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日,是个好天气,碧空如洗,惠风和煦。
天刚亮,太平坊天师道总坛前已经摆好祭台,祭台上摆着天师玉帝诸多神主牌,还摆上一只羊、一头猪和许多祭品。祭品前是一个大香炉,已经上了三炷香,左右摆好金钟、铜鼓、桃木剑、宝镜、神符、道书等诸多法器,祭台两侧分别竖着十二面大旗。祭台前方搭着演武台,一贯的规矩,庆典上会有白衣弟子舞剑助兴。
一切准备停当,只等吉时一到,天师出关祭神。
总坛外一条大街,已有人陆续聚集而来。不到辰时,已是经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把整条大街都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除了太守府、丹徒县的官差维持秩序,就是信众人数最多,他们头上都戴着红头巾,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红云。普通百姓们虽然不是信徒,也穿戴了些红色的衣物,沾沾喜气,最不济的,也在手腕上缠条红绳子。
沿街的商铺酒楼也想沾沾喜气,全都张灯结彩,门户大开,连二楼上的雅座包间也都开了窗户。一个个雅间里,坐着晋陵郡有头有脸的人,世家大族、名士硕儒、衙门官吏、巨商大富,各自呼朋引类,把酒言欢。
忽然,有音乐声响起。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大家循声望去,见街尾已经竖起了两杆红色大旗,上面红底白字写着八个大字,一面上写着“天师下凡”,另一面写着“普济苍生”,两名高大的力士举着旗子,昂首阔步向总坛方向走来。
人们都赶紧让路,挤挤攘攘地站到道路两侧。刚刚站定,又见天空中飘来一阵阵的花瓣,五彩缤纷,异香扑鼻。
众人循着花瓣看去,只见力士身后跟着十二名红衣红裙、头戴金冠的妙龄女子,个个容貌俊美,体态曼妙,手里拿着紫竹编制的花篮。她们从花篮中抓出一把把的花瓣,向天空撒去,花瓣被风吹起,就像是下了一阵阵的雨。
众人看得不住地叫好。
红衣女子穿过人群,向总坛走去。跟在她们后面的是十二个白衣少年,同样是俊美威武,人人头戴玉冠,手持宝剑,其中一人,竟然就是何无疾。一会儿要在演武台上舞剑的就是他们。
少年走过之后,又见二十八个金甲武士,手拿刀枪剑戟各种武器,据说是象征着二十八星宿。
武士身后,是五乘抬轿,每轿四名轿夫,都身穿青衣,轿内端坐着五位长者,手里拿着各种法器,身上的道服分别是黄、绿、黑、白、红五色,象征五行和五方。
乘轿之后,是天师亲传的徒子徒孙,一排四人,前后十排,弟子们都身穿道袍,头戴香叶冠,双手拿着一尺长五寸宽的玉牌,高拱在胸前,他们脚步不快不慢,神态庄严恭敬,朝中大臣要去觐见皇帝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姿态。
这一场景让司马休之看在眼里,十分不悦。他此刻正在临街一家酒肆二楼上一个小小的包间内,不愿以太守的身份观礼,但也想来看看热闹,就只带了吴勋、方明和几名仆人,微服私访。
他看着楼下这几行人浩浩荡荡穿过人群,周围观者如山,人人喝彩,再看裹着红头巾的信徒更是不计其数。
他不理解,所谓天师不过是修炼几年的道人,又不是朝廷命官,搞不好还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为什么有这么多愚民去信他。更可气的,人群中还有穿军服的将士也在顶礼膜拜,看服色是北府军的人,连军中都信奉天师道,实在是误国误民。
休之一脸不快地俯瞰人群,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云秀。
云秀是来找刘裕算账的。
那天戚大富回到家里说起,刘裕在大街上公然说什么许婚的事,云秀当时就气哭了。戚大富还劝她说,“咱们这几回有难,不都是刘裕救了咱们吗?我看他确实对你是一片真心,你跟了他也不吃亏。”
云秀边哭边说,“这本来就是两码事。他救我们,我感激他,可是他凭什么污蔑我的名声?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被人在大街上这么说呀!”
“那,本来也是我把你许配给他了。他说的也都是实情啊。人家拼命救你,你不能过河拆桥吧。”
云秀说不上来,仍然觉得委屈。
戚大富说,“那这样吧。明天孙天师出关,刘裕要去观礼。我带你找他算账去。让他当众给你赔礼道歉!”
“那……那不是越描越黑吗?”
“要不然呢,你这么委屈,总不能忍了吧。就听哥哥的,这事就这么定了!”
