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谋略

说得不好听一点,四郎起先处于神灵附体的状态,而且确是被周围的人哄抬出来的。不过,他本来即充分具备作为暴军统帅的智慧、勇气与信念。再加上天生高贵的容貌,所以如天使般行动,并无不自然之处。

而且,他为人极富感性,信仰也很纯正,所以接到母信后,他认为,如果城兵中有非天主教徒的异教徒,就须自动加以放逐。

四郎相信,此战是为神建设神国的圣战,因而认为己军必须是纯粹的天主教徒。既是圣战,无情地跟敌人作战,夺人性命,亦在所不惜。

但是,据母亲信中说,城兵内似乎有异教徒,若果如此即为冒渎上帝,会战之所以不利,难道不是因为触犯了神怒!

四郎又想到城里有许多孩子,他突然开始怀疑,这些孩子纵使受洗,是不是就能算是真正的天主教徒?此外,在领导部门中也有人怀着不忠于信仰的不纯思想,于是他发觉自己过去的言行也有一些错失。

深夜,四郎独自跪伏在城内天主堂中,向神忏悔道:“既与纯正天主教徒同为殉教者,希望归赴你处。神呵,愿你为地上彷徨的羔羊赐以永恒福惠。”

于是,他在军事会议时建议,即使是天主教徒,不愿死守城池的人概以异教徒逐出城外,但遭遇了芦冢等人的猛烈反对。

四郎默默起身,巡视城内,最后出现在妇孺居住的库房。

“哦,四郎先生!首领!”

妇人跪伏在地,书了十字,祈祷道:“神呵!愿你降福给首领!”

孩子们也模仿她们,画了十字,诵读同样的祈祷文。四郎也画了十字,温和地把眼光从妇人移向孩子,突然张大了眼睛。

孩子的脸全都苍白没有血色,眼睛恐惧,战栗不安,已经没有希望,没有喜悦,也没有感谢,有的全是对死亡的恐惧。

“你们可以到我身边来!”

四郎对孩子们这么说,突然间,他想起了由利公主在海边的所作所为,不禁自语道:“她似乎也这样把孩子聚拢过来。”

这是一个早上。

“来,大家排排坐在这里……”

由利公主说。于是,有六七个三岁到五岁的稚童坐在走廊边,伸出脸来。

公主用浸过水的毛巾替他们一个个擦脸。这些稚童都是家被焚毁、父亲在城里、母亲为松仓兵所杀的可怜孤儿。

“大的孩子请帮忙扫扫地!”

公主对其他的孩子说。以十二三岁为首的七八个少年男女站在院子里,各个睡眼蒙眬,他们也是同样可怜的孩子。

“是。”于是,女孩子扫屋里,男孩子扫院子。

公主替稚童清洗后,到厨房,打开锅盖,却仰首叹气道:“嗳,只有这些,午饭一定不够用。与市怎么啦?”

公主仿佛改变了想法,自言自语道:“没法子,午餐只好吃甘薯。”

这时,从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与市背着大包袱走进来。

“怎么啦?”

“顺利得很。”

“哦,那就好了。”公主拿着锅盖回头看。

“呵,还不少呢……”

与市把包袱卸在走廊上,悄声说:“公主,其实,一个早上都找不到买主,因而不知不觉地走到军营附近,突然遇见了伊织先生……我怕会连累他,所以装作不认得的样子,想赶快离去……”

“对,这样做得对!伊织先生现在是小笠原家的武士首领,身负重任。”

与市挥汗说道:“我虽然准备离开,伊织先生却赶过来,硬邀我到营里,给了我米。公主!我们的事情,伊织先生全知道了。”

“真的?”公主一直低着头,旋即抬起头,眼中湿润,双颊流满泪水。

与市也泪水滂沱,从怀中取出附有珊瑚玉的簪子,放在前面。

“公主,这个收起来。今后,伊织先生会给我们米。”

“这个嘛……”

“公主,这只不过是暂时性的。四五天后,长崎一定会送钱来。在这之前,只好通融通融了。”

与市表情明朗。公主也同意道:“这样也好。伊豆守殿下已知道我的工作,我们只好暂且打扰伊织先生啦!”

