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便向刘穆之告罪失陪,急匆匆地赶到现场去看,见男女老少数十个百姓抄着锄头铁锨,把桓道芝团团围住,对着她七嘴八舌地辱骂。诸葛长民不停地跟众人解释着什么。
桓道芝出身高贵,是将门虎女,从小见惯比武打斗,怕是不怕,但很讨厌这些脏兮兮的刁民,更不想莫名其妙地被他们围攻。她脸色很难看,手已经按着宝剑。她的随从都举着武器,只等她一声令下,便要杀出一条血路。
双方正在胶着之际,刘裕大喊一声,“都让开!”
百姓们回头看是他来了,慢慢安静下来,让开一条路。
刘裕站在包围圈外,桓道芝在圈内,两人目光对视,刘裕迎上她愤怒的目光,知道她误会这些人是自己安排的。
面对桓道芝愤怒的质问的眼神,刘裕没法解释,便不看她,径问诸葛长民,“怎么回事?”
诸葛长民急得一头汗,“你可算来了!他们也不知道听了什么消息,说桓公子是来抓你的,大家伙儿急了,就要打人。”
百姓中为首的有一个白胡子老头,拿着拐杖直杵地,对刘裕说道:“长官啊长官,我们这些人,一家老小,命都是你救下的,现在你蒙冤不白,一定得替你出头啊!”他说着,又伸出粗糙苍老的手,指着桓道芝,“你这个小白脸,你要冤枉我们刘长官,就是要我们这里所有人的命!没有了刘长官,反正我们也活不下去了,跟你拼了就是了!”
众人都纷纷附和,“反正都是死!跟他们拼了!”
桓道芝怒道,“岂有此理!刘参军,叫你的人都退下,否则,别怪我对这帮刁民不客气!”她的随从们都又上前一步,各举刀剑,作势要开打。
“都住手!”刘裕喝了一声,走到桓道芝身边,“桓公子,叫你的人把武器收起来,我营中只有军人和军眷,没有刁民,不必大动干戈。”他说着,握着桓道芝的手,不容反抗地把她已经拔出一半的宝剑推回剑鞘。然后他松开手,转身对众人说道:“诸位父老,你们对我一片爱惜之意,刘某记下了。桓公子是奉太守刘大人之命,来流民营问我一些事情,并不是要为难我。我们同僚之间,这都是常事,大家不要误会。”
依桓道芝的想法,刘裕应当把这些刁民统统抓起来,该杀的杀,该打的打,哪能如此轻易地就放过他们?简直是不把她放在眼里。桓道芝怒视刘裕一眼,刘裕坦然看着她,“桓公子,叫你的人退下吧。”桓道芝看周围的人气焰渐弱,便也愤然命随从们退下。
百姓们见桓道芝退了一步,就都安静了,那老头对众人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先散了。别给长官添乱。”
众人便纷纷散开。
刘裕对桓道芝说了声“请”。
桓道芝满面怒气,带人就走。
诸葛长民低声对刘裕说,“这事也不能怪大家伙,这位什么桓公子眼高于顶,脾气暴躁得很,这回得罪了他,你可得多加小心,别让他去刘将军那里告你的黑状。”
刘裕说:“让她告去,怕什么。不过,长民,你还好意思说,你在自己营盘里,还让自己人围攻,你真是……”
诸葛长民:“不能怪我呀!我平常不多跟这些老百姓打交道,都是孟昶管的。哎,这孟昶,当时说回去三天,这都几天了,怎么还不回来。我一个人,这么大个营盘,怎么管得过来……”
刘裕用手指了指他,没有说啥,快步追上桓道芝。“桓公子,你走了半天,也累了,请移步议事厅休息一下吧。”
“不必了。”桓道芝脚步不停。
“你要回城?”
“那当然。”
“可都问清楚了?还有什么要查问的吗?”
