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快活的疯子,极乐的一代

当本书编辑约我作序的时候,我策划的一个音乐节已进入倒计时阶段。我心忖道,怎么会这么巧,演出阵容里正好有痛仰和万晓利啊。众所周知,痛仰的《公路之歌》和万晓利的《达摩流浪者》,都是向《在路上》作者杰克·凯鲁亚克的致敬之作。

作为垮掉派和反文化运动的代表作,《在路上》不只改变了上世纪60年代西方青年的生活方式。大门乐队键盘手雷·曼札克说:“没有《在路上》,就没有大门乐队。”鲍勃·迪伦说:“《在路上》改变了我的人生,如同它改变了其他所有人的人生。”

1951年4月,在20天的时间里,凯鲁亚克用一台打字机和一卷120英尺长的单倍行距打字纸一鼓作气地写完了《在路上》。半个多世纪后,每当痛仰主唱高虎唱到“再见杰克,再见我的凯鲁亚克”时,大屏幕上都会出现凯鲁亚克说过的一句话“Live,travel,adventure,bless,and don't be sorry”——这句话也被高虎文在了右臂上。与此同时,每一个观众都在跟着高虎齐唱杰克·凯鲁亚克的名字。高虎的人生也是被凯鲁亚克改变的,他追随凯鲁亚克的脚步,以在路上的经历写出突破性专辑《不要停止我的音乐》,然后继续上路,像传教士一样去影响更多的人。现如今,在路上,早已成为全世界无数乐队的生活方式。

《在路上》的影响力毋庸置疑,但其意识流的行文风格却饱受争议。赞赏者认为它就像杰克·凯鲁亚克癫狂吹奏出的比波普萨克斯风,音符随着意识的起伏流溢而出;批评者则认为结构松散、支离破碎,句子不合语法规范。这要从垮掉派作家共同持有的创作理念说起。作为二战后出现在美国的一个文学流派,垮掉派以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离经叛道的作品主题和背弃传统的创作理念著称。莱昂纳德·科恩曾谈及垮掉派作家对他没有好感:“我写的诗通常都很押韵、很优美,而那种形式恰是他们公开反对的,他们会把它同体制联系起来。他们不尊重传统,而我们却对传统充满敬意。”

凯鲁亚克在写作上强调自由,想打破传统的桎梏,这与他热爱的比波普爵士乐(Bebop)不谋而合。上世纪40年代,查理·帕克等比波普爵士乐先锋颠覆了传统的摇摆爵士乐(Swing)。不同于听起来和谐舒服、让人情不自禁跳起舞来的摇摆爵士,比波普更注重即兴演奏,往往抛弃旋律,和声和节奏更加自由,即兴乐句更长更快,会产生不和谐的音感,但若能在乐句中恰当使用,便可取得一种介于紧绷与释放间的美妙平衡。凯鲁亚克从比波普爵士乐中汲取灵感,开创了与传统写作相对立的“即兴式的自发性写作”。他体会出写作应该像即兴演奏爵士乐一样,一旦从心中奔涌而出便不可收回,只能随着情绪与思维的波涛向前,直到兴尽而止。文字的真实感、自由感和快感是其显著特点,但结构和形式也会显得混乱。这正如比波普初登爵士殿堂的时候,有乐评家提出比波普的即兴吹奏根本没有明确的构架。“即兴式的自发性写作”讲究在亢奋的情感驱使下以快速的写作来捕捉头脑中的意象,避开分析判断,以免思路断掉,同时反对修改。纯粹由着心性,文字如急流瀑布般喷泻而出。每次写作,都像猛吸一口气后在萨克斯管上即兴吹奏一段,直到气力用完。

《在路上》带有浓厚的自传色彩,几乎就是垮掉派作家群像——卡洛·马克斯的原型是艾伦·金斯堡、老布尔·李叫作威廉·巴勒斯、萨尔·帕拉蒂斯对应凯鲁亚克本人。主角狄恩·莫里亚蒂则是尼尔·卡萨迪。在凯鲁亚克看来,尼尔·卡萨迪的热情癫狂、玩世不恭、对权威的蔑视以及对快感的追求,最能体现垮掉派作家对体制和主流文化的反叛。尽管众多评论家依然认为“beat generation”里的beat是“累垮了”之意,但这个词语的创造者凯鲁亚克却界定其意为“极乐的”——他认为他们这个群体是“极乐的一代”。

