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亡

本丸内,为了明日清晨将阿市夫人引渡到织田一方,又挑选了二十多名随行侍女。上面把消息一一传下后,已过了初更(夜八点)。

这一夜,加乃原已从本丸出来,宿在伯父山根六左卫门的宅邸。却接到上面下达的突发命令,又被急急召回城内侍奉。

那些侍女不约而同强忍着情绪,面上冷淡,只是顺从低首,轻轻应着“是”。就这样一直垂着头,也没有抬起过。

待传命的年老武士杉山三郎佝偻的背影消失于大厅深处,她们立刻抬头,露出与此前浑然不同的神色。

彼此无有一言。只是怔怔凝望远处。虽然很悲哀,难以理解的是,并不是阴沉忧郁的情绪。她们心里落下一种极为平静的东西。彼此境遇各不相同,在告别即将陷落的小谷城时,必也有各不相同的爱别离苦。不过,她们都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暂得保全性命的安心感。

只有加乃一人不是。她雪白的脸庞已涨红,一副苦思不得时常有的愣怔神色,双目发直,如同被魇怔着魔一般。她忽而茫然若失地起身,独自离开了那里。

加乃回到伯父家中,屋内没有点灯,她靠近廊边坐下,许久都没有动一下。纸门敞开,似乎有风。泉水畔横斜的竹叶簌簌有声,时而又止息。虫唱渐渐响起来。

她并没有因为留在即将陷落的小谷城内而感到不安。那么如今将要出城,却又为何失去平静?面对死亡也没有丝毫的动摇,为何知道自己得救,反而内心如此惶然无措?

加乃忽而从黯淡的光线里起身,决心到久政公所在的城内寻找佐佐疾风之介。她并没有想好要找他做什么,只是必须要见到他。这是她现在所能想到的全部。

虽然和疾风之介不在一处,却都身在小谷城。此前加乃一直很安心。因为和疾风之介有着相同的命运,加乃并没有对城池的倾覆与可能降临的死亡感到太大的痛苦。

“没多久这小谷城也要沦陷了吧。”十多天前,来拜访伯父山根六左卫门的疾风之介这样对加乃说道。那时织田军尚未杀到城下,尽管朝仓氏那边败报不断,人们只是隐隐不安,对于各自命运的急转,尚未有切身之感。

“如果此城失陷,您准备怎么办?”加乃这样问时,疾风之介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未作答。当时她似乎听到疾风之介轻笑了一声。而回想起来,也记不清他是否真笑过。不过,他当时冷峻的眼神却清楚记得。也许正是这冷冷一瞥,才给加乃留下了深刻印象吧。

那时,加乃确实是因那冰冷的眼神才被疾风之介吸引。

然而即使心动,也并不要和对方有什么。如果对方不主动讲明爱意,她也断然不会说什么。这位伯父山根爱重的、力量强大的年轻武士,也有这样的劲儿。

只要疾风之介那冷峻的双眼还睁开着,加乃就不会独自出城。一想到那个人也望着城内燃烧的火焰,加乃心里意外一静。似乎已经可以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

然而现在,意想不到的是,她留在城里的时间竟十分有限。这使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无拘无束起来。她想趁今夜与疾风之介毫无顾忌地倾谈。

如今中之丸已落敌手,想要越过此处与久政公所在的区域取得联系,对于强壮的武士也绝非易事。但加乃却完全没有考虑这巨大的难处。一旦有了找寻疾风之介的念头,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东西能令加乃胆怯。

伯父六左卫门守在本丸,他的妻子与三个孩子已去往伊吹山[8]麓深处的友人家中躲避战乱。因此偌大宅邸内空无一人。加乃走出家门,从瑞龙寺[9]背后取道大路,途经小谷山[10]麓,躲开敌军控制的中之丸,绕了很大的半圆迂回。她不顾一切地走在夜路上,心里没有一丝恐惧。