“没有了。”
“好,长民,把桓公子和他手下人的马都牵来……”刘裕话还没说完,见桓道芝已经走得远了,就又改口,“牵到营门口吧。”
长民追得气喘吁吁,“这小白脸,跑得还挺快。”他抱怨了一句,又跑去马厩牵马。
桓道芝走到营门口停了下来,想来想去气不顺,对来送她的刘裕怒目而视,“刘参军,今日的事,我都记下了。”
“哦?你记下的是军粮的事还是刚才百姓围攻你的事?”
“所有的事,背后的干系,我都记下了。”
刘裕听她的话里有威胁的意思,便也严肃起来,“桓公子,军粮的事人命关天,请你一定秉公处置。刚才百姓的事,是我管教不严,让你受惊了。刘某给你赔罪。”
“哼,不知刘参军要如何赔罪?”
刘裕想了一想,“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今后一定报答。”
桓道芝冷笑,“刘参军这样说,可是暗示鄙人得偏袒你?否则若我查出你并不无辜,将军一定会杀了你,你就没办法还我人情了,是吗?”
刘裕无所谓地笑了,“我相信桓公子一定能查明真相,勿枉勿纵。”
桓道芝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的表情里解读出些什么内容,却见刘裕把目光越过了她,向远处投去。
远处来了许多马车,快到营门口了,刘裕走过去相迎,竟把桓道芝撇在脑后!
桓道芝回身去看,见来了一个车队。最前面是一辆马车,然后是骑着马的几个人,后面带着十几辆大车,显然是运送军需物资的。
车队在营门口停了下来,戚云秀、戚大富和丫鬟巧燕从最前面的一辆马车上下来。丫鬟如月留在家里照顾戚母。
刘裕径直走向云秀,满脸笑容,挽起了她的手,“你来了。”
“你叫我来,我就来了。”云秀微笑着幸福地看着他,不过她不想在众人面前与他如此亲密,便想把手抽回来,但刘裕紧握着不放,云秀只好低下头去。她许久没见刘裕,以为他是一直在忙,还不知道他刚刚打了一仗,是从战场上回来的。
戚大富张望流民营,见营中竖着一杆大旗,旗子上赫然一个“刘”字,啧啧称奇,“妹夫,这么大的家业都是你的?真是厉害。”
孟昶骑马从后面过来,下了马跟刘裕见面。孟昶知道刘裕去打仗的事,见他平安归来,很是开心,使劲一拍他的肩膀,“你回来了?”
刘裕点头,笑着问:“你家里怎么样?伯父的病好些了吗?”
“我爹一切安好,还挺挂念你。刘裕,刘参军,我爹说了,你是个英雄,让我好好跟你干,还说如果你还缺军粮军饷,我们孟家鼎力相助。”他说着,往身后的那些大车一指,这些车上都装满了粮食,都是孟家筹措的。
刘裕看着那些大车,大喜过望,拱手对孟昶说:“多谢了。”
“跟我别来这套。这多年兄弟,客气什么!”说完,孟昶又骑上马,叫戚大富帮忙,带着大车车队进了营门,去粮仓安放。
戚大富便拿出舅老爷的款,指东喝西,大呼小叫地跟车队先进了营盘。
刘裕也挽着云秀的手回营。丫鬟巧燕跟在他们身后。
桓道芝看着大车鱼贯而入,默默推算粮食数量,见刘裕挽着一个美人向她走来,便把刚才那通脾气收了起来,对刘裕客气了些:“这下刘参军再无军粮之忧了。”
“哪里。这些是朋友相赠,不是长久之计。军粮还得靠将军调拨。”
“刘参军交游广阔,足智多谋,必然有办法熬到秋天,到那时,你那片田地也就产出粮食了,参军就不必再仰人鼻息了。”
“公子言重了。刘某不过区区一个参军,在将军麾下尽力而已,如果有志向,也只是想多立战功,谋个前途罢了。”刘裕特意强调了他对刘牢之的忠心。
桓道芝满脸不信,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就祝参军得偿所愿。到时候,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人情。”她又看看云秀,“这位是刘夫人吧,果然是国色天香,难怪让人念念不忘。”
云秀一听,脸色就变了,顿时想到了以前的未婚夫何无忌。她偷偷看刘裕的脸色,担心他不痛快。
刘裕根本没想那么多,挽起云秀的手,对桓道芝笑道:“我夫人才貌双全,不但令人念念不忘,而且见之忘俗。”
这时,长民带人把桓道芝等人的几匹马都牵了过来。
桓道芝就向刘裕告辞,刘裕拱手送行。桓道芝骑上马,挥鞭而去。
云秀不安地问刘裕,“他是谁啊?他刚才那些话好像有挑拨之意,要是传到刘将军耳朵里,或是被人以讹传讹,会不会对你不利?”
