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高梓妍的秘密

潮湿的更衣室隔壁时不时传来哗啦啦的淋浴声。林慕雪费劲地脱掉紧紧吸在身上的泳衣，换上一件宽松的白T和紧身的小脚牛仔裤。她弯下腰，仔细地把裤脚折起来，好穿上小熊图案的袜子。一缕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在她的白T恤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她随手把头发拢成一个松散的髻，再用牙齿咬着的黑色辫绳随意固定好。

收拾好游泳装备放进包里的时候，林慕雪顺便捞出手机，打算看一眼时间。

12:38。还有屏幕上触目惊醒的20条来自高梓妍的未接来电。

完蛋了。林慕雪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摁下了回拨键。

“喂……”

“好啊你林慕雪，你胆肥了敢不接我的电话！”

高梓妍尖细的女高音爆竹一般在林慕雪耳膜上炸开。

林慕雪吓的赶紧把手机丢在身旁更衣室的椅子上。她点开手机的免提功能，蹲在漆成灰色的铁椅把边，小心翼翼地对着手机说：

“我在市里的游泳馆游泳来着……”

“林慕雪！我让你不要去那个破游泳馆你非不听！游泳会长很多肌肉的你知不知道！还有肩膀会越来越宽宽成长城一样，到时候你还怎么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你安言欧巴的肩上……”

手机扩音器伴着兹兹声传出高梓妍毒舌的连珠炮回荡在更衣室上空。一听到她又提起安言，林慕雪忙不迭地赔礼道歉，期冀能下一秒就堵住她的嘴：

“好好好我错了，姑奶奶，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的，小的给您当牛做马……”

“……”短暂的沉默。

“你，现在，立刻，马上，now，策马奔腾来苏宁广场！”

临近下午两点正午太阳高度角直射的时刻，毒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上的每一个生命体。从游泳馆后门出来，沿着市中心的人工湖，穿过一片片树荫，转角走上仿佛快要化了的柏油马路，林慕雪远远地看见了站在商场门口星巴克的露台上，带着巨大墨镜还打着一把小花伞的高梓妍。

穿着一件及膝的无袖黑色小礼裙的高梓妍站在广告牌下的一小片阴影地里，不停地跟身边一袭薄荷绿长裙的任苒说着什么。任苒只是微笑着听着，偶尔轻点一下头。

讲累了的高梓妍踩着松糕鞋四处张望着。一看见急急地小跑着过来的林慕雪，便用右手把她的Dior墨镜摘到一半，靠在鼻尖上，大大的眼睛露出三分之二，左手则作出头疼的扶额状。

林慕雪刚一走近，高梓妍便噼里啪啦地开始吐槽：“天哪你这条牛仔裤我已经看你穿了几十次了麻烦你扔了做抹布好吗，你除了白球鞋就没有别的鞋子了吗，还有你那海带丝一样的湿头发是什么鬼，再挎着你那个丑到极点的包，从远处看我还以为是哪个买完菜挎着菜篮子回家的中年欧巴桑……”

这是每次跟高梓妍出去逛街必备的见面仪式。林慕雪一边顺从地点头，一边用手肘戳戳身边维纳斯女神般的任苒：“她今天来大姨妈了？”

任苒忍着没笑出声，耸耸肩表示她也不知道。

“你俩说我什么？”高梓妍摆出一副恶毒后妈发现灰姑娘幽会王子后的表情，一张精致的娃娃脸在林慕雪眼前无限放大。

“说你今天好美啊！”林慕雪一只手轻抚着自己受到惊吓的小心脏，一只手挎着高梓妍的胳膊狗腿地说。

“受不了你，”高梓妍撇撇嘴，“你以后出门一定得涂防晒霜，这么大太阳也不知道撑个伞，回头晒成了黑蛋看谁还理你！”说着推开星巴克的店门，掏出一张红色的毛爷爷拍在收银台上：

“两杯摩卡，一杯拿铁给这个游得快脱水的黑脸婆！”

一走进商场的大门，一阵凉爽的空调风就体贴地吹过来，黏在身上的T恤终于离开了皮肤，林慕雪感觉每一个毛孔都在贪婪地吸着凉气。

“不行了不行了，”刚才还在吐槽林慕雪的阿迪球鞋的高梓妍一屁股坐在Armani店里的真皮座椅上，一脸痛苦地松开鞋扣，揉着酸胀的脚踝抱怨着。

谁叫你逛个街还穿这么高鞋跟。林慕雪用力吸着手里的冰拿铁，暗地里想。

“你到底有没有想好给季向南买什么生日礼物？”任苒无奈地对高梓妍说。虽说今天出门穿了最舒适的那双布鞋，但毕竟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再这么无休止地走下去谁能受得了。

“没有啊，”高梓妍地苦恼撑着下巴说，“我也是昨天才听他妈妈说开学的第一个周五是他生日啊……诶对了，要不买一套情侣T恤吧，我和他一人一件！”