“公主,此后……”与市突然表情凝重,开口说,“伊织先生要我转告公主,如果公主在此地有危险,可避难到肥后。他说,这是武藏先生的意思。”

公主双颊泛红。

“能这样替我设想,真高兴。希望有那么一天。”说着便急忙把米倒入锅中。

与市似乎还有话要说,站在正在生火的公主背后。

“我离开伊织先生军营后,突然发觉有个奇怪的武士在跟踪我。”

“呵,跟踪你?”

“是的,一个年约四十岁上下,容貌端正,有点特别的浪人武士。”

“会是谁呢?”公主俯首沉思。

“我觉得他很怪,所以在黑田先生军营附近,巧妙地把他摆脱了。但为了慎重起见,特意向公主报告一下。”

“他也许认得你吧?”

“这个?……如果公主也猜不着,那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

与市这样说的时候,门外传来了男人的声音:“有事相烦。”

“是谁呀?”

与市不在意地走出门外,仿佛彼此交谈了两三句话,与市脸上变色,回到厨房。

“公主,糟了,就是刚才所说的那个武士呀!”

公主仍然从容不迫。

“你问了他的名字没有?”

“问了,叫松山主水。”

“呀,是主水!”

公主也着实吃了一惊。公主虽然曾从伊织那儿听说主水在肥后的八代,但过后就把他全忘了。

“公主,你认得?”

“嗯,认得。请带他到客室。”

“是。”

但公主仍然不慌不忙地把饭煮好,甚至把菜锅也放到灶上后,才穿过泥地,登上十叠的客室。

“噢,公主!”主水正用铁筷拨着炉火,一看到公主,急忙肃容端坐。

“是主水先生?刚才与市才跟我谈起有个怪武士跟踪他。”

公主静静地开口,然后就座。装束虽是百姓模样,依然不失其高贵气质。

“公主,久违了。”主水两手伏席问候。

由利公主微笑道:“我还一直以为你在江户哪。”

主水仰首说:“浪人馆那伙人伏击武藏的那天,我便匆匆离开江户,回到故乡肥后八代。但对我来说,公主也在此地,实在深感意外。”

“主水先生,”公主不正面回答,仍像以前那样,毫不在意地说,“那时,彼此都过着没有前瞻的日子。我像无所事事的大名女儿,你像居无定所的狼……”

“呵,确是如此。”主水搔搔头。

“不过,主水先生,如你所见,我现在已有工作须我尽力去做。”

“哦,什么工作?”

“救助天主教徒的孩子,他们是一群失去双亲、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

主水瞪目以视。

“哦!我了解公主在这里的理由了。”

“那么,你目前的生活呢?”

主水挺起胸膛。

“江户的那种生活已经清算了。准备洗净脏污心灵,重建目标,从头做起。”

“准备重振贵先祖和府上之家门吗?”

“我不想舍弃作为名和家子孙的荣耀,但在现实上,我知道要升任大名,只是一场无法实现的梦。现在,我只希望以人的资格度过有意义的一生。”

“出仕细川家啦?”

“不做了。以前认为出仕是一种好手段,现在知道,不做官也可以得到比做官更好的地位。”

“你对我的工作有何看法?”公主微笑着询问。

“公主,这是男人也值得一做的工作。为了被虐的孤儿,无视权力,与暴力作战!而且知道民众会左袒自己、发出欢呼,真是死而无悔的工作。”主水满怀热情地说。

他在见到公主之前,毫无这种想法。他仍然抱着一种莫名的野心,意图收买藩内人心,在肥后培养潜势力,然后慢慢把这股势力延伸到他藩,以便成为天下的实力者。以当时舆情而论,这并不是南柯一梦,十三年后,由井正雪便按此意图实行阴谋叛乱。

主水听了公主一席话以后,似乎舍弃了这份野心,以救济孤儿为务。然而,主水跟公主和与市的纯粹心境并不相同,他一直怀抱着野心与叛逆心,意仍在此而不在彼。不仅如此,他对公主也仍然怀着强烈的恋慕之心……

“嗳,真高兴,你能这样想。”公主虽这么说,但她对主水的本性已一清二楚。

“你能帮我一点忙吗?”

“公主,那还用说,只要你交代,一定尽力为之。”主水昂奋不已,但突然间冷若冰霜,“公主,在这之前,有件事想请教。武藏已到细川军营,你见过他了吧?”

公主也冷冷回答:“没见过,没有见他的必要。”

“公主,那又为什么?”

