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历史的镜子

论社会风气编者注:《历史的镜子》于1946年8月由生活书店出版,是吴晗自编的第一本杂文集,记录了此时已过“而立”、未及“不惑”的吴晗,身处时代浪潮之中,以历史学者的身份对古今历史问题、当时社会现象等所做的深入思考。

宋人张端义在他所著的《贵耳集》中有一段话:

 

古今治天下多有所尚,唐虞尚德,夏尚功,商尚老,周尚亲,秦尚刑法,汉尚材谋,东汉尚节义,魏尚辞章,晋尚清谈,周隋尚族望,唐尚制度文华,本朝尚法令议论。

 

把每一个时代的特征指出。“尚”从纵的方面,可以说是时代精神,从横的方面,可以说是社会风气。

一时代有它的特殊时代精神、社会风气,也就是有所“尚”,这是合乎历史事实的。成问题的是所尚的“主流”,是发端于“治天下者”?是被治的下层民众?是中间阶层的士大夫集团?

就历代所“尚”而言,三代邈远,我们姑且搁开不说,秦以下的刑法、材谋、节义、辞章、清谈、族望、制度文华、法令议论,大体上似乎都和小百姓无干,治天下者的作用也只是推波助澜,主流实实在在发于中层的士大夫集团,加以上层的提倡,下层的随和,才会蔚为风气,滂薄一世。不管历史对所“尚”的评价如何,就主流的发动而论,转变社会风气,也就是所谓移风易俗,只有中层的士大夫集团才能负起责任。

就上述的所“尚”而论,有所“尚”同时也有所弊。社会风气的正常或健全与否,决定这一社会人群的历史命运,往古如此,即在今日也还是如此。例如秦尚刑法,其弊流为诽谤之诛,参族之刑,残虐天下,卒以自灭。东汉尚节义,固然收效于国家艰危之际,可是也造成了处士盗虚声,矫名饰行,欺世害俗的伪孝廉、伪君子。晋尚清谈,生活的趣味是够条件了,其弊流为只顾耳目口腹的享受,忘掉国家民族的安危。王夷甫一流人的死是不足塞责的。周隋尚族望(唐也还未能免此),流品是“清”了,黄散令仆子弟的入仕,都有一定的出身。谱牒之学也盛极一时,可是用人唯论门第,不责才力,庸劣居上位,才俊沉下品,政治的效率和纲纪也就谈不到了。高门子弟坐致三公,尽忠于所事的道德也当然说不上了。宋尚法令议论,史实告诉我们,宋代的敕令格式,一司一局的海行往往一来就是几百千卷,结果是文吏疲于翻检,夤缘为奸。议论更是不得了,当靖康艰危之际,敌人长驱深入,政府群公还在议战议和议守议逃,议论未决,和战未定,敌人已经不费一兵一卒渡过了黄河进围开封了。饶是兵临城下,还是在议论和战,和战始终不决,战也不能战,和也和不了,终于亡国。

史实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社会风气所尚的正面,给一群特殊人物以方便,尚族望的给高门子弟以仕进的优先权,尚法令议论的给文墨之士以纵横反覆的际会。反面呢,寒士拮据一生,终被摈斥于台阁之外,国民杀敌破家,不能于国事置喙一字,他们的血是无代价地被这群人所牺牲了。

从历史上的社会风气的正反面,来衡量近三十年来的变局,也许可以给我们以一个反省的机会。

最近三十年间的变革,不能不归功于致力新文化运动的先辈,他们负起了转移社会风气的责任。举具体的例子来说,他们把人从旧礼教旧家庭之下解放出来,他们打倒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买卖式婚姻,妇女再嫁和离婚已不再成为社会的话柄。受之父母的头发给剪掉了,缠足解放了。诘屈难解的文言代替以明白易懂的白话,对于旧的传说和史实重新予以科学的评价,传统的经典也从语言学比较文字学各方面予以新的意义。他们也介绍了西洋的新思想,民主与科学,奠定了新时代的学术风气,综合地说明这时期的社会风气,可以说是所尚在“革”。

反面呢?破坏了旧的以后,新的一套还不曾完备地建设起来,小犊偾辕,前进的青年凭着热情、毅力,百折不回地着手建设所憧憬的乐园,他们不顾险阻,不辞劳瘁,继续前进,要完成新文化运动所启示的后果,结局是遇到障碍,时代落在他们的后面。他们的血汇合起来成为一条大河,滋润后一代人的心灵,给史家以凭吊的资料。

