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寝宫内十分安静,静的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到。
太医们围着皇帝,坐在皇帝床边诊脉的太医是太医院院首,年纪最大,头发胡子都白了,他闭着眼睛,一手搭在皇帝手腕上请脉,一手捻着垂到胸前的胡须。
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忍不住悄悄抬眼,看院首是什么脸色,想从中解读出关于皇帝病情的任何信息。
院首始终面色平静,看不出情绪起伏,过了许久,他拿开了诊脉的手,在其他三位太医的搀扶下站起来,恭敬地向躺在床上的皇帝躬身行礼,然后退出寝室。
宫女、太监们便把皇帝的手臂放回被子里盖好。
琅琊王和休之都是一身朝服,手里拿着玉笏,在外面等候。他们身旁还有三个太医紧张地看着院首出来,想问一下情况,又不敢开口问。
还是琅琊王着急地问道,“院首,皇上病体如何?”
院首迈着老迈的步子,走到琅琊王和休之面前,行礼道:“王爷、丞相,恕老臣年纪大了,难免诊得不对,老臣想请三位太医也都一起看看,老臣等斟酌一下,再向王爷和丞相回禀。”
琅琊王道:“院首在宫中侍奉多年了,你若看不准,还有谁看得准?”
那三位太医便脸色有些尴尬。
休之看在眼里,劝琅琊王说:“王爷息怒,事关龙体,院首谨慎也是没错,这三位大人也都是医术精湛,不如就让他们也看看吧。”
一个太监从内室出来传旨,让琅琊王和休之进去面圣。两人便撇开太医,进了内室,先行了礼,然后垂手肃立,静听皇帝旨意。
晋安帝已经三十多岁,距离休之初次见他,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他虽贵为天子,可继位以来经历了会稽王父子把持朝政、桓玄篡逆,如今休之虽然恭谨,他也不敢自认为是天子,反而对休之敬重有加,甚至是有些忌惮。
皇帝命人给休之和琅琊王设座,又特意嘱咐把座位设得离自己近一些。休之和琅琊王道谢落座之后,皇帝对他们说:“朕这病,治不治都行,让太医们不必费心了。”
琅琊王不忍心,转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又转身回来说:“皇兄不过是偶感风寒,太医院医术高明,皇兄不必忧心,务必保重龙体,还得顾念太后、宗庙和社稷。”
皇帝笑笑,“朕继位以来,无功于民,这江山的重任,也一向不在朕的肩上。”
休之听这话在暗指自己欺君罔上,顿时一惊,忙起身下跪,“臣忝列台阁,执掌中枢,不能为皇上分忧,是臣的过失。”
皇帝也是一惊,忙费力坐起来,太监宫女帮他起身。“丞相,快快请起。是朕病中糊涂,说错了话,你快起来。”休之不敢,俯身跪在地上。
皇帝越让休之请起,对他如此礼遇,休之反而越觉得痛苦。
他理想的状态,是君明臣贤,君臣相得。虽然他现在权倾朝野,而且荆州富庶,兵精粮足,但他始终效忠皇帝,不愿独断专行。
他愿意做周公、做霍光,不愿意做曹操、做桓玄。可如今皇上对他如此忌惮,休之内心深处,觉得他将自己视作桓玄一流,不愿体会他的拳拳之诚。
自己的诚意,就无人相信吗?