“走的路不同。武藏先生是独行的人,他不会走别人走的路。我无所事事的时候,曾经羡慕过武藏先生,想跟着他走。但现在已是陌路人了。”

公主表情真挚,这种感怀并非虚假。公主对武藏的认识确实如此,所以在事务上她一点也不想求助于武藏。当然,心魂上的互相感应,另当别论,她也无须向主水透露。

“呵,公主确实能看出武藏的本性。他是一个彻头彻尾任性的人,我懂了。回到你刚才的话题吧!”

主水又昂奋起来,而且喜形于色。

“主水先生,你懂得忍术吧?”

“懂得。而且不输于伊贺[17]的人。”

“我希望你能潜进原城。”

“为何?”

“想请你把我的一封信交给首领天草四郎。”

“要向四郎要求什么事吗?”

主水双手环抱,兴趣盎然。

“主水先生,我在长崎曾设立孤儿院。去年十月,天草岛原的天主教武士,闯入寮里,夺去了孤儿。到这里调查后,才知道这些孤儿全被带进原城,目前仍在城里。”

“你是要他把这些孤儿送还吧?”

“四郎已应母亲玛尔丹的要求答应伊豆守殿下,释放城里的异教徒和孩子。但是到现在,还没有孩子离开原城。”

“真的吗?不过,即使四郎如约把孩子释放出来,伊豆守会心甘情愿把孩子交给公主吗?”

“伊豆守殿下已承认我的工作正确无误。”

“不过……”主水不相信地说,内心却怦怦作跳。

“反正都是以幕府为对手的大花招。好,公主,我干!”

荷兰船炮击后,伊豆守拟定的攻击方式是挖坑道潜入城里,在各重要地点纵火焚烧。于是从萨摩招来挖金的矿工,从二月初开始挖掘。

但城兵方面也以同一目的从城里向外挖坑道。双方偶然在途中碰面了。幕兵枪杀了两人,城兵则用熏生叶,放粪尿,把幕军逐出。

想用奇谋减低敌人战斗力量的伊豆守,意图派遣隐形者[18]潜入城里加以扰乱。于是,传命各大名推举精于此道者。

偏巧,这晚,主水答应由利公主潜入城中,刚回细川阵地,三斋侯的代理人立孝唤来主水,告以详情,要他一道至伊豆守军营待命。主水内心暗笑道:“真凑巧,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随立孝进入伊豆守军营时,各大名已在座,而且早有五六位类似忍者的人坐在末座。这些可能是甲贺或伊贺的人,全身都黑色装束。

忠利先开口说:“这是陈报的忍者,因是父亲三斋的手下,放令立孝领来。”

立孝为主水引见伊豆守。

“他本是肥后八代乡士名和家的后裔,名叫松山主水。”

“我是伊豆。谅已知晓。”伊豆以尖锐的目光比较主水和其他忍者。眼神、装束,主水都非其他忍者所能比拟。也许是江户曾听过好几次的名字,却突然间想不起来了……

“是。我是立孝先生所说的兵法家。”

主水仍旧以果敢的表情回答。

“嗯。忍术是几岁学的?”

“自幼独自习得,并以之作为兵法的一部分。但不像甲贺、伊贺者那样职业性。”

“原来如此。能顺利潜进城里吗?”

“我想,当今的伊贺者和甲贺者会有点困难。”

“不,我说的是你!”

“城里也有人懂得天主教传教士的妖术,所以不学无术的甲贺者就……”主水勇敢地、目空一切地回答。

在座的甲贺者都变了脸色,怒视主水,而伊豆守似乎很欣赏,莞尔说道:“呀,是我不好。武士若无自信就不会来了啊。”

主水故意露出外表的自负与虚张声势,主要是想引起大名注意,让他们生气说:“这傲慢的家伙。”却也可以使他们颔首道:“果然与一般密探不同!”

伊豆守是个宽容大量、有智慧的人,深觉“这厮可用”。

忠利虽然起先皱了一下眉头,但见伊豆守并不责备,也就假装没看见。忠利在江户曾因某家的介绍许其晋见两次。忠利侯是属柳生新阴流的,兵法的眼界极高,一见主水即知他是第一流的兵法家。

