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营现在兵员近一万人,整个营盘就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临时搭建的帐篷、窝棚,给新入伍的人暂且住下,这里孟昶已安排了扩建事宜,陆陆续续在动工修建正式的房子。
另一部分,就是流民营原来的范围,里面住的士兵平时是农民,战时是军人,平常都和家眷混住,所以整个一派烟火气息,就像一个村落,家家户户都过着平凡的日子,房前屋后都种着各种瓜菜,已经长成了粗粗的藤蔓,上面还吊着许多各式瓜果。
许多老人都拄着拐杖,坐在屋子前晒太阳聊天。青壮年士兵上午不操练的,都扛着锄头去田地里劳作,农妇们都在收拾屋子、洗晾衣服、洗菜做饭,低矮的篱笆墙里偶尔跑出几个嘻嘻哈哈的光屁股的小孩,妈妈们在后面追着骂他们,让他们看路。
小孩子们见孟昶来了,围上去要糖吃。孟昶随手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糖块,刚拿出来就被小家伙们抢跑了。孟昶只好大声喊:“小心点,别摔跤!”
老人都颤巍巍地站起来,农妇们用围裙擦着手,都赶上来对刘裕和孟昶躬身行礼,请他们到家里坐。
刘裕便和孟昶随意去了一户人家讨口水喝。他们在院子里坐下,与这家的老人闲聊,问问家乡境况,以往收成之类的。
这家的农妇找了两只碗,洗干净,倒了两碗水送了出来,“刘军爷,孟总管,家里没茶饭,您二位先喝口水,我这就做饭。”
孟昶道谢,“这位大嫂,不必忙活了。我们不吃饭了。略坐坐便走。”
他话还没说完,那农妇已经从自家院里拔了几棵葱,又从屋檐下取下一挂腊肉,进了厨房忙活。
这家老人是一对老年夫妻,也说道:“那不成,不成。两位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平常请还请不到,今天好不容易两位贵足踏我这贱地,哪能坐坐就走。虽然没有什么好茶饭,念在我们一片诚意,两位到底还是赏几分薄面吧。”
刘裕笑道,“老人家,不必客气。”
忽然,一个三两岁的小孩摇摇摆摆地从厨房跑出来,手里高高地举着一块红布,嘴里咯咯地笑着。
那农妇又急急忙忙追出来,叫着那孩子骂道:“臭孩子,看为娘不抽你的,快把那书还给娘!”
小孩咯咯笑着,直跑到爷爷奶奶身边,爷爷奶奶宠爱地抱起小孩,小孩子在爷爷奶奶怀里探出个小脑瓜,冲他妈妈做个鬼脸。
那农妇又扑哧一乐,骂道:“别给我撕了,仔细你的皮!”说着,便又回厨房忙活去了。
小孩便安心地在爷爷奶奶怀里,打开那块红布,里面包着一本小册子。他好奇地打开,一页页地翻着,上面有字的,他就直接翻过去不看,遇到有图画的,便停下来细看。一边看,一本乐。
老人紧张地说道:“小心点,别给撕了。这可是天书,若撕坏了,可是得罪天师的!”
天师?
刘裕注意起来,用一颗糖果从孩子手里把书哄了过来,仔细一翻,竟然是天师道的一本图册,里面是些天师神迹、如何入道修炼的内容。
刘裕和蔼地问:“老人家,这书是从哪里来的?”
“哦,这是李家老大给的,就是我家右边过去第三家的李家。以前还有一本,是老张家给的,他们家儿子前几天打仗死了的那家。他们都是入道的。”
孟昶忙问:“除了他们,还有谁家入道吗?”