途中不知被守在哪处望楼的武士们叫住。

“奴婢受本丸差遣,要去主公的宅邸。”加乃这样说,也没有引起什么怀疑,就过去了。若在平时,三更半夜差遣侍女是不大可能的。现在却一点儿没有受到责难,加乃益发痛切地感到小谷城已陷入非比寻常的境地。

好容易走到距离久政公宅邸仅二三町[11]处,加乃远远望见几十丛燃烧着的篝火,气氛与本丸完全不同。加乃离开本丸时,大厅内尚在举行酒宴,然而守卫望楼的武士们一片死寂,阖城笼罩着难以言明的忧郁与凄凉。与之相反,久政公这边却好似庆功祝宴一般。

加乃心想,今夜长政公夫妇骨肉离分的悲哀使本丸一片消沉,而一生征尘、粗鲁固执的久政公却与长政公完全不同啊。

走向篝火时,突然有人叫住加乃:“谁?”

“奴婢受本丸的山根大人差遣,要去拜见佐佐疾风之介大人。”加乃答道。

“什么?是个女人!”凑上前的三位武士一身酒气,满口污言秽语,将加乃推向另一群武士那边。

在那里加乃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言辞,又受到同样的调戏,被赶到另一群武士跟前。没有一人留意到她是从本丸来的侍女。

加乃辗转于一堆又一堆的篝火,徘徊在沦陷前夜、半无人统治的、充满不可思议的狂暴与悲哀的城内。

“疾风,本丸的山根大人派人来啦,是个女人哟。”一位武士进来说道。

“我来了。”疾风之介随口答道,站起身。座中诸人大多投去疑惑的目光。疾风之介一听是山根大人派来的使者,还是个女人,便是加乃吧。但并不知道她为什么独自前来。

阑珊篝火对面,镜弥平次和几名武士混躺着睡在地上。

立花十郎太也倒在一边。疾风之介起身离开时,他霍地起来,环视四周,篝火边仍有几人没有放下酒杯,说着丧气话。于是又躺了下去。他想着逃离这即将崩溃的小谷城有何等艰难。与过去任何时候不同,每人身体内都充满杀伐的气息。武士们毫无理由地向彼此投去猜疑的目光。酒宴刚开始时,镜弥平次咄咄逼人,挨个询问众人是否愿意殉城。弥平次的直接,恰与武士们眼下的心情相契。

想要逃出城,无论如何都不止杀一人两人吧。十郎太渐渐理清思绪,躺在那里,轻轻阖目。

疾风之介刚刚听那位武士说本丸有人过来,绕过伊野田兵部宅邸之侧。黑暗中突然传来加乃的声音:“疾风大人。”

与加乃在这里相遇,疾风之介有一种本能的不安。因为不知道这些自暴自弃的武士到底会做出什么来。

他走在加乃前面,途中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折回,来到伊野田家大门敞开的宅内。虽然这里还能听见武士们的喧哗,而脚下踏过的落叶声也清晰入耳。

一到明天,这里也要化为灰烬了吧。屋子与庭园都一片冷清,全无人迹。二人相隔三尺,在空旷的宅内缓缓走着。

毫无可怪,这里当然也无人洒扫收拾。踩着抛散一地的落叶,深有废园荒芜之感。

“你来这里做什么。”疾风之介和过去一样,有些生气地说。听到这样的声音,加乃又有了被抛弃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来做什么。”她说。这样的声音也令疾风之介感到冷漠。

“明日一早,我要侍奉夫人去织田军中。”

“那么?”

“那么,没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而已。我,一定要。”

“这不最好不过么。如此你就保住性命了。”

“您有何打算。”

“明天最后一战,能逃就逃。我可不想去死。本来嘛,没有你碍事的话,也许我就能顺利逃掉。”

“这是什么意思?”

