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史南湘制谱选名花 梅子玉闻香惊绝艳
京师演戏之盛,甲于天下。地当尺五天边,处处歌台舞榭;人在大千队里,时时醉月评花。真乃说不尽的繁华,描不尽的情态。一时闻闻见见,怪怪奇奇,事不出于理之所无,人尽入于情之所有。遂以游戏之笔,摹写游戏之人。而游戏之中最难得者,几个用情守礼之君子,与几个洁身自好的优伶,真合著《国风》“好色不淫”一句。先将绅[1]中子弟分作十种,皆是一个“情”字:
一曰情中正 一曰情中上 一曰情中高
一曰情中逸 一曰情中华 一曰情中豪
一曰情中狂 一曰情中趣 一曰情中和
一曰情中乐。
再将梨园中名旦分作十种,也是一个“情”字:
一曰情中至 一曰情中慧 一曰情中韵
一曰情中醇 一曰情中淑 一曰情中烈
一曰情中直 一曰情中酣 一曰情中艳
一曰情中媚。
这都是上等人物。还有那些下等人物,这个“情”字便加不上,也指出几种来:
一曰淫 一曰邪 一曰黠 一曰荡
一曰贪 一曰魔 一曰祟 一曰蠹[2]
大概自古及今,用情于欢乐场中的人,均不外乎邪正两途。耳目所及,笔之于书,共成六十卷,名曰《品花宝鉴》,又曰《怡情佚史》。书中有宾有主,不即不离,藕断丝连,花浓雪聚。陈言务去,不知费作者几许苦心;生面别开,遂能令读者一时快意。正是:
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暗度人。
此书不著姓名,究不知何代何年何地何人所作。书中开首说一极忘情之人,生一极钟情之子,这人姓梅,名士燮,号铁庵,江南金陵人氏,是个阀阅[3]世家,现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寓居城南鸣珂里。其祖名鼎,曾任吏部尚书;其父名羹调,曾任文华殿大学士,三代单传。
士燮于十七岁中了进士,入了翰林,迄今已二十九年,行年四十六岁了。家世本是金、张,经术复师马、郑,贵胄[4]偏崇儒素,词臣竟屏纷华,蔼蔼乎心似春和,凛凛乎却貌如秋肃。人比他为司马君实、赵清献一流人物。夫人颜氏,也是金陵大家,为左都御史颜尧臣之女,翰林编修[5]颜庄之妹,父兄皆已物故。这颜夫人今年四十四岁,真是德容兼备,贤淑无双,与梅学士唱随已二十余年。二十九岁上,梦神人授玉,遂生了一个玉郎,取名子玉,号庾香。这梅子玉今年已十七岁了,生得貌如良玉,质比精金,宝贵如明珠在胎,光彩如华月升岫,而且天授神奇,胸罗斗宿,虽只十年诵读,已是万卷贯通。士燮前年告假回乡扫墓,子玉随了回去,即入了泮[6]。在本省过了一回乡试未中,仍随任进京。因回南不便,遂以上舍生肄业成均,现从了浙江一个名宿李性全读书。这性全系士燮乡榜门生,是个言方行矩的道学先生。颜夫人将此子爱如珍宝,读书之外,时不离身。
宅中丫环仆妇甚多,仆妇三十岁以下,丫环十五岁以上者,皆不令其服侍子玉,恐为引诱。而子玉亦能守身如玉,虽在罗绮丛中,却无纨袴习气,不佩罗囊而自丽,不傅香粉而自华。唯取友尊师,功能刻苦,论今讨古,志在云霄,日下已有景星庆云之誉,人以一睹为快。