不过,主水的人品不为忠利所喜,但他并非以个人好恶来评量人物的量小君侯。

“这是一个难得的人物,又是领地八代出生的人,如果父侯属意,可加延聘。”忠利暗想。

不知是幸或不幸,忠利侯四周没有一个愿意私下品评人物的家臣。像寺尾新太郎与主水半居于敌对立场,又如知悉主水恶行的重臣佐渡都噤口不言,所以忠利对主水的品行毫无所知。

这次从佐渡与寄之口中听到了主水先赴天草探得四郎母亲的经过,又发觉营里的年轻武士都很推赏主水,因而暗中决定:“乱事平定,凯旋回藩后,可聘他为隶属老君侯的兵法师范。”

忠利当然不会以与武藏对立的立场来观察主水。其实,忠利并未仅视武藏为兵法家,他认为武藏是与自己肝胆相照的朋友,所以在他来说,主水和武藏的关系根本不构成问题。

伊豆守引见忍者及主水后,开口说:“你们潜进城里的目的,是调查城兵士气与军粮弹药的情形。”

“遵命!”

他们全都俯首领命,主水则反问道:“殿下,仅此而已吗?不要进一步去扰乱城里……”

伊豆守微笑颔首道:“你认为做得到吗?”

“据村人说,城兵中有相当多的异教徒。煽动他们逃出城外,我认为是很有趣的事……”

伊豆守的眼睛亮了起来。

“嗯,的确有趣。”

“纵火烧一会儿……”

“这也不错。主水,你可随意为之。”伊豆守又微笑回答。

从第二天开始,密探们潜入城里三日。行动前夕,主水被叫到忠利面前。武藏与新太郎也与寄之等重臣同席。

“主水,近前侍坐。”

“是。”主水以尖锐的眼光望了一下武藏,走到忠利面前。从二十几年前的少年时代以后,他已不曾公然报名向武藏挑战。他知道武藏绝不会在上君面前指出自己的暗袭。

但他也不像在伊豆守面前那样虚张声势,反而老实得很。

“主水,抬起头来。”

“是,拜睹尊颜,主水深觉三生有幸。”

“这次任务,辛苦你了。你虽非藩士,但与本藩颜面有关,务必小心谨慎,不辱使命。”

“是。我自幼即在故乡八代学得忍术。但二十多年前因故遇见宫本先生后,心有所感,本不再使用忍术。但知此次任务对本藩极为重要,故敢领命为之。”

主水在小仓平尾台跟武藏交战以后,即发觉忍术乃兵法之邪道,所以很少使用,这倒是真话。

忠利看了武藏一眼,说:“呵,你跟武藏以前就认得啦?”

“从那以后,已经久未谋面,不过……”

主水嗫嚅回答。

“既如此,我重新替你引见。武藏,这是松山主水。”

武藏也从容开口说:“呵,原来是主水!自当年一别以来,已专修兵法,必有相当收获。”

“这是宫本先生之赐!当时先生劝我专修兵法,忠言深铭五内,愿以兵法过此一生。”

话说得相当老实,却以简单数言涵盖了二十多年的怨恨。武藏依然平静地说:“想必本领甚为高强。你若愿意,随时可要求比试。”

主水不禁吃了一惊。

武藏的眼中射出锐光。

忠利突然插嘴说:“且慢!你们两位,这是军营,可不是兵法家比试的场所。”

武藏微笑道:“殿下,恕在下失言。在下指的是战争结束以后,如果主水愿意的话?”

“是,反正……”主水的额头沁出了汗水。

从全身毛孔中散逸出来的杀气,已从武藏每一句话里发散出来,就是主水也不禁流了满身冷汗。不过,有这种感觉的不只主水一人,在座所有人,包括忠利在内,莫不如此。

主水见过忠利后,有礼地自御前退下。

“他妈的!”

他一面尽力缓步行走,一面暗骂。在武藏一瞥之下战栗难安的情境仍使他恨恨不已。

“人的价值并非只靠兵法来决定,兵法本身,我纵使不如武藏,也会有弥补的东西,那样……呵,不,对我来说,兵法只不过是一种手段。”

主水一如平素,借这番说辞来安慰自己,维系自己的荣光。

另外,武藏也辞别忠利,与新太郎回到军营,立刻遣人至小笠原军营叫来伊织。

武藏先开口低声说:“我想,主水入城里之事,可能和由利小姐有些关联。”

新太郎和伊织都略感莫名其妙,武藏继续说:“主水向伊豆守的报告中,曾说到煽动城里异教徒,让他们逃出城外。这虽然很像主水的谋略,但我在这些话中突然嗅到了公主的味道。”

“这么说来,长崎白百合寮中被夺去的孩子,现在很可能住在城里。果然如此,公主当然想把这些孩子要回来。如果主水见过公主的话……”

伊织深思熟虑的眼中射出光芒,这样说。

“是的,公主当然会利用主水设法夺回孩子。不过,新太郎,你昨晚听到的话,可是真的?”