“明天开始交战后,我准备绕到本丸把你救出来。不过,嗯,很困难吧。”其实,疾风之介的确这样想。从战事情况来看,能否顺利绕到本丸,实无把握。但是只要有可能,他就会这么做。虽然疾风之介从未仔细想过自己对加乃的感情,但陷落之际,自己心里牵挂着的,无法舍弃的,就是这位女子。不过,他并不想在城破前积极主动地救出这柔弱的加乃。每每想要这样做时,总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情绪阻止他的行动。

说起来,这种在燃烧起来的激情上浇一盆冷水的情绪,也许是他生来就有吧。抑或是五岁那年,失去与明智城共同陷没的父母后,在乱世中走到今日的特殊命运带来的后天影响吧。他自己也不能说清。不仅他不知道,与他志趣相投的人们也没有谁清楚。不知为何,他也不把一个人的命运或性命看得有多可贵珍重。到那时,能救便救,不能救也没办法嘛——他就是这样想的。

“您真的想过,要救我么?”

疾风无意中听到凌乱急促的呼吸。女子身体散发的气息与润发的膏泽混杂着,有一种炽烈的东西,以令他眩晕的方式蠢蠢欲动。

“那么,我就不侍奉夫人去织田军中去啦。”

“你说什么?”疾风之介问。

“我想和你在一起。”黑暗中,加乃换了个人似的大胆起来。

“别傻了!你好好想想,哪能留下来!”

“死什么的,我并没有那么害怕。”在疾风听来,加乃的声音已大异平时。

“没什么必要特地回来送死。我也想尽力活下去,才不想去死呢。”

“那城破以后你要逃到哪里去?”

“哪里……”疾风之介也在问自己,“也许是去信浓[12],诹访[13]那边的寺庙里有我的朋友。”

“信浓的话,有武田大人。”加乃想着,嘴上却道,“那么,我就不给您碍事了,明天一早还是侍奉夫人过去。祈祷您诸事平安。”

她想,这个男人一定能如他所愿,顺利杀出重围吧。然而一想到这也许是永诀,新一番涌起的激情又令她浑身震颤。

她一步又一步趋近他,轻轻唤道:“疾风大人。”声音如此喑哑。而后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在黑暗中探索疾风之介的身体。仿佛是一面无论怎样摇撼都纹丝不动的厚墙。她双手攥着他的肩膀与右臂,突然呜咽起来,将脸埋在他厚实的胸膛内。

疾风之介感觉自己仿佛抱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活物。不知明日是生是死的两人,还能说些什么呢?什么都不可以说了吧。他感到一阵冷风从脚下裹挟而上,充盈于自己与加乃的身体之间。仔细听来,秋夜冷风确也摇动着四围繁密的树林。

此时,门外传来杂沓的马蹄声,紧接着,还有几人匆匆朝相反方向疾走的动静。情势紧迫。

疾风之介松开加乃的身体,命她留在这里,自己穿过树林的空隙向门外走去。

门外已静下来。只有一位酩酊大醉的武士在墙根踉跄。

“发生了什么事?”疾风之介问他。

“中之丸的敌人袭击了我们派往本丸的五名使者,大概和本丸已经失去联系啦。”那下级武士的声音虽还镇定,却含着绝望,似乎还没有完全大醉。

“已经去不了本丸了么?”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反正重要的关口都被人家守住啦,一只蚂蚁都出不去。城里已经有火烧起来了!”

疾风之介回到加乃身边,道:“本丸已经回不去了,太危险。还是从这里赶快逃出去吧。”

“我不要一个人。请让我和你一起走吧!”加乃的声音突然拼命固执起来。

“不,我必须守在这里。”疾风之介道。

“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加乃问。

“无论如何。”他答。黑暗中想起镜弥平次的脸。而且,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奋战到最后。即使只为了那个男人。