一日,先生有事放学,子玉正在独坐,却有两个好友来看他:一个姓颜,名仲清,号剑潭,现年二十三岁,即系已故编修颜庄之子,为颜夫人之侄。这颜庄在日,与士燮既系郎舅至亲,又有雷陈[7]至契,不料于三十岁即赴召玉楼[8],他夫人郑氏绝食殉节。那时仲清年甫三龄,士燮抚养在家,又与郑氏夫人请旌表烈。仲清在士燮处,到十九岁上中了个副车,是年士燮与其作伐[9],赘于同乡同年现任通政司[10]王文辉家为婿。这王文辉是颜夫人的表兄,与仲清亲上加亲,翁婿甚为相得。那一位姓史,名南湘,号竹君,是湖广汉阳人,现年二十四岁,已中了本省解元[11]。父亲史曾望,现为吏科给事中[12]。这两人同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两人的情性却又各不相同:仲清是孤高自洁,坦白为怀。将他的学问与子玉比较起来,子玉是纯粹一路,仲清是旷达一路。一切人情物理,仲清不过略观大概,不求甚解;子玉则钩深索隐,精益求精。往往有仲清鄙夷不屑之学,经子玉精心讲贯,便觉妙义环生;亦有子玉所索解不得之理,经仲清一言点悟,顿觉白地光明。这两人相聚余年,其结契之厚,比同胞手足更加亲密。那南湘是啸傲忘形,清狂绝俗,目空一世,倚马万言,就只赏识子玉、仲清二人。
这日同来看子玉,门上见是来惯的,是少爷至好,便一直引到书房,与子玉见了。仲清又同子玉进内见了姑母,然后出来与南湘坐下,三人讲了些话。书童送上香茗。南湘见这室中清雅绝尘,一切陈设甚精且古。久知其胸次不凡,又见那清华尊贵的仪表,就是近日所选那《曲台花谱》中数人,虽然有此姿容,到底无此神骨。但见其谦谦自退,讷讷若虚,究不知他何所嗜好,若有些拘执鲜通,胶滞不化,也算不得全才了,便想来试他一试,即问道:“庾香,我问你,世间能使人娱耳悦目、动心荡魄的,以何物为最?”子玉蓦然被他这一问,便看着南湘心里想道:“他是个清狂潇洒人,决不与世俗之见相同,必有个道理在内。”便答道:“这句话却问得太泛,人生耳目虽同,性情各异。有好繁华的,即有厌繁华的;有好冷淡的,也有嫌冷淡的。譬如东山以丝竹为陶情,而陋室又以丝竹为乱耳;有屏峨眉而弗御,有携姬妾以自随。则娱耳悦目之乐既有不同,而荡心动魄之处,更自难合,安能以一人之耳目性情,概人人之耳目性情?”南湘道:“不是这么说,我是指一种人而言。现在这京城里人山人海,譬如见位尊望重者,与之讲官话,说官箴,自顶至踵,一一要合官体,则可畏;见酸腐措大,拘手挛足,曲背耸肩,而呻吟作推敲之势,则可笑;见市井逐臭之夫,评黄白,论市价,俗气熏人,则可恶;见俗优滥妓,油头粉面,无耻之极,则可恨。你想凡目中所见的,去了这些,还有哪一种人?”
子玉正猜不着他所说什么,只得说道:“既然娱悦不在声色,其唯二三知己朝夕素心乎?”仲清大笑。南湘道:“岂有此理!朋友岂可云娱耳悦目的?庾香设心不良!”说罢,哈哈大笑。子玉被他们这一笑,笑得不好意思起来,脸已微红,便说道:“你们休要取笑。我是这个意思:挥麈[13]清淡,乌衣美秀,难道不可娱耳,不可悦目?醇醪醉心,古剑照胆,交友中难道无动心荡魄处么?”南湘笑道:“你总是这一间屋子里的说话,所见不广,所游未化。”即从靴革幼里取出一本书来,送与子玉道:“这是我近刻的。大约可以娱耳悦目、动心荡魄者,要在此数君!”仲清笑道:“你将此书呈政于庾香,真似苏秦始见秦王,可保的你书十上而说不行。他非但没有领略此中情味,且未见过这些人,如何能教他一时索解出来?”
