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为何只有我们才会认识民艺之美

民间器具对我们的心有着强有力的诱惑。我想,能够简短地回答“从美出发”或“为何是美的”那样的问题的原因就是:所有的美都是直观的。“为何”让我们可以理性地审视,进而认识美。有时候,某些问题如同恋人为何恋爱那样愚蠢。要解答“为何”的问题有着二重性的理由,因为对美的认识是直观的。直观是先于观察的。

基于直观的认识之机缘是怎样起作用的,又是怎样传递给我们的,这个问题是值得讨论的。我曾经在某些场合分三次回答过这样的问题,应当是一次比一次明晰:(一)为何早期的茶人能够发现民艺之美?(二)反之,为何后来的人们不能够认识民艺之美?(三)最后的问题是,什么原因使我们注意到民艺的意义?在历史上从未有过跨度如此之大、意义如此深刻的问题之答案。

与其说早期的茶人们对美有着良好的认识,还不如说他们有着敏锐的直观能力,因而具备了这样的可能性之基础。因为只有在直观充分起作用的境地才可以这样去说。其最大的原因在于:茶器是来自国外的物品,所得到的印象是最新鲜的。尤其是那时日本没有如此发达的窑艺。可见,某种“大名物”基本上都是来自外国的舶来物,是在国外制作、能够充分顾及第三者感受的物品。后来者通过蒹葭堂木村蒹葭堂(1736—1802),名孔恭,字世肃,号巽斋,通称坪井屋吉右卫门。日本江户中期的博物学者,文人。元文元年11月28日出生于大阪府北堀江。家中世代经营酿酒业,因见到院中的水井边的古芦苇根,故将书房命名为蒹葭堂。幼时亲近植物,初随本草学者小野兰山学习。兴趣广泛,曾随鸟池大雅学习山水画,随高芙蓉学习篆刻,作品典雅。另外,通过煎茶来传承卖茶翁的作品。诗文则以片山北海为师,1758年(宝历八年)开始举办月度诗文会,奠定了混沌诗社的基础。自费出版了许多和汉书籍,又以书画典籍和地图标本类的庞大收集闻名于世,记有远近来访者名单的《蒹葭堂日记》是研究当时学界的珍贵资料。等了解中国明清时期的器物以开拓视野时,也是同样的感受。对于他们来讲,这些只不过是死的器物,打动他们的或许是其鲜活的形态之美。同样,日本的浮世绘浮世绘,江户时代兴起的日本绘画流派,“浮世”即“当世”之意。作为一种现代风俗画,多以都市生活和戏剧为题材,也有描绘风景和花鸟的。画作多被复制成版画而得以普及。在欧洲也曾特别引人瞩目。区域的间隔,使得对美的认识成为新鲜的。然而,时过境迁之后,这样的新鲜程度逐渐减弱,而对器物的认识又滞于迟钝,只能因循守旧。后来的茶人不能认识民艺之美,是因为他们的看法已经失去自由,其认识也失去了直观的基础,而被概念所占。看法一旦成型,美将是形式化的。此时,美之民艺品则会有所增加。在这样的时代,品种有所增长,质地也呈现出丰富的态势。特别是在德川时代德川时代(1603—1867),即江户幕府时期,指由德川家康家族武士政权执政的时期。中期,日本的民艺品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为何茶人在那个时代是冷静的?一方面或许是对其形式的看法不同,另一方面这些器物在当时都是普通的器物,是大量生产的,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的。由于是普通的、廉价的,人人都在使用,却无人发现其中的美。就好像住在花园中的人通常闻不到花香一样。民众并非因为知道了美而制作,也不是知道了美而使用。茶道之所以停滞,就因为这个时代已经不是真正的工艺时代。人们居住在为民艺品所包围的环境中,由于这样的包围,便已经失去了认识世界的机缘。时至今日,如果反省一下为少数人制作的贵重器物,会发现它们依然保持着过去的惰性。可是,个人作家的姓名和官作器物却记录在历史中。