亥时(夜里十点)一过,篝火渐歇,城内终于安静下来。城破前夜,不知何处暗藏的杀气仿佛流水,留下可怕的死寂。

静默的黑暗里,立花十郎太睁大双眼。防止有人逃出城的警戒比前日不知严了多少。明日即将舍命的武士们有一种奇妙的心理,彼此都要有共同赴死的命运,谁都不能有例外的好运。

十郎太决定子时(午夜零点)逃走。而且,不管发生什么,寅时(凌晨四点)之前必须突出重围。否则,那以后城内城外就要混乱起来了。

他想,不管大军包围千万重,进攻者总有疏漏。相比之下,如何逃离小谷城才是问题——这里充满了垂死的狂人们。

当十郎太猜测时已深夜,便静静起身,抬头。黑暗中,不知死活的武士们鼾声四起。可怜的人们啊。为生存劳苦一世,明天连唯一的资本——生命,也不得不舍弃了么!这算什么事儿呀。我可不要。不管在哪儿,我至少都要当上一方部将。

“弥平次。”十郎太朝着周围的黑暗低声叫。

没有回音。

“弥平次!”他又轻声叫道。三两人翻了个身,鼾声愈响。

十郎太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弥平次。虽说不过是他自成一格的枪法,舞起来却杀气凛然,精妙无双。傍晚疾风之介说不想送死,他就要杀他。如果被他发现我要逃,也会杀过来吧。虽然胜负难说,他却是个难缠的对手啊。

最难办的是很难敷衍他。白天他虽在望楼上说过“我也要逃走吗”,而他麻脸上浮起的冷笑,也许已看透我的心思吧。

十郎太轻手轻脚地取出太刀,忽从黑暗中立起,跨过几人的枕畔,朝屋外走去。

出来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一阵脚步,莫非有人尾随。心想不管是谁,一旦叫他,只有砍死。不过,那就必须离望楼稍稍远些。十郎太加紧步伐,又必须尽量悄无声息。

当他拐入两间屋子之间的小道时,身后有人叫:“十郎太!”

被叫住的瞬间,十郎太猛然拔刀回首,朝对方砍去。对方也立刻向后闪去:“别乱来!”

这时十郎太才听清是疾风之介的声音。

“你真的想逃啊。”

“正是!”

十郎太为防对手袭击,仍毫不松懈地摆着迎战姿势。

“恐怕很难逃出去。”

“……”

“除了城门口早见壮兵卫家后门以外,再没有其他出路。”

不待他说,十郎太也这样想。白天在望楼上远眺,他发现只有那里是比较安全的逃脱之路。那里下去,有两段石崖,每段六尺余高。而后是两町多宽的竹林。紧急时刻可藏身其间。沿着竹林的小路走到尽头,是一条无名小溪。顺着走下去,一直到底。溪流横穿织田军的包围圈,向北延伸。

一路有河川藏身,对于逃亡者而言,是再好不过的挑拣。

不过十郎太什么都没有回答。但听疾风之介道:“不过,镜弥平次可在早见家后的崖下等着呢!”

“啊?”十郎太发出略显绝望的叹息。

疾风之介没有回答他,道:“那个人可是见到谁都会杀的哦,别害怕——除了我之外。”

短暂的沉默后,又道:“我来帮你逃出去吧。崖下的弥平次我来对付,你就趁机逃走。不过,你也得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

“帮我带个女人出去。”

“你自己不带她?”

“我还要决一死战。”

“你又不想死,何必如此!”

疾风之介不予作答,道:“如何,答应我么?”

“没辙,就当带了件行李吧。”

“只要带出织田包围圈就行了,她是个女孩子,出去了就不要紧了。”

“你答应我的……”

“你说弥平次那边么?包在我身上,绝不食言。”

疾风之介让十郎太少待,沿墙走了一阵。不久,加乃跟在他身后过来了。

“就是她。”

她沉默着,似乎微微低首致意。十郎太感到,这活着的行李有一种扑面袭来的脂粉香气。他冷冷的,不置一词。

“趁早为妙,快走吧!”疾风之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