子玉见他们说得郑重,不知是什么好书,便揭开一看:书目是《曲台花选》,有好几篇序,无非骈四俪六之文。南湘叫他不要看序,且看所选的人。子玉见第一个题的是:
琼楼珠树 袁宝珠
宝珠姓袁氏,字瑶卿,年十六岁,姑苏人,隶“联锦部”。善丹青[14],娴吟咏。其演《鹊桥密誓》、《惊梦》、《寻梦》等出,艳夺明霞,朗涵仙露,正使玉环失宠,杜女无华。纤音遏云,柔情如水。《霓裳》一曲,描来天宝风流;春梦重寻,谱出香闺思怨。平时则清光奕奕,软语喁喁,励志冰清,守身玉洁。此当于郁金堂后,筑翡翠楼居之。
因赠以诗:
舞袖轻盈弱不胜,难将水月比清澂。
自从珠字名卿后,能使珠光百倍僧。
瘦沈腰肢绝可怜,一生爱好自天然。
风流别有销魂处,始信人间有谪仙。
子玉笑道:“这不是说戏班里小旦么!这是哪里的小旦,你赞得这样好?”仲清道:“现在这里的,你不见说在‘联锦班’么?”子玉道:“我不信!这是竹君撒谎。我今年也看过一天的戏,几曾见小旦中有这样好人?”南湘道:“你那天看的不知是什么班子,自然没有好的了。”
子玉再看,第二题的是:
瑶台璧月 苏蕙芳
蕙芳姓苏氏,字媚香,年十七岁,姑苏人。本官家子,因漂泊入梨园,隶“联锦部”。秋水为神,琼花作骨。工吟咏,尚气节,善权变,慧心独造,巧夺天工,色艺冠一时。其演《瑶台盘》、《秋亭会》诸戏,真见香心如诉,娇韵欲流。吴绛仙秀色可餐,赵合德寒泉浸玉,苏郎兼而有之。尝语人曰:余不幸坠落梨园,但既为此业,则当安之,谁谓此中不可守贞抱洁,而必随波逐流以自苦者?其志如此,而遥情胜概,罕见其匹焉。为之诗曰:
风流林下久传扬,苏小生来独擅长。
一曲清歌绕梁韵,天花乱落舞衣香。
箫管当场犹自羞,暂将仙骨换娇柔。
一团绛雪随风散,散作千秋儿女愁。
再看第三题的是:
碧海珊枝 陆素兰
素兰姓陆氏,字香畹,年十六岁,姑苏人,隶“联锦部”。玉骨冰肌,锦心绣口。工书法,虽片纸尺绢,士大夫争宝之如拱璧。善心为窈,骨逾沉水之香;令德是娴,色夺瑶林之月。常演《制谱》、《舞盘》、《小宴》、《絮阁》诸戏,俨然又一杨太真也。就使陈鸿立传,未能绘其声容;香山作歌,岂足形其仿佛。好义若渴,避恶如仇,真守白圭之洁,而凛素丝之贞者。丰致之嫣然,犹其余韵耳。为之诗曰:
芙蓉出水露红颜,肥瘦相宜合燕环。
若使今人行往事,断无胡马入潼关。
此曲只应天上有,不知何处落凡尘。
当年我作唐天宝,愿把江山换美人。
再看第四题的是:
嵰山艳雪 金漱芳
漱芳姓金氏,字瘦香,年十五岁,姑苏人,隶“联珠部”。秀骨珊珊,柔情脉脉。工吟咏、吹箫,善弈棋,楚楚有林下风致。其演戏最多,而尤擅名者,为《题曲》一出。真檀口生香,素腰如柳,比之海棠初开,素馨将放,其色香一界,几欲使神仙堕劫矣!其余《琴挑》、《秋江》诸戏,情韵如生,亦非他人所能。而香心婉婉,秀外慧中,是真嫏嬛掌书仙,岂菊部中所能觏耶?为之诗曰:
纤纤一片彩云飞,流雪回风何处依。
金缕香多舞衣重,只应常著六铢衣。
芙蓉输面柳输腰,恰称花梁金步摇。
就使无情更无语,当场窄步已魂消。
再看第五题的是:
玉树临风 李玉林
玉林姓李氏,字珮仙,年十五岁,扬州人,隶“联珠部”。初日芙蕖,晓风杨柳。娴吟咏,工丝竹,围棋马吊,皆精绝一时。东坡《海棠》诗云:“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温柔旖旎中,自具不可夺之志,真殊艳也。其演《折柳阳关》一出,名噪京师。见其婉转娇柔,哀情艳思,如睹霍小玉生平,不必再读《卖钗》、《分鞋》诸曲,已恨黄衫剑客,不能杀却此负情郎也。再演《藏舟》、《草地》、《寄扇》等戏,情思皆足动人。真琼树朝朝,金莲步步,有临春结绮之遗韵矣。为之诗曰:
舞袖长拖艳若霞,妆成鬌髻云斜。
侍儿扶上临春阁,要斗南朝张丽华。
慧绝香心酒半酣,妙疑才过月初三。
动人最是阳关曲,听得征夫恨不堪。
再看第六题的是:
火树银花 王兰保
兰保姓王氏,字静芳,年十七岁,扬州人,隶“联锦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通词翰,善武技,性尤烈,不屈豪贵,真玉中之琤琤有声者。其演《双红记》、《盗令》、《青门》诸出,梳乌蛮髻,贯金雀钗,衣销金紫衣,系红绣襦,著小蛮锦靴,背负双龙纹剑,如荼如火,如锦如云,真红线后身也。其《刺虎》、《盗令》、《杀舟》诸戏,侠情一往,如见巾帼身肩天下事,觉薰香傅粉,私语喁喁,真痴儿女矣。温柔旖旎之中,绮丽风光之际,得此君一往,如听李三郎击羯鼓,作《渔阳三挝》,渊渊乎,顷刻间见万花齐放也。为之诗曰:
侠骨柔情世所难,肯随红袖倚阑干。
平生知己无须嘱,请把龙纹仔细看。
纷披五色起朝霞,鼙鼓声声气倍加。
戏罢卸妆垂手立,亭亭一树碧桃花。
再看第七题的是:
秋水芙蓉 王桂保
桂保即兰保之弟,字蕊香,年十五岁,与兄同部。似兰斯馨,如花解语;明眸善睐,皓齿流芳。嬉戏自出天真,娇憨皆生风趣。能翰墨,工牙拍,喜行令诸局戏。善解人意,虽寂寥寡欢者,见之亦为畅满。意态姿媚,而自为范围。其演《乔醋》一出,香亸红酣,真令潘骑省心醉欲死矣。又演《相约》、《讨钗》、《拷艳》诸小出,如娇鸟弄晴,横波修黛,观者堵立数重,使层楼无坐地。时人评论袁、苏如“霓裳羽衣”,此则“紫云回雪”,其趣不同,其妙一也。为之诗曰:
盈盈十五已风流,巧笑横波未解羞。
最爱娇憨太无赖,到无人处学春愁。
我欲当筵乞紫云,一时声价遍传闻。
红牙拍到销魂处,檀口清歌白练裙。
再看第八题的是:
天上玉麟 林春喜
春喜姓林氏,字小梅,年十四岁,姑苏人,隶“联锦部”。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十二岁入班,迄今才二年,已精于声律,兼通文墨,生旦并作。所演《寄子》、《储谏》、《回猎》、《断机》、《番儿》、《冥勘》、《女弹》等戏,长眉秀颊,如见乌衣子弟佩紫罗香囊,真香粉孩儿,令人有宁馨之羡。其《啜》皆可观,数年后更当独出头地,价重连城也。为之诗曰:
别有人间傅粉郎,销金为饰玉为妆。
石麟天上原无价,应捧炉香侍玉皇。
才啭歌喉赞不休,黄金争掷作缠头。
玉郎偶驾羊车出,十里珠帘尽上钩。
子玉看了只是笑,不置一词。南湘问道:“你何以不加可否?”子玉道:“大凡论人,虽难免粉饰,也不可过于失实。若论此辈,真可惜了这副笔墨。我想此辈中人断无全璧,以色事人,不求其媚,必求其谄。况朝秦暮楚,酒食自娱,强笑假欢,缠头是爱,此身既难自洁,而此志亦为大卑。再兼之生于贫贱,长在卑污,耳目既狭,胸次日小,所学者婢膝奴颜,所工者谑浪笑傲。就使涂泽为工,描摹得态,也不过上台时放个麒麟揎[15],充个没字碑,岂有出污泥而不滓,随狂流而不下者?且即有一容可取,一技所长,是犹拆锦袜之线,无补于缝裳;炼铅水之刀,不良于伐木。