琅琊王陪休之跪下来,对休之说:“丞相公忠体国,夙兴夜寐,皇上一向对丞相十分倚重。今日召我们入宫,也是想与丞相闲话家常,并无他意。”
皇帝又说:“丞相快快请起。朕还有话要与你说,你不起来,接下来这话,朕还如何说呀。”
休之便站起来,仍旧落座。
皇帝让太监宫女们都退下,对休之说,“现在没有外人,朕有几句心里的话,想对你们说。论起来,朕与你们是兄弟辈,休之兄年长,是我与弟弟的兄长。咱们司马氏享有天下,已传了十七代,朕无功于国,又经桓玄篡逆,若不是刘裕起义兵诛除桓玄,这天下早就不是我们的了。朕每每想起,便觉得对不起祖宗。如今朕病体沉重,只怕过不了冬,朕得为后事考虑。”
休之和琅琊王都不敢说话。
皇帝咳嗽了一阵,琅琊王亲自倒了茶水给他润喉。
皇帝才继续说:“朕生性懦弱,诸皇子皆幼,弟弟虽勇敢果决胜我十倍,可是才能不足以治国,更无法与刘裕抗衡。朕欲立遗诏,传位于休之兄,望你能延续祖宗荣耀,以国家社稷为重,勤政爱民,弥补朕的诸多过失。”
皇帝说得恳切,琅琊王也在连连点头。
可这话进了休之的耳朵,就像是晴天霹雳,就像是死刑的宣判。
休之虽然也争权,但他始终不是野心家,他的理想是出将入相,辅佐皇帝施行仁政、美政。
而此前虽然大臣中已有人议论他,但是他认为皇帝和琅琊王始终对他是支持的、信任的。没想到,现在皇帝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休之答应下来,那他立刻就成了国贼,刘裕立刻有借口可以向他发难,他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会被冠以野心家的名义,然后身败名裂。
休之心中大骇,摘掉官帽,再次跪下磕头,“臣罪该万死!”
皇帝恳切地说:“兄长,快起来。”
休之强忍着满心的惶恐和悲愤,用沉静的语气说道:“陛下天纵英明,仁德盖世,如今不过偶感风寒,何以论及此事。臣不敢听,也不忍听。琅琊王是皇上亲弟,厚德仁爱,朝野敬仰,无人可及。臣秉心忠正,只知效忠皇上,若有二心,愿死于万刃之下!”
皇上和琅琊王互相看了看,都沉默了。
休之继续说道:“臣蒙陛下厚爱,委以国家重任,却无才无德,有负圣望,致使皇上发伤怀之语,则臣罪万死难辞。惟愿皇上保重龙体,臣必竭尽所能,立忠贞之节,效股肱之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忧虑地说:“兄长,朝局你是知道的。太尉虽远在京口,可他掌管天下兵权,诸州郡又有一半封给了北府军。宗室之中,只有你据有荆州豫州,兵精粮足,可以与之匹敌。如果朕传位给琅琊王,他岂能节制你二人?那样岂不又是一场大祸?朕思来想去,只有传位给你,若刘裕忠于朝廷,便仍许他高官厚禄,若他意图不轨,兄长也有势力与他抗衡。只有天下安定,兄长才可实现北伐的夙愿啊!”
皇上越这样说,休之越惶恐不安,再次重申道:“臣出身宗室,位极人臣,感念陛下圣德,愿为陛下赴汤蹈火,若有不臣之心,天人共厌!臣不知太尉作何感想,但臣一定设法制衡,请皇上高枕无忧,保重龙体,善选后嗣。臣一片赤诚,请圣上体察。”
皇上仍想说什么,休之却不敢再听,慌忙告退。
他退出皇帝寝宫。琅琊王从宫内追了出来,“休之兄留步!”
休之回身向他拱手行礼。
琅琊王说:“兄长,陛下刚才所说,都是肺腑之言,小王也是极力赞成,还请兄长不要多虑。”
休之哪里敢信,只能再次重申:“请王爷代臣回禀皇上,臣是陛下股肱,唯愿粉身碎骨以报陛下,绝不敢有此非分之想。若有虚言,愿遭天谴,子孙无遗类!微臣告退!”
休之逃也似的从皇宫回到府内,云秀见他满脸忧愤之色,头上也没戴官帽,便问他怎么了。
休之屏退左右,把手里的玉笏往地上一扔,摔得粉碎,有些愤然地对她说,“想不到,我一片忠心,皇上竟然猜忌我。”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十分烦躁。云秀觉得意外,但此时见他烦躁,不敢打扰,只默默地倒茶给他喝。
休之喝了茶,虽然还是气愤,但是冷静了些。云秀问:“你这些年并无失德之处,对皇上也十分忠诚。皇上为何猜忌你?”