新太郎突然表情黯淡,回道:“是真的。城里逃出的人,无罪释放的只有最初的四五个人,后来的人看来虽是被释放了,却在人不知鬼不觉之下被松仓所杀。”

“据说是伊豆守的密旨。”

“不错,确是伊豆殿下的意思。”

伊织竖耳细听,他似乎是第一次听到。

武藏闭目沉思,旋即瞪目而视。

“噢,懂了!伊豆守不仅要杀天主教徒,连与天主教徒声息相通的人也都要杀光,看来伊豆守内心是有意将耶稣教从日本一扫而光,甚至老人、妇女、小孩也……”

“这,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不,就政治家而言,这也许是最聪明的策略,不过……”

武藏说完话,便颇有含义地望着两人的脸。

新太郎与伊织不知武藏要说什么,屏息紧张地等待。

武藏表情沉痛,说:“这些天,我曾见过伊豆守。依当时谈话的情形看来,伊豆守已在此地见过由利公主。而且叫四郎母亲写信,要四郎母亲答应把异教徒放出城外,似乎也是公主建议的结果。公主如此建议,一定是为了夺回被捉进城里白百合寮的孩子。但伊豆守内心已打定主意,凡逃出城里的人无论妇孺皆杀无赦。”

两人听了不禁吓了一跳。武藏继续说:“由此,伊豆守与公主遂正面对立,现在,伊豆守为了贯彻政治目的,就是公主也会断然加以处分。不过,就个人而言,伊豆守似颇欣赏公主,对公主也甚厚待,尤其因为与我有关,故暗示要我事先救出公主。”

“父亲,我懂了。”

伊织严肃地说。

“父亲,今早,我在军营附近遇见了与市。他自称长崎商人,到各处军营兜售珊瑚簪,似乎卖不出去,我见他无精打采地走着,便把他带到营里。”

“真的?与市来了。”

“与市当然是跟公主一块儿来的。他卖公主的头簪来换米。父亲,公主在一家村舍里领养了十多个失去双亲的天主教徒孤儿。我为此深受感动,要与市带些米回去。当时与市说,公主不仅要尽力保护村舍里的孩子,也要保护城里的孩子,使他们远离战祸……”

“也许如此。不过,伊织,你是出仕的人,可不能鲁莽。”

“是。”伊织紧握双拳,低垂着头。

新太郎若有所思地开口说:“师傅,我并不很了解由利公主。但越听越觉得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如果她为政治目的而被牺牲,实在太可惜了。当然,我也是出仕之人,但我们难道无法从政治的牺牲中救出公主吗?”

“嗯。”武藏环抱双手沉思,旋即静静抬起头。

武藏注视着新太郎和伊织。

“主水如果成功地从城里带出白百合寮的孤儿……”

继这段开场白之后,武藏继续说:“我想,主水会亲自把这些孩子交给由利公主。但伊豆守不会疏忽,一定会派松仓的手下从主水手中把孩子夺过去。我想最好不要把这些孩子交给任何一方。你们俩以为如何?”

“怎么做?”

“乘机为之!”

新太郎和伊织相视点头。

“如果成功了,我想把这些孩子送往肥后。新太郎!你能替我窝藏这些孩子吗?”

“可以。可以把一切委诸妹妹阿松和露心!”新太郎即席回答。

“嗯,阿松与露心。”

“阿松也很可靠。”

“好,就这么办。伊织!你出费用。”

“是。那么,公主呢?”“我想尽可能让她跟白百合寮的孤儿一块儿到熊本。不过,她现在还抚养着许多孩子,所以以后再去也不妨。总之,这须随机应变。此外还须准备船。”

武藏说到这里,入口处传来众多脚步声,有人大声说道:“新太郎先生,武藏先生在吗?”

“今天说到此,详细情形明晚再谈!”

武藏说着便噤口不言。

新太郎皱下眉头,问武藏:“尾藤金右卫门带年轻武士来了,见不见他?”

“嗯,听说是个豪迈的人,让他进来。”

新太郎坐着大声说:“金右卫门吗?上来!”

“谢谢!”