刘裕以为云秀担心桓道芝隐晦地提到何无忌,怕自己不快,便笑着说:“他是一个外人,你不必在意。”
刘裕说着,挽着云秀的手,带她进了营盘,回自己住处。一路上遇到了很多人,都来跟他们夫妻打招呼,称云秀“参军夫人”,夸她漂亮,福气好。云秀突然被那么多人关注,觉得不好意思。刘裕却说:“夫贵妻荣,这不算什么。将来,还有你荣耀的时候。”
云秀微笑道,“我倒不在乎这些,只想你与我心心相印,就好了。”她这么说着,心里想起何无忌,他与刘裕不但有自己这个过节,还有杀弟之仇,如何共事?万一以后两人起了冲突,不知道刘裕会不会迁怒于她。云秀想来想去,决定以诚相待,把心里的担忧如实告诉丈夫。
回到住处,一进门,云秀刚要开口,忽然听到有哭声传来,很凄惨,听得人心里难受。云秀奇怪是谁在哭,刘裕解释说:“我前些天率兵打了一仗,死了一些弟兄,今天刚刚祭祀完下葬了,现在在哭的,是他们家里人。谁家死了人,也不能只哭一阵就完事了。”
云秀才知道他去打仗去了,惊叫道:“什么?你打仗去了?你有没有受伤?快让我看看……”
刘裕就由得她把自己全身检查了一遍,她这样担心自己,他很受用。
云秀很后怕,“你能不能,不要去打仗了?”
“那怎么行?我是军人,不打仗,那朝廷养我们还有什么用?”
“可是,刀枪无眼……”那哭声直入云秀耳朵里钻,让她心惊胆战。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是唯一的进阶之路。”
“我不要你进阶,我只希望你平安无事。”
刘裕觉得她单纯得可爱,把她拥在怀里,“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云秀眼睛里含着泪,紧紧地抱着他,“今后就让我陪着你吧,你去打仗,我也跟你去,再也不要分开了。”
刘裕心里一阵温暖。但战场上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血腥厮杀,刀剑寒光,人的怒吼,马的嘶鸣,冲锋在前的人最先倒下,不敢上前的人也难免一死,因为根本无处可逃,无处可躲。没有人能帮你。想要活下去,就得不停地杀人,既不要害怕,也不要犹豫。
一场仗打下来,死难者堆积如山,就像农民开荒后割下来的野草,一丛丛地被堆积在一起。这些遗体中连全尸都很罕见,更别提他们的姓名、来历、家里有无亲人这些情况,那是只有天知道了。因此通常的做法,是挖个大坑,就地掩埋。
刘裕却把他们全带回来隆重地安葬,不全是因为怜悯,而是要显示他对部下的爱护,用这种手段,激励活下来的人,继续奋勇杀敌,更重要的是,让他们效忠于自己。
对带兵的人来说,怜悯这玩意太奢侈了。
刘裕当时在祭台上,看着那些死难者下葬,好像过去的自己也随他们去了。从祭台上走下来的,不再是以前那个混一天算一天的泼皮无赖,而是一个铁血军人,决心要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