其脏腑秽浊,出言无章;其骨节少文,举动皆俗。故色虽美而不华,肌虽白而不洁,神虽妍而不清,气虽柔而不秀。有此数病,焉得为佳?若夫红闺弱质,金屋丽姝,质秉纯阴,体含至静,故骨柔肌腻,肤洁血荣,神气静息,仪态婉娴。眉目自见其清扬,声音自成其娇细,姿致动作,妙出自然,鬓影衣香,无须造作,方可称为美人,为佳人。今以红氍毹[16]上,演古之绝代倾城,真所谓刻画无盐,唐突西子。所以我不愿看小旦戏,宁看净末老丑,翻可舒荡心胸,足助欢笑。吾兄不惜笔墨,竭力铺张,为若辈增光,而使古人抱恨,窃为吾兄有所不取!”这一番话,把个史南湘说出气来。
仲清笑道:“庾香之论,未尝不是;而竹君之选,也甚平允。但庾香不知天地间有此数人,譬如读《搜神》之记,《幽怪》之书,而必欲使人实信其有,又谁肯轻信?是非亲见其人不可。我们明日同他出去,亲指一二人与他看了,他才信你这个《花选》方选的不错。我想庾香一见这些人,也必能赏识的。天地之灵秀,何所不钟?若谓仅钟于女而不钟于男,也非通论。庾香方说男子秽浊,焉能如女子灵秀,所为美人佳人者。我想古来男子中美的也就不少,称美人佳人者亦有数条可指,如毛诗[17]‘彼美人兮’,杜诗‘美人何为隔秋水’,《赤壁赋》‘望美人兮天一方’之类。男子称佳人者,如楚辞‘唯佳人之永都兮’,注云‘佳人指怀王’;《后汉书》尚书令陆闳,姿容如玉,光武叹曰:‘南方多佳人’;《晋史》陶侃击杜弢,谓其部将王贡曰:‘卿本佳人,何为从贼?’并有女子称男子为佳人者,如苻秦时窦滔妻苏蕙,作《璇玑图》,读者不能尽通。苏氏叹曰:‘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可见美色不专属于女子,男子中未必无绝色。如汉冲帝时李固之搔头弄姿,唐武后时张易之之施朱傅粉,不独潘安仁、卫叔宝之昭著一时也明矣!”子玉听了,心稍感动。
南湘道:“且不仅此,草木向阳者华茂,背阴者衰落,梅花南枝先,北枝后;还有凤凰、鸳鸯、孔雀、野雉、家鸡,有文采的禽鸟都是雄的。可见造化之气,先钟于男而后钟于女。那女子固美,究不免些粉脂涂泽,岂及男子之不御铅华,自然光彩?更有一句话最易明白的,我将你现身说法,你自己的容貌难道还说不好?你如今叫你家里那些丫头们来,同在镜里一照,自然你也看得出好歹,断不说他们生得好,自愧不如。只这一句,你就可明白了。 ”
子玉不觉脸红,细想此言,也颇有理,难道小旦中真有这样好的?既而又想:“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岂必斤斤择人遂赋以美材?就是西子也曾贫贱浣纱,而杨太真且作女道士,甚至于美人中传名者,一半出于青楼曲巷。或者天生这一种人,以快人间的心目,也未可知。但夸其守身自洁,立志不凡,唯择所交,不为利诱,兼通文翰,鲜蹈淫靡,则未可信。”便如有所思,默然不语,南湘狂笑了一会,说道:“庾香此时难算知音,我再去请教别人罢。”便拉了仲清去了。
子玉送客转来,又将南湘的《花选》默默的一想,再想从前看过的戏与见过的小旦,一毫不对,犹以南湘为妄言,借此以自消遣的,便也不放在心上了。李先生回来,仍在书房念了一会儿书,颜夫人然后叫了进去。过了两日,子玉于早饭后告了半天假,去回看南湘、仲清。禀过萱堂[18],颜夫人见今日天气寒冷,起了朔风,且是冬月中旬,便叫家人媳妇取出副葡萄犭欠的猞猁裘,与他穿了,吩咐车里也换了白狐犭欠暖围。两个小使:一个云儿,一个俊儿,骑了马,先到他表母舅王通政宅内。适值通政出门去了,通政的少君出来接进。
