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于历史规律的问题

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人类的历史是有规律的发展。在人类的历史上,无处不存在着矛盾,历史运动的规律也是无处不存在的。没有矛盾,也就没有运动,没有运动的规律。人类的历史是按规律运动。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的观点。

认识历史运动的规律,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把自然运动的规律和社会运动的规律区别开来。社会运动的规律和自然运动的规律不相同,在社会的发展中,是有思想的人在那里活动,在起作用。没有有思想的人在那里活动,也就没有历史的运动。而自然运动没有这种情形。反对历史有运动规律的各种议论中有一种看法,就是抓着这一点,以社会运动的规律和自然运动的规律的不同为理由,否定历史的运动是有规律的。人类历史运动的规律和自然运动的规律不同还有一点,这就是在人类历史运动中,规律所起的作用相对地说,是短期的,有时间性的。而在自然中的情况不一样。比如,氢二氧一就可以化合成水;再如热胀冷缩的规律,不只是在一个时期起作用的。只要有这种条件,就会产生这个结果。而人类每一个社会形态的规律只适合一定的社会,换了一种社会,它就不起作用。

中国史学史上,有没有讲规律的史学家、思想家呢?这个问题要研究。中国历史上讲这个意思的最早的可以说是老子。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这句话中的第一个“道”是有规律的意思。但是老子的基本思想是讲“静”,静止的静,这和客观运动规律的思想不一致。在中国儒家的思想里面,孔子的言论中讲“道”的地方是很多的。在《论语》中有不少地方。但讲得很含混,有各种各样的意思,有的是不明确的。他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论语·雍也》)但这个道是什么呢?不明确。《论语·为政》中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这也还是说制度的,谈不上是在说规律。至于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有一点道的意思。但大道是个什么东西?不是一个社会,也不是一个制度。而“道不同不相为谋”则是另一回事。孔子的道,涉及什么,这要讨论,但他并没有明确地涉及规律的内容。

后来阴阳五行讲相生相克,把这个当作一种规律,但这不是一种客观的规律。汉代的董仲舒讲“三统”,赤统、白统和黑统,根据夏、殷、周三个朝代在一年中以哪一个月为岁首来确定。历史按照三统运行。这样的规律完全是种神学的理论。今文家讲的“三世说”,所见世、所闻世、所传闻世,有的人说这是进化论,但是这有矛盾,孔子生活的时代,在他们看来,又是最坏的。司马迁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这个天人之际的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大概还是董仲舒的思想,是天人相通,天人相与。任何一个社会都是天人相通,天人相与。天人相通,天人相与,讲天人关系的和谐。魏源对三世说做了发挥,认为天可以说话。这也完全是神学化。总的讲,古代的中国没有讲客观规律的,就是有,也是很模糊的。《史通》《文史通义》基本上是讲史料学方面的问题,也没有讲客观规律。

讲规律不能把现象当作规律。比如在中国历史上统一和分裂不断出现。从秦到宋,这中间有几次统一,分裂,再统一。经过春秋战国,秦统一了。东汉以后是三国。西晋统一后,中国又出现分裂。隋朝统一了,以后是唐,唐朝以后,是五代十国,后周在北方进行统一的事业,赵匡胤先后灭了南方的分裂割据势力和北汉,最后建立了北宋。由分裂到统一,这是一个现象,还不能说这就是规律。

有人说,中国历史上起事者多在东南,成事者多在西北。这也是一种现象,也不能叫作规律。

同样,类比也不能叫做规律。

但历史确实是有规律的,历史是有规律可循的,这是马克思主义的最主要的思想,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思想。但是历史又是不可预测的。西方有一个布热津斯基,他写了一本叫做《大失败》的书,说二十世纪预测是资本主义的世纪。但是后来1917年出现了苏俄,二十世纪末,苏联解体,这是不可预测的。但是不可预测并不能说历史没有规律。历史规律是什么东西,历史规律有什么特点?华岗写了一本书叫《规律论》。这本书谈到规律的问题,虽然不是专讲历史规律的问题,但是讲了规律的特点。凡是规律的东西总是有重复性(列宁说重复性是常规性)。规律又具有客观性。他说规律基本的特征有三个,就是客观性、必然性和重复有效性。重复和不重复没有绝对的界限。重复不是说每一个国家都是这样。重复是说从低级向高级的发展,不是说从高级退回到低级。五种生产方式,是说人类历史上先后出现过五种生产方式,不是说每一个国家都要经过五种生产方式。只是说历史发展的程序。奴隶制度不是每一个国家都经历过,封建制度也不是每一个国家都经历过。五种生产方式说明历史是从低级到高级发展的。要研究一个国家的内部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阶级的运动。最重要的是一个国家内部的阶级关系的运动,它的运动的趋势。我写过一篇文章讲历史运动的规律。

历史是有重复性的。历史研究的对象是什么呢?历史的研究是要探索人和人的社会关系的运动及演变,私有制的本质和它的运动的形式,要研究这种运动形式。私有制的运动形式是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以及它的各种消长。我们要研究它的阶级矛盾以及各种关系的消长。原始社会有原始社会关系的运动,以及这种关系的消长和变迁。这种社会关系的运动、消长、变迁,就表现为历史的事件、历史的运动。这样来看每一个国家的历史,可以看出历史的重复性,每一个地方的历史都是有规律的。历史的研究不是研究个别的人。个别人的作用是阶级意志的体现,这些个人是阶级的代表。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即使是一个白痴,他也是君临一切,这是他的阶级意志的表现。所以说历史是有重复性的。

中国近代的历史也是有重复性的。中国近代史上的各种矛盾的转化等都是有规律的,有重复性的。近代史上的每一次运动,都是那些大商人、大地主欢迎、投降外国人的。第一次鸦片战争时,英国人进了长江,人民反抗,英国人到了扬州,去迎接英国人,向英国人送钱送物的是大商人。反对太平天国的是大商人、大地主,他们和洋人联合起来。第二次鸦片战争,外国人到了通县,迎接外国人的也是大商人、大地主。这是一种阶级的规律性的现象。

重复性到现在也还没有结束。在国际上,凡是对中国有利的,对中国是好事的,美国及西方的资本主义的国家有些人一定反对;凡是给中国制造麻烦的,引起中国动荡不安的,他们一定支持,他们是欢迎的。譬如在人权问题上、在最惠国待遇问题上,都能看出这种重复性。从中可以看出规律来。

人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起作用的。但是客观规律又制约人的作用。

不是说每一条规律都是一样,有些事看得出规律,有些事看不出明显的规律,这个中间没有绝对的界限。有许多东西是处在中间的状态。在自然界,例如鸭嘴兽,是禽,又是兽,这就是一种中间的状态。规律和非规律不是绝对相排斥的。这样来看社会的问题可能更合乎事实。这对我们研究历史是有好处的。这种中间状态可以讨论。但我们从客观性、重复性来看,还是要研究历史的发展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