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夹板气

刘裕不关心琅琊王,也不关心皇上,他关心的是休之的态度。休之与他交情深厚,对他有知遇之恩,若休之想取代丞相,刘裕愿意帮他。

于是,刘裕对琅琊王和王谧拱手说道:“王爷、先生,车骑将军一心谋国,前些日子应对贼众叛乱,无暇他顾,如今贼众已败,将军必然有所谋划,待微臣回去探探他的口风,王爷再做打算也不迟。”

“好!”琅琊王点头同意,举杯敬他,“有将军相助,朝廷中兴有望!”

刘裕忙举杯回敬,喝了茶,他便起身告辞。

琅琊王站起来,“小王是微服前来,不便相送,还请将军见谅。”

“王爷留步,微臣告退。”刘裕行礼,又向桓道芝拱手道别。王谧因身边没有仆人,便亲自去后宅请云秀出来。桓道芝说:“我送送刘兄。”说着便邀他出门。

来到院中,桓道芝低声问:“刘兄今日回府,要怎么劝车骑将军?”

“哼,怎么劝都行,桓小姐还在乎此事?”刘裕也不客气地说破了。

桓道芝说:“好啊,我把你夫人孩子千辛万苦地送来建康,你就用不着我了,这么快就翻脸?不知刘兄答应我的话,可还记得吗?”

刘裕答应过,等平了天师道叛乱,就带人去投奔桓玄。他当时那么说是诚心诚意,可现在涉及如此变局,他不好答应,只好笑了笑,“自然。”

桓道芝见他这般滑头,不禁有些生气,“好,但愿你不要食言,否则,这话一定会传到车骑将军的耳朵里,刘兄到时候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刘裕笑道:“刘某一个市井无赖,还值当桓小姐费心威胁?桓小姐智计百出,对付刘某,自然是手到擒来。”

“小妹还指着将军弃暗投明,岂敢威胁将军?”远远地看到王谧带着云秀母子来了,桓道芝一笑,“你放心,将军总有军务繁忙,顾不到家的时候,尊夫人和小公子,我还是会替你好好关照的。”说完,便一闪身,躲入房中。

刘裕来不及回嘴,在心里骂了她祖宗八代。

云秀走来,说:“刚才好像看到桓小姐?”

刘裕忙遮掩道,“没有,那是我和先生江湖上的一位朋友。她呀,性情怪异,不敢见你,怕你笑话她。”

云秀嗔怪道:“你又欺负别人。”

王谧生怕云秀认出桓道芝,见刘裕已经将此事遮掩过去,便送他们夫妻出府,对刘裕说:“适才所议,德舆务必上心。”

刘裕本来想劝他不要掺和进来,看他已经铁了心站在琅琊王这边,知道没法再劝,便没有多说,告辞走了。

刘裕带妻子回来后,见休之已在荷香院内徘徊。福儿摇摇摆摆地找休之要他抱,休之抱起他,说:“福儿怎么一头的汗呀,让娘亲带你去喝些水好吗?伯父还给福儿找了好多新玩具,跟娘亲去屋里玩吧。”

福儿听说有玩具,吵着要下来。休之把他放下来。福儿拉起云秀的手,直往屋里去了。云秀带福儿进屋,先给他喂了水,又见桌上许多新玩具,便都一一拿下来给他去玩。她坐在窗下,一边看着孩子和丫头们玩耍,一边透过窗户,往院里看去。见休之命人竖起了一个箭靶,又拿着一张弓给刘裕看,好像给他介绍了一番这弓如何好,刘裕听着,细看那弓,两人不时地笑着,然后休之从箭壶里抽出箭,搭在那把弓上,慢慢将弓拉开,一箭射去正中红心。休之射完,把弓递给刘裕,刘裕也一箭射去,也中了红心。休之鼓掌喝彩,然后接过弓,继续射箭。

云秀看着刘裕,眼睛里都亮亮的,分开这么久,她每天都挂念他,担心他,还好上天垂怜,终于把他送到自己身边。现在人人都说他英武盖世,用兵如神,云秀却害怕他去打仗,只想看他这样嬉皮笑脸,玩世不恭,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能调笑一番。阳光照耀下,他浑身散发着光芒,笑容越发爽朗动人。

再看司马休之,他是风采绝世的车骑将军,也是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他很少像刘裕那样大笑无度,比刘裕多着几分沉稳和贵气,温润如玉,让人如沐春风。这样的人肯认自己做妹妹,云秀也感到骄傲。更让她开心的是,他们两人惺惺相惜,有这样的朋友,对彼此来说,都是一大幸事吧。

刘裕回头看到妻子在窗下微笑地看着他们,也对她一笑,却听休之问他:“你今天见了王先生,他可好吗?”

“嗯,还好。”

“王先生出身名门,是一代名士,可惜襄城兵败,到现在只做了一个小小的秘书郎,想来他不甚高兴吧?”休之射完一箭,把弓抛给刘裕。

刘裕接了弓,拿起一支箭,瞄准箭靶,“王先生本是淡泊名利之人,现在的官职,他不在意。”没错,王先生在意的是政变。刘裕射完,看自己又射中了,便笑了笑,把弓又还给休之。

休之也取了一支箭,一边开弓一边冷笑道:“淡泊名利?刘兄可听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真正能淡薄名利的有几人?就连你我,也不能免俗。”他一箭射去,再次命中。

侍从们见那箭靶上已经插满了箭,就去把箭拔下来,好让他们继续再射。

休之手里的弓垂了下来,望着箭靶,“有人怪我争名夺利,嫌我左右逢源,可他不知道,我是如何左支右绌,才保全了他们。”

刘裕忽然想起了王恭吟诵的那句诗,“无名困蝼蚁,有名世所疑”。休之虽然是宗室子弟,可是做到现在到这个位置,可不是只靠皇亲国戚的身份就能做到的,想必也吃了许多苦头,受了不少煎熬。

再听休之这话,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想司马休之是何等精细的人,准是早就派人监视了琅琊王,那傻子还当自己行事机密,其实早被人全盘掌握了。

刘裕索性也把话挑明了,“怪你的人可是琅琊王?”

