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送别休之

次日上午,刘家。

云秀整理好家里的所有财物,都放到箱子里,一共装了六个大箱子,对刘裕说,“都装好了。你拿去买粮食吧。”

刘裕感慨道:“我这双手,还真是漏财。连你的嫁妆,都搭进去了。”

云秀笑了:“那些本来也不是我的,都是太守所赐。夫君,你是做善事,不要计较这些。就算千金散尽,大不了,我还可以纺线织布,以前能养哥哥养母亲,以后多养一个你就是了。”

男人哪能让女人养?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吃得下软饭?刘裕看着云秀,心里好笑,不过他知道云秀是为他好,“多谢你。”

云秀笑着,故意说,“那你要怎么谢我?”

刘裕假装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下定了决心似的,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今天晚上你就知道了。”说完,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云秀脸红了,“没正经。”

刘裕大笑着,出门要走,云秀又叫住他,“夫君,听说太守被解职,很快就要回建康了。你我的婚事,多亏了他玉成,他还看在我父亲的面上,送给我这么多嫁妆。我想……我想我们去送送他,你看好吗?”

刘裕干脆地同意了。“好呀。正好他派人传话,约我明天在望江亭一别。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望江亭在京口城外,整座亭子只有两层楼,却依山凌江而建,视野无比开阔,东边可望见北固山,依稀能看到十多处镇所、城垒、烽火望楼,就像天上的星辰,散落在山脊上;俯瞰长江,只见江面宽有四十里,波浪滔天,极目遥望,水天相接,江帆点点,一一消失在天际。

休之屏退仆人,独自在望江亭上,凭栏眺望,看着这恢弘的景色,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在这里抗敌苦战,多少人血洒长江,又随江水东流而去。

刘裕和云秀到了亭下,见江边系着一条大船,吴勋正命仆人从岸边两辆大车往船上上搬箱子。还有一个戴着帷帽,浑身绫罗绸缎的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提着裙子缓步上了船。风吹起了她帷帽上的丝巾,露出美丽的脸庞,就是月儿。

刘裕夫妇上楼来,见休之凭栏遥望,刘裕拱手笑道:“使君好兴致。”

休之回过身来,见是他们夫妇来了,还礼,笑道:“刘兄,你我已是生死之交,我也已经解职,不要这样称呼了。”

刘裕笑道,改了称呼:“刘裕僭越了,敢问司马兄安好。”

休之一笑点头,又向云秀致意,不见外地说:“贤妹也来了。”

云秀行了礼:“多谢公子多次相助,还赏赐嫁妆,云秀十分感激,听说您要回京,特来面谢,也为公子送行。”

休之笑着说:“都是举手之劳,贤妹不必记在心上。”

云秀退下去温酒,好让他们二人畅谈。

两人凭栏远眺,一阵江风吹来,令人神清气爽,心胸也开阔了。休之吟道:“‘远岩映兰薄,白日丽江皋。’望江亭这里风景绝佳,我还是今天才有空来,刘兄是京口人,常来这里游玩吧?”

刘裕望着远处的风景,“是啊,以前少年轻狂,跟孟昶、诸葛长民,”他顿了一顿,“还有刘毅,总来这里喝酒赌钱。”

休之问:“你家在京口,传了几代了?”

刘裕说道:“自曾祖父南渡,后来便迁居京口,到我已经是第四代了。”

休之问,“你可想回先祖的故地看看吗?”

刘裕笑道,“我先祖世居彭城,就在徐州啊。”

休之一笑,指着北方,“我是说长安。”

“长安?”

“刘兄先祖汉楚元王是汉高祖的亲弟。长安,才是你祖先的老家呀。”

刘裕笑了,他可没想到这一点,之前听家里长辈提过,不过这都过去几百年了,什么楚元王之后,又不能当饭吃当酒喝,提它做什么?

休之望着江面,神思已经飞向了遥远的北方,“我司马氏世居河内郡,河内与长安,现在都被伪秦占据。”

刘裕听了这话,收起了笑容,神色凝重起来。

休之北望神州,指着长江,说道:“越过长江,就是羌人姚苌建立的伪秦。十四年前,与我朝大战于淝水的苻坚,已被姚苌所灭。现在姚氏占据关中、山西、河南等地,威震陇右河西。除了他,还有鲜卑人乞伏乾占据陇西,也僭称秦王,人称西秦。西北的凉州被氐人吕光、汉人段业和鲜卑人拓跋乌孤一分为三。东边,有鲜卑拓跋氏的北魏和鲜卑慕容氏的南燕。这些胡人,我朝斥之为‘僭伪’,但他们实实在在占据着中原,历时已久,根基日深,而我朝,上下相疑,北伐之心日渐陵迟,真不知道我们几时才能夺回大好河山!”