休之听她这么问,苦笑了一声,便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似的。
“皇上想传位给琅琊王,既担心刘裕,又忌惮我,怕我们像桓玄一样篡逆。他想让我离开朝廷,又能制衡刘裕,这样,皇上也好,日后琅琊王继位也好,才能高枕无忧。”
“啊?”云秀无法相信,“你不是宗室吗?皇上和琅琊王不是一向倚重你吗?你这些年如此操劳,他们怎么会误会你呢?”
休之躺着,闭着眼睛冷笑,“哼,不是误会,是从来没有相信过。也难怪,皇上继位以来,一直被权臣左右,他怕了,不敢信我确实是忠心耿耿。哎,‘无名困蝼蚁,有名世所疑’,固其宜也。”
云秀担忧地问:“那,你要如何应对?”
休之冷笑一声,“还能如何应付?上书请辞,去荆州。”
“啊?”
“我做这个丞相,把亲贵大臣都得罪遍了。现在朝野上下都猜忌我。连皇上都这样说。我要是再不走,就真成了权奸了。哪天刘裕又起兵,就该来杀我了。日后新君继位,我也会有杀身之祸,不如避让一步,回荆州,还足以自保。哎,有时候想想,我这半生辛劳,到头来,这是为什么呀!”
他从床上起来,坐到桌前,打开一个空白的奏折,提起笔,蘸满了墨汁,奋笔疾书。
云秀帮他研墨,也替他不平,说:“你是君子,这样仁厚,他们当你是会稽王。听说会稽王父子当时十分跋扈,皇上容忍他们那么久!真是不公平……”
休之笑道:“论实力,我也可以做会稽王。可是,这有违我的志向。离开朝廷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还舍不得这个丞相之位吗!我唯一遗憾的是北伐,又是遥遥无期。”
休之写好奏疏,命人送到宫里,然后就称病,不再上朝。
朝政此后都由琅琊王一手处置。等了数日,休之请辞的奏疏,皇帝驳回不许。但休之知道,这也就是做做样子。
他已准备好了行装,又上了一封奏疏,请求做荆州牧,位在刺史之上,然后不等皇帝批复,便带了云秀和幕僚,回了荆州,谢夫人和他的家眷都不愿意离开繁华富庶的建康,就便留下,没有同行。
他这一走,琅琊王独掌朝政,但还没到一个月,刘裕便立刻对他施压,表示要入朝辅政。琅琊王顶不住压力,便同意了。
当年秋,刘裕以太尉身份入朝。
琅琊王很快发现,曾经的护国功臣,如今不再恭谨,此人的野心似乎比休之这个宗室还要大得多。
琅琊王和皇帝很快就后悔了,想再召休之入朝,但发现刘裕已经把持了朝政,他们再无机会。
而休之回到荆州后,一度心灰意冷,即使得知刘裕入朝,但他碍于皇帝和琅琊王的猜忌,不愿对朝局发表议论,只是专心地在荆州、豫州体察民情,施行仁政,闲暇之时便担风袖月,带云秀游山玩水,过着神仙眷侣一样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休之觉得十分惬意。因为多年来,他殚精竭虑,小心翼翼,经历了这么多的征战、权斗,他累了,不想再插手朝政,不想再斗下去了。
可是,他忘了,对政治家来说,只有生死成败四种结局,没有潇洒放弃这个选项。何况,他是当世唯一能与刘裕匹敌的人。
曾经刘裕势单力薄,不得已让出心爱的妻子,让出丞相之位,如今他经过多年部署,终于权倾朝野,兵强马壮,连皇帝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压抑多年的嫉恨终于爆发,要对休之这个老朋友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