“还有不少家呢,也有早入的,也有新入的。李家老大正传道呢,我家不大信的,地里的活儿还忙不过来,哪有空去拜师修炼,不过,也交了五斗米了,买个心安。”老人说。
孟昶不禁想到,流民营刚建起来的时候,这些军户饭都吃不上,饿得要死人,别说五斗米,一两米都是稀罕的,这好日子刚过上没几天,就开始入道拜神去了,五斗米虽然不多,也是这一大家子好多天的口粮呀。
小孩子吃了糖,来跟刘裕要书。刘裕把书还给他,站起来告了辞就走了,不管老人家怎么挽留都不再多待。
孟昶知道刘裕最烦天师道,没想到流民营里也有入道的,真是躲也躲不掉,便说道:“这天师道,真是无孔不入啊。”
刘裕说:“孟昶,立刻派人传话给刘先生、长民和百夫长们,立刻到议事厅,我要彻查谁是道徒。”
孟昶以为刘裕记仇,特地要跟天师道赌气,便说道:“不至于吧,几本道书而已。”孟昶觉得营中大小事务,他这个总管一天到晚忙都忙不过来,这回还要查什么信道的,不是小题大做吗?
刘裕摇摇头:“这营盘里,只能我说了算,不能让天师道肆行。”
孟昶见刘裕十分严肃,便不再多说,马上去传话了。
议事厅里,刘裕在主位坐着,不多时,刘穆之、孟昶、二十名百夫长很快就到齐了。又过了会儿,诸葛长民打着哈欠进来了,开口就是满满的怨气,“什么事呀,这一大早的。哟,列位都在啊。刘先生,您早。”
孟昶冲他使眼色,“快坐吧,就等你一个人了。”
诸葛长民在他座位上坐了下来,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不自觉地动手指,好像在掷樗蒲。
刘裕一看他这情形,心里就不痛快。好嘛,信邪教的、赌博的,都拿他立的规矩当摆设是吧?流民营现在人多心不齐,是该整治整治了。
刘裕见众人都倒了,就说道:“诸位,近来有人在营中传布天师道。军营重地,岂可有鬼神邪说?你们回去各自彻查,所有道书、法器一应物什全部收缴,集中销毁。一切信徒全部退出天师道,不愿退出的,就离开营盘,自谋生路去。今后若再发现营中有天师道任何痕迹,从你们起到入道之人,均严惩不贷!”
百夫长们互相看了一眼,一起站起来拱手,“是!”
刘裕看他们不大信服的样子,便说道:“你们有疑问,现在可以直说。一会儿出了这议事厅,便要按我的话去做,不准私下再发议论!”
一个姓李的百夫长说道:“长官,属下不明白。这天师道怜贫恤老,有何不好?不说这些百姓们信道的多,听说就连朝廷里那些大官,还有北府军那些将军们,也有信道的。为何长官一定要在营中扫除天师道呢?”
刘裕见是他站起来,便知道了那传布道书的李家老大跟他有些瓜葛。“我问你,假如你现在身无分文,去了赌场,敢赌一把吗?”
“那自然不敢。赢了还好说,若输了,属下拿什么翻本?”
“那假如你有了十万钱,敢赌一把吗?”
“敢!”
“假如,你有了一百万,想做庄家吗?”
“那……自然是想。”
“如果你有了一百万钱,不但要做庄,连赌坊也要拿过来自己经营才是。天师道也是一样,他们人少的时候,自然只会怜贫恤老,才好骗人入道。可当他信众遍布天下,上有掌权的显贵,下有无数饥民百姓,振臂一呼便能动摇天下,如果你是天师,你难道会安心只做一个世外高人?将来天师道一定会作乱,上面一定会命我们去剿杀,到时候你手下的兵同时又是信众,他是听你的去杀天师道,还是听天师的来杀你?弟兄们,咱们是军人,干的是刀头舔血的营生,得防患于未然,否则不但自己这条性命堪忧,妻儿老小也无法保全。明白了吗?”