这一转变正在继续迈进中,光明已经在望了,突然爆发了不甘奴役的抗战,前后经过了七年的艰苦挣扎,创造了新的时代精神,前一时期的思想的解放,于此转变为整个民族的解放了。

七年来的抗战,完成了民族统一的伟业,提高了国际地位,就对外的同仇敌忾这一点来说,我们做到了史无前例,全国人民一心一德的地步。可是就对内方面说,似乎过度动荡紧张的情绪,使整个社会失去了常态,“人”重新归纳在民族抗战的前提之下,前一时期所破坏的对象,又以另一姿态出见,另一名词出现了。近几年来随着不正常的物价狂跌,安居乐业的悠闲趣味已被生存问题所威胁,随之社会风气也起了重大的空前的变化,这变化根本变化了个人的思想信仰,被变化了的人所作的不正常的活动,也根本促进社会风气的再变化,循环激荡,互相因果,变化的痕迹有线索可寻,病象也极明白,举目前能够看出来而又可说的大概有几方面:

第一是过去造成社会风气的主流,所谓中层集团的渐趋消灭。这集团包括曾受教育的智识分子和小有产者。在历史上这个集团的政治意识是最保守的,下层民众的叛乱,多由这个集团负责任压制和敉平,元末豪族之抵抗香军,清代后期曾、胡、左、李诸人之对抗太平天国即是著例。这七八年来,这集团的人一小部分离开原来的岗位,长袖善舞,扶摇直上,爬到上层去了。大部分人则被自然所淘汰,固定的收入减为战前的百分之四,终日工作所得不及一引车卖浆者流,失去产业,失去过去可以自慰的优越感,鸠形鹄面,捉襟露肘,儿女啼饥号寒,甚至倒毙路旁,冤死床笫,被推落在下层。中间阶层将被肃清了。以后会只剩了上层和下层,一富一贫,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二是道德观念的改变。前一时代的社会舆论,所称扬的是有才有能的人(这类人虽然事实上并不很多),并不一定以财富为标准,著名的贪官污吏,军阀劣绅,虽然满足于个人生活的享受,却也还知道清议可畏,不敢用圣经贤传的话来强自粉饰。现在则正好相反,能弄钱和赚钱最多的是合乎生存条件的优胜者,社会并不追问他的钱是由于贪污,由于走私,由于囤积,只要腰缠万贯,即使是过去不齿于乡党的败类,也可遨游都市,号为名流,经商入仕,亦商亦官,无不如意。至于遵守法纪、忠心职业的人,不是被排挤,就是困死病死,即使不死,也永远无声无息,得不到社会的尊敬,更得不到朋友的同情,乡党的称誉。道德的观念,因社会的变革而需要重新估价了。

第三是职业的混淆与贪污。就几年来的见闻,靠固定收入来维持生活的人,逼于环境,非兼差或兼业不能生存,有人甚至于同时兼任三四个机关有给的职务,或者兼管有倍蓰利润的商业,不但学商不分,工商不分,连官商也不分了。东边画卯,西边报到,日夜奔波,以正业为副业,敷衍了事,以兼业为本分,全神贯注,习与性成,以为天经地义,无可非议。不但做事效率无从谈起,单就各行各业各机关的人事异动来说,人人都存三日京兆之心,随时都准备作乔迁之计,人不安业,业也不能择人,社会的国家的损失,在这种职业的混淆和流动之下,简直是不可以数字来计算。更进一步,若干败类借口于收入不足以赡家养身,公开收受贿赂,营私舞弊,破法坏法,贪污成为风气,置国法清议于不顾,大官小官,都成利薮,大事小事,尽是财源,上行下效,惘然不知廉耻之为何物,这种不正常的现象如不纠正,未来的建国大业,恐怕会有无从下手的困难。

就以上所指出的几方面,综合起来,就历史系统而强为归纳,这时期所尚的恐怕是“利”!美名之为拜金主义。这是一个可怕的病态,比敌人的侵略更可怕的病症。目前如不努力设法转变,用社会的力量来移风易俗,则抗战虽然胜利,恐怕我们的损失将会比失败更为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