听着休之的讲述,北方,那个遥远而模糊的北方,那个曾祖父辈心心念念要回去的北方,那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那些秦汉故地,在刘裕的心里逐渐清晰起来。脚下的长江波涛汹涌,他的心也随着这江水起伏不定,第一次对北方向往起来。他对休之说,也像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夺回来的。”

休之点了点头,“不错,一定要夺回来。我来晋陵,本想替朝廷尽力一方,富民强兵,将来可作为北伐的根基。可恨尚无建树便铩羽而归。”

刘裕说:“司马兄是人杰,当有此志。你到任后平抑豪强,安抚百姓和流民,是晋陵之福。你这一走,的确令人惋惜。”

休之笑道:“我也是惋惜,我在晋陵的谋划尚未完成,现在只能托付给你了,”

“我?”

休之坚定地点头:“对。刘兄英雄才气,天下无双,将来你会成为一代名将。”

刘裕笑了笑,没有谦让。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休之接着说:“昨天,刘牢之已到府中就任,我与他恳谈了一番。他是名将,颇能识人用人,上次你我在北府军大营与王将军据理力争,他对你十分赏识,你若愿意,他同意让你率流民营本部人马归入北府军他的麾下,许你参军之职。只是,他与何家是至亲,何无忌也在他麾下任参军,恐你们有龃龉。但是我希望你以大局为重,与何无忌坦诚相交,不要有芥蒂。你意下如何?”

休之说完,不无期待地看着刘裕,见他犹豫,就笑了,“难道你要解散那些流民兵?成大事者,以人为本。这些兵是你亲手组建,亲自训练,他们效忠于你,如果你弃之不用,未免太可惜了。你若不愿意去刘牢之处,那要去何处?难不成,你也要去桓玄那里?”

刘裕也笑了,“我家在京口,不想离开。不瞒你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支人马有什么出路。其实有兵器在手,还怕没有粮饷吗?不过那样,我不就成草寇了。正愁没有去处,刘将军愿招我入麾下,解我燃眉之急,我何乐而不为?”

“好!”休之点头笑道,“我这次回京,要接任中书侍郎,以后随侍圣驾,执掌诏命事。你我各自勉励,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并肩作战,挥鞭北上,收复华夏旧地。”

这一番话,说得刘裕热血沸腾。

云秀把温好的酒端了上来,给他们各自斟了一杯。

刘裕与休之端起酒来,互相致意后一饮而尽。然后他们相视而笑,对彼此的信任、对未来的期待都在不言中。

这时,吴勋上来,走到休之身边,恭敬地说:“世子,船已经备好,时辰到了,该启程了。”

云秀拿出一包点心,送给休之,“公子,你回京,我们本该备些土仪敬上,可这两天有些事故,没有什么好东西能送您,这是我自己做的点心,公子若不嫌弃,就带着路上吃吧。”

吴勋知道休之与他们夫妻关系很好,必然不会推辞,就去接了。没想到休之很高兴,竟然亲手接了点心。

“贤妹费心了。”休之又从身上解下玉佩送给云秀,“听说你把所有嫁妆都给刘兄买了军粮。这事本来是我的责任,却连累你们夫妻耗尽家财。临别之际,仓促无备,这块玉佩便赔给贤妹吧。”

云秀连忙推辞。

休之很坚持:“是我失职,岂可令贤妹妆奁失色。再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面,这块玉佩,你们就留着,做个纪念吧。”

刘裕将玉佩接了过来递给云秀,说道:“司马兄一片诚意,我们却之不恭。”

云秀就拿着玉佩,向司马休之道谢。她不知道,这块玉佩就是他们当时在河边初见,休之想送给她的那块,兜兜转转,还是给了她。

休之向刘裕和云秀拱手道别:“两位保重,我告辞了。”

刘裕夫妻向他行礼:“公子保重。”

休之让他们留步,带吴勋下了楼,上了船。

船夫们忙碌起来,把缆绳一收,喊起号子,摇动船桨,那大船便慢慢离开岸边,荡向江心,然后逆流而上,渐渐去了。

休之在船头站着,回身遥望那座望江亭,手里还拿着那包点心。

望江亭上,刘裕与云秀目送他离去,不多时,那船去的远了。目力所及,只有滔滔江水,从天际奔涌而来,好像千军万马,其中会有无数风流人物,上演一段新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