不但这个姓李的百夫长,其他人这下也都明白了,心悦诚服地领命告退。刘穆之有事,也告辞走了。
刘裕单留下孟昶和诸葛长民闲聊。他见诸葛长民还在打哈欠,“长民,今天议事,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哦,没啥,起晚了。”
“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不如,你回家去休息几天,看看老娘。”
“嗨,休息啥呀……嗯?你这是什么意思?”诸葛长民一下子不困了,“你不会吧,想轰我走啊?”
刘裕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看着他。
诸葛长民见孟昶都不帮他说句话,更生气了,“这个营盘,是我和孟昶一手一脚帮你经营起来的。你才刚当个芝麻绿豆官,就开始给我摆谱了?今天我不过来得晚了些,你就要赶我走?过河拆桥啊?”
孟昶看刘裕忽然拿出了官威,也有点发蒙,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这时见诸葛长民口无遮拦,忙劝道:“长民,你别着急。刘……刘裕可没这么说。”他本来冲口而出就要喊刘裕的名字,想了想不妥,想叫成“刘将军”,但这样显得生分,似乎也不妥,毕竟刘裕平时跟他们还是兄弟似的,这么想着,还是叫了刘裕的名字。他劝着诸葛长民,回头看了一眼刘裕的神情,见他神情还是平静,那叫他名字,可能也没错吧。
诸葛长民大声嚷道:“没这么说,是没这么明说,你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孟昶说:“不会的。咱们多少年兄弟了,刘裕的为人你还不清楚?”
“我清楚!他不就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嘛!不干就不干,有什么了不起的,离了你这破流民营,老子还找不到一口饭吃了?”诸葛长民站起来,作势要走,他满以为刘裕会挽留他,但是刘裕没有。他脸上挂不住,什么兄弟,什么朋友,什么情分,都不顾了,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转身就走了。
刚出门没走几步,诸葛长民迎面跟梁贵撞个满怀。
梁贵又黑又胖,手里却很不和谐地端着一个漂亮的托盘,上面放着几个精致的茶杯,都装着七分满的茶水,晾得不冷不热,正适口。本来端茶送水的事不用他做,但他决心要在刘裕面前好好表现,只要是跟刘裕相关的、在刘裕面前出现的,这些活计他都抢着干。
这一撞,托盘茶杯摔个稀碎,茶水流了一地。梁贵心里可惜,脸上却热络地关心诸葛长民,“哟,副总管,没撞着您吧?哟,这是怎么了?您怎么气呼呼的?”
“副、副、副,副你个蓬头鬼!梁黑子,你甭想着卖乖现巧就能熬出头,你刘将军发达了,不像以前了,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不会念你的好的!滚一边去,别挡着爷的路!”
孟昶见诸葛长民走了,忙站起来,张张嘴想叫住他,终究没有出声,回头看着刘裕,等他示下,见他已经闭目养神,无话吩咐,就先走了。
刚出了议事厅,就见晋陵县衙的官差点头哈腰地等在门口。
“见过大总管。”
官差那身官衣和这谄媚的笑脸,反差剧烈,孟昶有点不习惯。
“官爷,您来有什么事吗?”
“回总管,没大事,就是上次您扭送官府的那几个无赖,近日都让人杀了,不知道谁干的,老爷命小的来请教一声,您有没有什么线索?”
孟昶猛的回头,看向议事厅,刘裕仍在椅子上坐着闭目养神,脸上却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
“总管?总管?”差人见孟昶这样的神态,便知道有些猫腻。
“哦,没,我哪有什么线索。他们上次以后,就没来捣乱,我还以为就这么算了呢。”
差人赔笑,“那是,那是,无头公案多了去了。小的告退,打扰了。”
他说完又不走,笑嘻嘻地等着。孟昶见状,便从身上掏出一块银子递给他,那差人才欢天喜地地走了。
孟昶又回头看刘裕,心想,他刚把这几个人的名字告诉了刘裕,这几个人就出事?是他派人干的吗?……不不不,这些人本来就是何家指使的,说不定是何家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