休之果然毫不意外,对刘裕坦诚的态度十分满意,笑看他,“见到他了?他跟你说什么了?”

刘裕周围一扫,休之说:“这些都是我的心腹,但说无妨。”

“他希望你诛杀丞相,还政于皇上。”刘裕说。其实今天除了琅琊王,还见了桓道芝,但她是桓玄的奸细,若被人抓了,只怕就没命了。刘裕想来想去,决定不提她,生死有命,看她造化吧。

“那你怎么说?”休之问。

“我听你的,若你想做丞相,我便支持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休之这才笑了,“刘兄,多谢你。”他见仆人已将箭靶清理干净,便又射了一箭,“国家多难,我们刚刚平定了天师道叛乱,如今桓玄已兵至溧洲,朝廷应一致对外,不能再动荡了。”

“好,你不想动荡,那便不动。”

休之看了他一眼,满意地笑了,把弓递给他,自己走到一旁的石桌石凳上坐下,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看刘裕干脆利落地一箭命中靶心,赞叹道:“建武将军,果然是勇武过人。”

“不及车骑将军,风采绝世。”

这话说完,他们都笑了。

休之请刘裕也坐下喝茶。“刘兄,我倒真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

“桓玄率水陆十万精兵,倾巢而来,镇北将军刘牢之与他相距于溧洲,却始终逡巡不进,反倒一天两三道折子,向朝廷要钱要粮。他这是要养贼自重。北府军没有得力的人在,我总是不放心。”

“你想让我去溧洲?”

“对。不知刘兄可愿意为我走一趟吗?”

“我说过了,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多谢刘兄。”

“你先别忙谢我。我去是可以,可是,如果镇北将军他不愿意出战,我无法制衡他。不知道司马兄还有没有其他手段?”

休之点头,“我可以请朝廷给你一封密诏,若他不肯,你便当众宣诏,取而代之。”

刘裕笑了。

休之问,“你笑什么?”

“司马兄,你也是带兵的人,你觉得,一纸诏命足以刘牢之拱手让出兵权吗?他现在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若逼得他狠了,他会立刻投降桓玄,反而不好收拾。”

休之没想过这个问题,“那依你之见?”

“不如许他高官厚禄,许诺他战胜之后,加封他为骠骑将军。你若还担心,便给我足够的兵力,且不受他节制,这样,我才能替你制衡他。”

休之沉吟了片刻,“骠骑将军?只怕丞相不肯。”

“那给我足够的兵力,也可以。”

休之想了想,也摇摇头,“建康只有三军共七万人,附近州郡也没有多少兵力,怕是除了你本部人马,无人可派。”

刘裕听了,便把手一拍,一副“完蛋了”的神情。

休之笑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刘兄在句章小城,对阵十万贼众都毫无惧色,以你的足智多谋,去劝服刘牢之,应该不在话下呀。”

刘裕无奈地笑道:“司马兄太看得起我了。”

休之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我虽然不能给你派兵,也不会坐视不管的,你说的第一个办法倒是可以考虑。既然刘牢之是嗜利之人,我会对丞相进言,加封他骠骑将军之职或封他为侯。想必可以稳住他了。若还是不行,我便亲率大军去阻击桓玄。到时候,你与我里应外合,连刘牢之一起收拾。”

休之说完,抬头一瞥,正对上云秀的目光,见她轩窗独坐,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们,窗外繁花似锦,树影斑驳,还伴着几声蝉鸣,真是岁月静好。如果不用打仗,没有那么多烦心朝政,人生就今天这样度过,那该多好。

他想着,不由得一笑,招呼她道:“贤妹,在看什么?”

云秀从房中出来,笑盈盈地说,“我看着你们,想起《诗经》上一句话。”

休之会意,和云秀同时说道:“赳赳武夫,公侯好仇。”两人说完便笑了起来,竟然想到一起去了。

休之笑着,说,“你夫君的确是我的莫逆之交,左膀右臂。”

刘裕见云秀与休之这么默契,心里不那么爽,笑了笑,“哪里,司马兄太抬举了。”

这时谯王夫妇派人来找休之,休之便告辞走了,临走前,说:“刘兄,这把弓是我昨日新得的,特意来找你一试,不错吧,与你送我的那把不相上下。这把弓送给你,多谢你对我鼎力相助。”

刘裕说:“你我的交情,不必言谢。”

送走休之,刘裕和云秀回到院子里,看见福儿去院中一角逗那两只仙鹤去了,云秀也过去给那仙鹤喂食,一边喂食一边对刘裕说:“你看,这两只仙鹤是丞相送给世子的礼物,这只是公鹤,名叫‘凌霄’,那一只是母鹤,名叫‘出云’,多飘逸出尘的名字,正配得上这样的神鸟。就是,世子说怕它们飞走了,剪了它们的羽毛,想多养一阵,要不然,能看到仙鹤展翅,多美妙呀。”

刘裕觉得自己就像这被剪了翅膀的仙鹤。他觉得无奈又好笑,摸了摸仙鹤的羽毛,哼了一声,“好吃吗?”

云秀娇嗔地看他一眼,“你竟然想吃仙鹤!这可是仙品呀,你当是家里养的鸡鸭呢?”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剪了翅膀的神鸟,跟鸡鸭也差不多了。”

“太煞风景了吧。”

“哼,煞风景?跟命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