金右卫门领着七八个年轻武士上来。他年纪四十五六岁,身高五尺七八,颊骨顺秀,眼与口较一般人为大,体态魁伟。

他坐在武藏面前,以肥后口音说:“宫本先生,我就是叫尾藤金的蠢人!”

说着便挑战般地笑了起来。细川家从小仓迁往熊本不过七年,但语言已慢慢变成肥后口音了。

“我是武藏。”

尾藤金右卫门接着说:“跟在后面的是藩里的年轻武士。喂,大家快行礼呀!武藏先生是日本最强的剑士!”

年轻武士一齐行礼,但都盯着武藏看。

“各位好!”武藏回礼。

“这位仁兄是——”

金右卫门望着伊织,用下巴示意。

“宫本伊织。”伊织静静地回答。

“呵,伊织兄可就是宫本先生的养子?”

“是的。”

新太郎皱皱眉头。

“金右卫门,伊织先生可是小笠原家的武士首领,怎可失礼折损本藩名誉!”

“呀!伊织先生!请勿见怪,抱歉抱歉!”

金右卫门敲了一下额头,旁若无人地干笑。

金右卫门食禄三千石,是尾藤金助的长子。虽年过四十有五,依然未娶,性喜召集年轻人嬉戏,为人怪异。臂力超群,据说兵法亦藩中有数,但很少见他取木刀比试或练武。

无论在何人前面,他都直言不讳,而且口无遮拦,嬉笑怒骂。

新太郎知道这家伙向来偏袒松山主水,跟他来的年轻武士也都崇拜主水,因而想道:“主水一定为刚才的事怀恨在心,所以唆使金右卫门来胡言乱语。”

金右卫门似乎瞧不起伊织,干笑后便又开口说:“宫本先生!听说先生是日本最强的兵法家,可是真的?”

“是的,是日本第一……”

武藏不苟言笑,即时回答。

“呵,日本第一?”

“你若不以为然,不妨试试!”

武藏的黄瞳蓦然射出光芒。金右卫门虚张声势,只“嗯”的一声。

“尾藤兄!你自以为是蠢人吗?”

“嗯。”

“是不是?”

武藏赫然瞪眼,提着大刀,站了起来。

“是不是?”

年轻武士都脸色大变,抬起了腰杆。

十一

“究竟是不是?快回答!”

武藏瞪视着尾藤金右卫门。金右卫门侧首垂肩,突然大声说道:“嗯,是的,我已说过,尾藤金是天下最大的蠢人!”

“呜哇,哈,哈。”武藏捧腹大笑,这是很少有的事。

金右卫门那苦恼已极的脸配上魁梧的身体看来十分滑稽。但金右卫门也非弱者,他自己也张着大嘴笑。“呜哇,哈,哈,”接着说,“宫本先生,我的愚蠢就是这个样子。”

武藏就座后说:“呵,不,棒,棒!不愧是肥后的豪者,武藏真欣赏!”

金右卫门这次可真的不好意思了,抱着头说:“不……先生日本第一的兵法太了不起了。尾藤金已曳甲投降。”

然后以绝望的脸色回头望着挺直腰杆的年轻武士。

“如何?你们也领教宫本先生的真本领了吧!真是未见面则不能识荆。快,快到前面来,重新向先生报名致意。”

年轻武士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但已毫无向武藏挑战的迹象了,并排走到武藏面前,各个老实地向武藏报名。

“嗯,各位都是杰出的武士,我听说肥后出了尾藤兄等许多超群的武士。但愿你们也能仿效前辈,修行不懈,为忠义留下典范。”

武藏鼓励地说。武藏知道,肥后藩士一向自视颇高,即使对方是天下名人也很少低头,所以自初即认为金右卫门是为戏弄自己而来,不过他一点也没发觉他们是因为崇拜主水才冲着自己来。

尽管如此,武藏还是非常欣赏尾藤金这个人。粗野、滑稽,乍看有点轻浮,却直爽而毫不做作。

另外,由尾藤金以后说出的话可知,他已认识武藏的真本领,也真心喜欢武藏了,而且认为武藏是主水等人所不能比拟的大人物。

这时,睡在另一房间的求马助已经醒了,悄悄地走出来。尾藤金一见他,便莞尔说道:“呀,求马!到这儿来。你有幸跟日本第一的兵法家在一起,一定要请先生教你。战斗开始时,我带你到战场上去!”

尾藤金似乎很喜欢少年,武藏也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