吃他。”大家只得让富三爷会了账。

富三、贵大得了聘才一番恭维,心里着实喜欢。聘才又问了两个人的住处,说:“明日要来请安。”富三道:“我住在东城金牌楼路西,茶叶铺对门。”指着贵大爷道:“他就在茶叶铺间壁,门上都是户部封条。明日如果来,我们就在家里等你。”聘才说:“一定来的,咱们从此订交。只是我是个白身人,仰扳不上。”富三、贵大同说:“罚你!咱们哥们论什么?你不嫌我们粗鲁就是了。”富三赏了蓉官八吊钱,跟兔两吊钱。蓉官谢了赏,辞了贵大爷与聘才先走了。

此时日已西沉,富、贵两人急急的赶城。聘才送了他们上车,同着四儿慢慢步行而归,到家时点了灯了。子玉、元茂都在书房夜课,聘才换了衣裳,趿着鞋,喝了几杯茶,坐了一会儿。少停,子玉、元茂出来,同到聘才房里。只见聘才解下腰间的褡包,一只手揣在怀里,剩着一只空袖子,悠悠荡荡的在房里走来走去转圈儿。见了子玉、元茂进来,使嘻嘻的笑。元茂道:“今日什么事,到此刻才回?”又凑到他脸上一看,道:“酒气熏熏,一定是叶茂林请你的。可曾见那些小孩子么?”聘才道:“我没有去找叶茂林,我倒听了联珠班的戏。那班里的相公足有五六十个,都是生得很好的。遇见一个相好,是从前南京藩台的少爷,与我们也有世谊,他请我吃饭,叫了个相公,也是上等的。”子玉道:“大哥,你前日说那琴官脾气不好,又爱哭,是怎样脾气?”聘才道:“那琴官的脾气是少有的,大约托生时,阎罗王把块水晶放在他心里,又硬又冷,绝没有一点怜悯人的心肠。这个人,与他讲‘情’字是不必提了!我因为他脑袋生得好,生了一片怜香惜玉之心,奴才似的巴结他,非但不能引他笑一笑,倒几次惹得他哭起来。这个脾气!教人怎样说得出来?总而言之,他眼睛里没有瞧得起的人就是了。”

子玉想道:“果然有这样脾气,这人就是上上人物,是十全的了。”便呆呆思想起来,便又转念道:“人海中庸耳俗目,都喜献媚逢迎,只怕这清高自爱的佳人必遭白眼。除非有几个正人君子,同心协力提拔他,使奸邪辈不得觊觎,然后可以成就他这铮铮有声、皎皎自洁,使若辈中出个奇人,倒也是古今少有的。”子玉想到此,这条心有些像柳花将落,随风脱去,摇曳到琴官身上了。忽见李元茂把风门一开,说道:“了不得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讳——此处指名字。旧时对帝王将相或尊长不敢直称其名,谓之避讳。

[2]同知——官名,明清为知府、知州的佐官,分掌督粮、缉捕、海防、水利等,分驻指定地点。

[3]通判——官名,明清设于各府,分掌粮运及农田水利等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