情侣T恤？林慕雪都能在脑子里想象到季向南拆开礼物时的尴尬表情。附带上旁边一脸期待的高梓妍。

季向南和高梓妍家庭条件在一个等级，都是属于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初期经济体系时提出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手里提着的是林爸爸的年终奖金，脚下踩着的是林妈妈一个月的工资，上下学都是名车接送，张口闭口就是各种高订这一季的新装。在林慕雪只会埋头苦写作业见到安言脸红的像苹果一样的时光里，他和高梓妍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成为了所有高中党乏善可陈生活中的唯一调味剂。

王子和公主的童话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在少女们在镜子前默默挤冒出来的小痘痘的时候，在她们只敢于偷偷和自己的小闺蜜花痴隔壁班的谁谁谁的时候，季向南和高梓妍已经十指相扣在学校里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了。林慕雪想起躲在教室墙边看到这一幕的老班气的半边脸都颤抖起来。后来他准备杀鸡儆猴让这对鸳鸯惨死于他的铁血政策下，结果连第一步计划都没实施成——

他郑重其事地找了季妈妈和高妈妈来学校谈话，语重心长无比沉痛地叙述了早恋的危害性和他俩行为的恶劣影响之后，却只得到两个妈妈会心的一笑。

“我们两家是世交，向南和小妍呀，从小就一起长大，产生感情也是正常的嘛。孩子总有长大的那一天，恋爱也是一种经历，每个人最后都是要走入婚姻的殿堂啊。况且小妍的成绩一直都不错，只要不影响学习，我们都不反对，老师您没必要这么担心的。”

高梓妍给林慕雪和任苒学舌这一段的时候，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不知怎地，林慕雪突然有些同情老班，花了整整四十年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三观愣是被两个富太太摧毁得一块砖一片瓦都不剩。

于是愣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的老班从此拿季向南他俩当空气，对于所有惊世骇俗的画面都冷眼旁观，时不时从鼻孔里不屑地发出哼的一声。仅此而已。

“你们老师怎么都不管？”来学校给林慕雪送落在家里的铅笔盒的林爸爸偶然碰见了正深情相拥的这对小情侣，表情变化丰富地都可以写本悬疑小说了。

“还不是因为学校需要他们家给的赞助费呗！”面对林爸爸的疑问，林妈妈冷哼一声酸溜溜地说。

林慕雪只是低头扒饭。

她没法明白小时候那个善解人意的，一字一句教她“善待他人”的温柔的妈妈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钱也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也好，林慕雪不知道，也从来都不想知道。她总是这样，没有任何想法去深入了解别人的事。她把这归结于自己的懒，而从根本上来说，是因为高梓妍是她的好朋友。只需要记住这一点，就好了。

一家家店逛过去，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高梓妍才挑中了她看得上眼的衣服，心满意足地领着累得脚下打滑的林慕雪和任苒向商场出口行进。

林慕雪和任苒落后高梓妍几步。望着前面开心得哼着小曲一蹦一跳的高梓妍，两个人都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总算完事了，林慕雪放下心来，却突然发现前面的高梓妍不再挪步，只是定定地站在大门口的中央空调下盯着某处。一团团的冷气不间歇地拂着她柔滑的卷发。

身旁的任苒也发现了高梓妍的不对劲，拉着林慕雪向前紧走了几步。

看清了眼前的场景，林慕雪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在广场上的一小片阴凉地里，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孩子伸出一只指节分明的手轻抚着怀里用胳膊紧紧圈着男生腰的女孩子的瘦弱后背，似是在安慰她，可眼睛却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的某个点。

那个男生，是季向南。

他怀里的女孩子林慕雪却并不认识。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比她略矮一些的高梓妍。日光下，一小片阴影投射在高梓妍没有瑕疵的白皙皮肤上，除了涂着亮亮唇膏的嘴唇紧紧地闭着，林慕雪分辨不清她脸上的任何表情。

任苒亦是收回了投在季向南那边的目光，担心地看着高梓妍。

半晌后，高梓妍才缓缓地启口，自顾自地说：“雪儿，苒苒，我爸司机的车就停在前面，今天谢谢你们陪我逛街，我先回家了，明天开学见！”

说完便扯出了一个强装镇定的微笑，木木地转身，向那片阴凉地的另一面走去。

路过广场上的垃圾桶，高梓妍没有忘记手里被蹂躏得起皱的纸袋。她停下步子，优雅地从Gucci手袋里抽出一张纸巾包住垃圾桶的把手拉起来，“空咚”一声，用力把另一只手里的纸袋甩了进去，掸了掸手上的灰，果断地判决了它的命运。

林慕雪望着渐行渐远的梓妍傲娇的身影，一时没反应过来。

之后回家的路上，林慕雪和任苒默契十足地都选择了沉默。一直到最后一个路口，才挥手笑着说了句“明天见”告别了对方。

等待着斑马线另一端的绿灯，林慕雪站在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有些失神地抬头望着碧蓝的天空。没有了高照着的明晃晃的日头，路上穿着短裤趿着拖鞋出来散步的人们渐渐多起来。温暖的风热情地拥抱着每一个行人，又百无聊赖地撩动着林慕雪不知什么时候干却的发丝。一切都恰到好处地舒适。

对于平日里飞扬跋扈的高梓妍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沉默不语，林慕雪不需要去问，她有自己的答案。

因为高梓妍的自尊和骄傲，决定了这终将只能成为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