再灿烂绚丽的烟火,也需要火种来引燃。将《在路上》引燃的那一线火光,是迷人的尼尔·卡萨迪。这个偷车贼、瘾君子、英俊的双性恋、凯鲁亚克爱慕的对象,金斯堡为之疯狂的情人成了垮掉派作家重要的缪斯。他是金斯堡多首诗作的主人公,更是凯鲁亚克多部小说里的人物原型。《达摩流浪者》《科迪的幻象》《荒凉天使》《大瑟尔》里他是科迪·珀默瑞,《地下人》里他是勒罗伊,《在路上》里他是狄恩·莫里亚蒂。

上世纪40年代末,杰克·凯鲁亚克数次穿越美国大陆,多数时候,他的旅伴里都有两个快活的疯子:艾伦·金斯堡和尼尔·卡萨迪。早在1948年,凯鲁亚克就根据他们在路上的经历写了《在路上》的一个早期版本,但怎么都觉得文字风格和故事内核不够契合。1950年的某天,尼尔·卡萨迪写来一封安非他命般意识流的长信,详述了他和一个女人的罗曼史。这封被凯鲁亚克冠以“自发性写作”典范的长信,忽然点燃了凯鲁亚克重写《在路上》的热情,让他一下子进入了创作的癫狂状态。那些与卡萨迪一起行走在路上的往事像洪流一样涌到了面前,他抛弃初稿,日以继夜、挥汗如雨地敲击打字机的键盘,20天便写完全书,犹如查理·帕克进行了一场恣意畅快的即兴萨克斯吹奏。但是不要忘记,即兴演奏也需要平时乐句的积累。在凯鲁亚克数年的旅行生涯中,他总是随身携带着小本子,有空就写,积累了大量素材。

“可他们两个在大街小巷上手舞足蹈,像是快活的疯子,我这辈子都跌跌撞撞地跟在这些吸引我的人身后,因为我就只喜欢这些癫狂的人,他们癫狂地活、癫狂地说话、癫狂地获得救赎,渴望一口气得到一切,他们从不打哈欠,不说烂俗的寻常话,只是燃烧,燃烧,燃烧,像最漂亮的罗马焰火筒喷出蛛网般四射的星星,然后你就看到中心有蓝光‘嘭’地爆开,每个人都‘喔喔!’大叫……”在描写他的垮掉派作家友人的同时,他也在试图创造一种新的文体,展现即兴爵士的流动感和自由感。

故事情节很简单,就是几个蔑视传统的年轻男女结伴横穿全美,一路上吸毒、狂饮、听爵士、性放纵、谈禅宗、走累了就拦车,最后在西海岸作鸟兽散。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是在追求精神的自由。颓废生活的表象背后,是有艺术理想的青年在寻找自我。离开世俗的物质生活,与主流价值和生活方式保持距离,上路去寻找灵感和自我表达的方式。垮掉派作家并没有真的垮掉,而是带着自省上路,最后通过文学创作来表达他们那代人的迷茫、本能的释放和精神探索。2007年,痛仰乐队陷入了最低谷,主唱高虎也陷入自我怀疑和焦虑之中,受其精神偶像凯鲁亚克影响,他独自去了新疆、西藏、云南、尼泊尔等地,一路沉思,寻找答案。在路上,他的心灵打开了,自此开始打破旧有的音乐形式,重建新的风格和秩序。

离经叛道对人类始终有着谜一样的吸引力。正是通过对传统、权威和上一代人的反叛,下一代人才得以打破过去,探索出新的表达方式并形成新的文化形式,甚至改变世界。归根结底,《在路上》是一本反叛之书,反叛的是上世纪50年代的主流文化。杰克·凯鲁亚克也由此搭上时代的顺风车,成为50年代反主流文化的代言人。事实上,一代又一代的“快活的疯子”都在用各自的方式表达着反叛的主旨。早在垮掉的一代作家之前,迷惘的一代作家便已致力于打破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叙述形式和框架结构。后来比波普颠覆了大乐团时期的摇摆爵士。当摇滚明星成为上世纪60年代反主流文化的代言人时,他们不会想到自己会在70年代末被朋克运动视为要推翻的对象。正是因为反叛,世界才有那么多的文化形式,才有那么多记录他们各自所处时代的好作品。

《在路上》之所以能久盛不衰,不仅是因为狄恩他们灵魂的抗争,还因为他们唤醒了生命内在的激情和人性的觉醒。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远方,每个时代的人对在路上的状态都心存向往。或许,我们是将凯鲁亚克浪漫化了,赋予了他崇高的含义,说不定他就和我们周围的自驾者、骑行者、徒步背包客、流浪歌手一样,只是不愿意待在老地方,想脱离眼下庸常的生活,所以走到了旷野和路上。

陈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