然而,近年来由于资本主义制度的勃兴,民艺之美迅速沉沦,几乎所有的器物都已经失去了美感。尤其是批发制度将生产者置于极度疲惫的境地,商业主义为利欲所逼而放弃了诚实,机械主义剥夺了手工的全部已经成为常态,激烈竞争致使所有的器物都显得粗俗不堪。至此,民艺已经关闭了美的历史。制作、使用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已经进入省略的时代。实际上,在过去与现代之间已经产生了时间的间隔,我们都失去了创作的时代,一同进入了认识的时代。过去司空见惯的民艺品,如今已成为耳目一新的民艺品。我们在不可思议的历史性的命运推动下,也用早期茶人看到外来的民艺品那样的惊喜眼光,重新去观看、注视过去的民艺品。为何我们不能够认识它们?我的回答是:时代的力量所致。时代对创造的批判是螺旋式的,如今已是代表性的意识之时代。

时至今日,有谁能够充分认识民艺之美?人们的直觉已经迟钝,某个时代的批判时期已经过去。我们现在所处的是反省的时代,是培育意识的环境。所有的事物都放在我们的面前,无论是古代的还是新做的器物,都放在了我们的面前,这样的场面给我们的是直观的新鲜感。可是,有许多人已经陷入了认识性的简慢。然而,若是不能跳出习惯性的看法,将会背叛时代之惠,也没有了自由的认识。当那么多的民艺品将美展示在我们的面前时,我们绝不能无动于衷。然而,无论所见多寡,这样的真理早晚都会出现。我们享受着时代如此之恩惠,人人都有选择发言的自由。我们所尊敬的茶祖对美的理解,将得以全面复兴。

真正的复兴不是复古,而必须是发展。我们对于民艺之美的认识,应该超出早期茶人的理解。为何我们与他们会有差异?为何我们会有新的观点?是时代在催促我们吗?首先,茶器和茶室的思考范围有所扩大。他们所选择的是符合茶道规定的茶室和器具。而我们的视野则得以扩展,能够在一定的尺度之内自由选择美的空间和器具。能够成为茶器的必定是美的。美之器具能够选作新的茶器。可以说,有无数的茶器,就有无限的茶道。如前所述,许多人拥有能够在众多民间器具中选择“大名物”的自由;而我们则有着能够看到无数美之民艺品的喜悦,这是茶祖所没有的。如果他们能够活到今天,无论是谁都能够拥有无限的自由。

时代在诱惑我们作进一步的转变。人们由于专注于茶道的局限,将鉴赏视为“趣味”和“把玩”。这样的“把玩”,并非意味着表面化。人们能够像进入禅三昧那样深入静寂之美。鉴赏在过去才是真正的生活和信仰,而茶道通常被看作美之宗教。生活在认识时代的我们,也必须通过鉴赏来进入真理问题的讨论。美是可以品味的,同时也能够得到认同。何谓民艺?为何是美的?这样的美是以多样的美示人,在任何世界都能够产生出来,因为美是随心所生。为何美会依托在“下手”的物品之上?普通的物品会有怎样的美存在?如此之美能够适应社会的要求吗?能够使经济有保障吗?这样的美与我们的生活有何关系?能够在今天发挥作用吗?在未来也能够存在吗?可以认为,这些疑问所带来的伟大的真理已经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我们在此能够发现美之法则、心之法则和社会的法则。对其深思熟虑不仅是古人的事情,也是我们所要承担的使命。这已经不是知性的游戏。在民艺已经没落之今日,我们必须践行对真理的探索,从而使民艺在这个时代复苏。为了工艺的创造之转变,我们必须做好认识上的准备。

谁都没有想到,通过对民艺的如此反省,令人神往的工艺之真理得以显现。工艺是美的问题,也是精神的问题;是物质的问题,也是社会的问题。对这些问题的探索,也是对过去工艺之看法的价值观之颠覆。关于此,会在以下的各章节中予以明确的论述。是怎样的境界孕育了工艺之美?如此之美又说明了什么?我的笔将进入本质的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