这王通政的少君,名字单叫个“恂”字,号庸庵,年方二十二岁。生得一表非凡,丰华俊雅,文才既极精通,心地尤为浑厚。纳了个上舍生,在北闱[19]乡试,与子玉是表弟兄,为莫逆之交。接进了子玉,先同到内里去见了表舅母陆氏夫人。这夫人已是文辉续娶的了,今年才四十岁。又见了王恂的妻室孙氏,那是表嫂;仲清的妻室蓉华,那是表姊。还有个琼华小姐,没有出来,因听得他父亲日前说那子玉的好处,其口风似要与他联姻的话,所以不肯出来见这表兄了。陆夫人见子玉,真是见一回爱一回,留他坐了,问了一会家常话,子玉告退。
然后同王恂到了书房,问起仲清,为高品、南湘请去。子玉说起前日所见南湘的《花选》,过于失实。王恂道:“竹君的《花选》,据实而言尚恐说不到,何以为失实?现在那些宝贝得了这番品题,又长了些声价,你也应该见过这些人。”子玉听了,知王恂也有些旦癖,又是个好为附会的人,便不说了。王恂道:“你见竹君的《花选》怎样?还是选得不公呢,还是太少,有遗珠之憾么?好的呢,也还有些,但总不及这八个。这是万选青钱[20],若要说尽他们的好处,除非与他们一人序一本年谱,才能清楚。这几句话,还不过略述大概而已。”子玉心里甚异,难道现在真有这些人?又想这三人也不是容易说人好的,何以说到这几个小旦都是心口如一?总要眼见了才信,不然总是他们的偏见,便说道:“我恰不常听戏,是以疏于物色。你何不同我去听两出戏,使我广广眼界?”王恂道:“很好。”即吩咐套了车备了马,就随身便服,子玉也叫云儿拿便帽来换了。王恂道:“那《花选》‘联锦’有六个,‘联珠’只有两个,自然听‘联锦’了。”即同子玉到了戏园。
子玉一进门,见人山人海坐满了一园,便有些懊悔,不愿进去。王恂引他从人缝里侧着身子挤到台口,子玉见满池子坐的没有一个好人,楼上楼下略还有些像样的。看座儿的见两位阔少爷来,后头跟班夹着狼皮褥子,便腾出了一张桌子,铺上褥子,与他们坐了,送上茶、香火。此刻是唱的《三国演义》,锣鼓盈天,好不热闹。王恂留心,非但那六旦之中不见一个,就有些中等的也不见;身边走来走去的都是些黑相公,川流不息,四处去找吃饭的老斗。
子玉看了一会闷戏,只见那边桌子上来了一个人,招呼王恂,王恂便旋转身子与那人讲话。又见一个人走将过来,穿一件灰色老狐裘,一双泥帮宽皂靴,看他的身材,阔而且扁,有三十几岁,歪着膀子,神气昏迷,在他身边挤了过去,停了一会儿又挤了过来,一刻之间就走了三四回,每近身时必看他一眼,又看看王恂,复停一停脚步,似有照应王恂之意。王恂与那人正讲的热闹,就没有留心这人。这人只得走过又挤到别处去了。子玉好不心烦,如坐涂炭。王恂说完了话,坐正了。
子玉想要回去,尚未说出。只见一人领着一个相公,笑嘻嘻的走近来,请了两个安,便挤在桌子中间坐了,王恂也不认的。子玉见那相公约有十五六岁,生得蠢头笨脑,脸上露着两块大孤骨,脸面虽白,手却是黑的。他倒摸着子玉的手问起贵姓来。子玉颇不愿答他,见王恂问那人道:“你这相公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叫保珠。”子玉听了,忍不住一笑。又见王恂问道:“你不在桂保处么?”那人道:“桂保处人多,前日出来的。这保珠就住在桂保间壁,少爷今日叫保珠伺候?”