于是,到了三月十二,戚大富死拉活拽地把云秀带来,结果一进太平坊,他们兄妹俩就被人群冲散了。云秀被裹挟在人群中,被人挤来挤去,苦不堪言,她焦急地向四面大声喊,戚大富连影子也没有。
她身边忽然有个信徒一直喊着“天师保佑!天师万福!”喊到声音都嘶哑了,可能是太激动了,突然跳起来,冲着祭坛方向大叫一声“天师万福!”然后竟然就昏死了过去。他摔下来的时候,云秀差点被砸到,幸亏有人一把把她拉了出来。
到了人不多的地方,那人松开了手,云秀才看清,把她拉出人群的人。
司马休之。
不过云秀只见过他一面,隔了这么长时间,已经不记得他的样貌。直到他身边的人问他,“使君,您没伤着吧?”她才想起来是他,忙要跪下行礼,“民女见过使君。”
“不必多礼。”休之不想暴露身份,没让她跪下去,“戚姑娘,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云秀焦急地四处看,“我跟我哥哥走散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休之回头,对吴勋说:“让附近当差的衙役找她哥哥。找到之后,带到我那雅间去。”
吴勋说了声“是”,对仆人示意,让他去传令。
云秀感激地行礼道谢。
休之说:“不必了。你哥哥很快就能找到,你也不要乱跑了,这楼上有个雅间,你跟我上去等一会儿吧。”
云秀有点为难,但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答应了。
一进雅间,云秀看到墙上挂着一幅书画,靠墙立着一个书架,上面陈列着无数卷轴。对着南窗,有一张小小的坐床,中间一张小桌,桌上放着司马休之的佩剑,还有四碟精致点心,一壶热茶,一个茶盅,桌旁两个座位,都设着织锦的坐褥,旁边还有一个盥洗架子,上面放着一个铜盆,一条上好的松江白布做手巾。
休之回到坐床上原来的位置坐下,让云秀也另一侧座位上坐着等人,云秀推辞不敢,只在包间内门口站着,离休之主仆有二十步远。
休之见她这样慎重,不觉失笑,“戚姑娘,你我好歹有同门之谊,怎么如今对我避之唯恐不及,难道我有辱师门,是个昏官吗?”
“不不,民女绝无此意。”
“那,你以为我是登徒子?”
“不不,使君是恺悌君子、民之父母。”
“那好,本官有令,你来坐。”
云秀见那座位与休之是并排的,连连推辞,“民女微贱,岂敢造次。”
休之还从没被女子如此拒绝,不高兴了,不过又想起她已经许了人家,就不再勉强,对吴勋说:“你去问问,还有没有雅间,给戚姑娘再开一间。”
吴勋为难地说:“使君,这条街所有店铺雅间早两个月就定出去了,咱们这一间,还是店主自留的,要不然也没有。现在所有雅间都坐满了人,您让我上哪儿再定一间呀。”
云秀忙说:“不必麻烦了,多谢使君,民女站着就好。”
休之不再说话,看着窗外的人群。
吴勋侍立在他身旁,见他侧脸满是不悦的神色,便微微回身,打量打量云秀,心里明白了。休之自上任以来,比以前在王府做世子的时候,是成熟稳重多了,不过毕竟年轻,只有自己在旁的时候,他还是一副少年心性,不高兴就写在脸上。这个姑娘品貌端庄,谈吐十分文静温柔,可惜已经有了人家,否则纳入府中也就罢了。看来,得修书一封让王爷为休之物色良配,早日完婚便是了。
吴勋这么想着,微微一笑,也往窗外看热闹,忽然,他指着祭坛上,问:“使君,你看,那人可是……刘裕?”
云秀一听,也顾不得和休之尊卑有别,来到窗户边上,往外张望。
刘裕此刻,被人带上了祭台前方的演武台上。他站在台上,环顾四周狂热的人群,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刚刚游行走来的队伍已经在祭台周围分列站好。举着红旗的两名高大力士走上祭台,把旗子高高举起,在空中用力挥舞了四下,然后退了下去。又一名红衣女子上敲了金钟,何无疾穿着白衣玉冠上来敲了铜鼓,人群安静下来。
女子和何无疾退下,一个身穿道袍,头戴道冠,身材高大,样貌威严的中年道人脚步稳健地走上祭台。
众人见了他,都低身下拜,“拜见卢天师!”
司马休之的雅间,正在离演武台不远的斜上方,此刻他在楼上遥望,问吴勋:“这就是护国天师吗?已经出关了吗?”
吴勋看了看,说:“使君,这是卢循,在建康的时候,他还去过咱们王府,他是护国天师孙恩的妹夫。”
只见祭台上的卢循表情恭肃,拿起木剑,挑起道符,举在空中挥舞,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做法喷出一道火焰,将道符烧成灰烬,洒在空中。信徒都喊“天师保佑!”
演武台与祭台相隔不远,刘裕与他面对面站着,看他这番耍弄着实好看,忍不住叫了声好。
他的喊声有点戏谑,卢天师不满,木剑一指,瞪着他问:“你,就是刘裕?”
“正是在下。你就是天师?”
卢循不回答,向信众大声说:“天师下凡,福佑人间,外驱胡虏,内保平安。我道孙天师乃御封的‘护国天师’,可今日有人狂妄不法,侮辱圣道,你们说,这种人,该如何处置?”
信众们齐声高喊:“杀!”他们听到有人侮辱圣道,人人眼里都冒着怒火,这声“杀”字,是从心里发出的怒吼。
刘裕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就是那个“侮辱圣道”的人呗。他娘的,昨天何无伤说让两个天师道弟子带他来看热闹,他信了,没想到他们竟然坑他,还下手这么狠。
刘裕看见台下祭坛旁边列阵的弟子中,何无伤、何无疾、刁逵等人赫然在列。妈的,仇人都到齐了。再看他们几人掩饰不住的一脸得意,对面的卢循对也自己怒目圆睁,好像要立刻要拿他当祭品似的。
刘裕暗骂一声“王八蛋”,等“杀”声停止,对卢循摆摆手,问:“天师,你说我侮辱圣道,你可有证据?不要冤枉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