王恂支吾,那保珠便拉了王恂的手问道:“到什么地方去?也是时候了。”王恂道:“改日罢。”那相公便缠住了王恂,要带他吃饭。子玉实在坐不住了,又恐王恂要拉他同去,不如先走为妙,便叫云儿去看车。云儿不一刻进来说:“都伺候了。”子玉即对王恂道:“我要回去了。”王恂知他坐不住,自己也觉得无趣,说道:“今日来迟了,歇一天早些来。”也就同了出来。王恂的家人付了戏钱,那相公还拉着王恂走了几步,看不像带他吃饭的光景,便自去了。子玉、王恂上了车,各自分路而回。
子玉心里自笑不已,何以这些人为几个小旦颠倒得神昏目暗,皂白不分?设或如今有个真正绝色来,只怕他们倒说不好了。一路思想,忽到一处挤了车。子玉觉得鼻中一阵清香,非兰非麝,便从帘子上玻璃窗内一望:对面一辆车,车里坐着一个老年的,外面坐了两个妙童,都不过十四五岁。一个已似海棠花,娇艳无比,眉目天然;一个真是天上神仙,人间绝色,以玉为骨,以月为魂,以花为情,以珠光宝气为精神。子玉惊得呆了,不知不觉把帘子掀开,凝神而望。那两个妙童也四目澄澄的看他,那个绝色的更觉凝眸伫望,对着子玉出神。子玉觉得心摇目眩,那个绝色的脸上似有一层光彩照过来,散作满鼻的异香。正在好看,车已过去,后头又有三四辆,也坐些小孩子,恰不甚佳。
子玉心里有些模模糊糊起来,似像见过这人的相貌,好像一个人,再想不起了。心里想道:“这些孩子是什么人,也像戏班子一样?但服饰又不华美。那一个真可称古今少有,天下无双。他既具此美貌,何以倒又服御不鲜,这般光景呢?真委屈了此人!当以广寒宫贮之,岂特郁金堂、翡翠楼,即称其美?这么看来,‘有目共赏’的一句,竟是妄言了。把方才这个保珠比他,做他的舆台[21]也还不配!”子玉一路想到了家。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jìn)绅——同缙绅。古代称有官职的或做过官的人。
[2]蠹(dù)——蛀。
[3]阀阅——阀,指功劳;阅,指经历。阀阅世家指有功勋的世家。
[4]贵胄(zhòu)——贵族的后代。
[5]编修——官名,明清翰林院编修以一甲二三名进士及庶吉士之留馆者充任,无定员,亦无实职。
[6]入泮——科举时代,称州、县考试新录取的生员入学为入泮。
[7]雷陈——指东汉雷义和陈重,两人交谊甚密。后用以比喻友谊的深笃。
[8]玉楼——仙人住处,此处指去世。
[9]作伐——替人作媒。
[10]通政司——明代始设,是预防恶弊和下情上达的处理机关。
[11]解元——唐制,乡试第一名称为解元。
[12]给事中——官名,其职为天子身边的顾问。
[13]挥麈(zhǔ)——麈,古书上指鹿一类的动物,尾巴可以做拂尘,挥麈即挥动麈尾,晋代文人清谈,手执麈尾以助谈兴。后称谈论为挥麈。
[14]丹青——泛指绘画艺术。
[15]麒麟揎——用驴子装成麒麟为戏,唐人称此驴为“麒麟揎”。比喻虚有其表。
[16]红氍毹(qú shū)——毛织的地毯,代表舞台。
[17]毛诗——汉代《诗经》的古文学派。
[18]萱堂——母亲的尊称。
[19]北闱——礼部会试考房。南人北人分房取中,谓之南闱、北闱。
[20]青钱——即青铜钱。
[21]舆台——古代奴隶中两个等级的名称。后泛指地位低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