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犹余雪霜态,未肯十分红

我带着异安的鼓励回到落泉庵,一路上,我脑海里不停地回想过去的经历,从我为了蹭饭勉强牉依佛门,到现在专心修习佛法。以前我一直以为无量佛可以接受他的任何子民向他索取,并且可以容纳所有的不敬,包括欺骗与陷害。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别人的宽恕与施舍对你来说是出于善意,佛也一样。只是,最后难以欺瞒与陷害的是自己的内心罢了。当一生匆匆来过,临死前才发现自己一生不过是自欺欺人,那么到了阿鼻地狱,内心将会受到千刀万剐。与其前世安逸,不如一生清清白白,不亏不欠,平安入土。然而“不亏不欠”又谈何容易!我也是呈口舌之快。父母之恩,一生难报;临难救命,同样一生难报。有时人真的很奇怪,受别人大恩时,千恩万谢。但小争执之后,却难有人再念起大恩。善哉!生亦有命,因果轮回,皆因恩缘而起,一世不报,二世圆满。

好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见过异安。从夏到冬,一直是我洒扫院落。亲眼看着庭院的果树由郁郁葱葱到枯叶满地,由萧瑟清冷到白雪堆积。一年轮回,生生不息。我在禅房前的桃树下安置了一把小椅子,每日可坐在院子里习经念书。有时虎子会从落泉寺偷偷跑上来看我,时而嘴里衔着一封异安的书信,时而衔来一块雕着经文的鹅卵石。一笔一划里,我可以感受到异安每日的匆忙与呼吸,以及他的忧伤与快乐。

冬日普通的一天里,正当我拿着扫帚清扫着庭院里的积雪,便见蕙纕匆匆跑来。

“空明,你快去大门前,出事了。”蕙纕的脸冻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见大事不好,蕙纕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我马上丢下扫帚,亲自去探探情况。

庵门前熙熙攘攘,众师姐们都围在门口叽叽喳喳讨论个不休。

“小六来了!”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师姐看到默默出现的我,在人群中嚷了起来。

众人一听,自然地让出来条道路,窃窃私语地偷看着我的微表情。只有空宁师姐依旧挡在前面,大声叫:“你们不能带空明走。”

约摸着,我已经知道了那人是谁。强忍着腿部的颤抖与面部的抽搐,我缓缓走到人前,轻轻拍了拍拼命用身子掩门的空宁师姐:“师姐,我来和他们说。”

“小六?”空宁愣了一下,马上咬牙切齿地对我说,“小六,今天说什么你都不要和她们走!”

“你放心,我不走。”我拉开了空宁。

门前,是我一年多没有相见的父母。这么久过去了,他们如今珠光宝气的样子叫我难以辨认。自从姑母嫁去了知府家里做妾,家里没少沾姑母的光。即使姑母未曾生得一儿半女,知府也待姑母不错。两年前,知府家来提亲,许诺让我做知府嫡长子的妾室。那嫡子不但并非酒肉之徒,而且小小年纪就过了乡试。只是我,不愿为人妾室。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全家上下,只有我懂得姑母的不易,每日都要在主母与知府之间调停不说,还受老祖宗排挤。那个老太太就一直看不起姑母的身世。回想着过去种种,我越来越对势力的父母感到厌恶。如果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离家出走。

“清明,不管你今日说什么,你都要跟我回家!我已经许了你的婚!”母亲一把抓住我,死命向下拽。

“就是,清明。两年前你年幼不懂事也就罢了,现下可容不得你再放肆。”一旁木讷的父亲瞧了一眼母亲的眼色,装模作样地挥舞两下扇子。

“我已是佛家之人,怎可婚配?”我挣脱开母亲的手,一把将她推向父亲。

“小兔崽子还想骗老娘,你头发都没剃,还敢说是佛家人?”母亲气喘吁吁地抚着胸口,推开了扶着她的父亲。

“她是代发修行。”师父的声音从身后传出,温柔却不容置疑。

“师父!”众师姐向后撤去,师父袅袅婷婷地走过来。

“你是谁?”

“我是空明的师父,异岚。请问女施主今日是为何大闹山门?”

“空明?清明,你这小妮子为了糊弄阿母连法号都串通好了?”母亲看着我一阵冷笑,后来肃了肃,“师父,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走我的女儿。我已经给她许好人家了。”

“可她尚未还俗,不可婚嫁…”师父看着死缠烂打的母亲,皱了皱眉头。

“那就请师父立刻给她举行还俗之礼!”母亲不待师父说完就立马替我做了决定。

师父被母亲逼得说不了话,目光注视到我身上,上下扫视了一番:“空明,你跟我走。”

我乖乖地拉起了师父的手,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我们走后,母亲果然追打进来,只是众师姐领悟了师父的意思,垒起了一座人墙,将母亲挡在了山门外。

跟随师父走到禅房,她轻轻把我摁在床边:“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愿意随母亲回去给别人做妾,还望师父成全。”我感到眼眶里有泪水打转,又不忍心让它轻易留下,只好含在眼中,酸涩不已。

“那好,你坐着别动。”看着师父转身从屉盒里拿出一把剪刀,“剪不得青丝发,做不得佛家人。”师父果断地将我头上的瀛洲玉雨拔下来,一丝一丝将我的长发剪掉。我没有一丝挣扎,青黑色的发丝如黑雨般倾泻,飘飘攘攘地落在地上。阳光下,发丝闪着银光,刺得人眼生疼。

“好了。”当我再次出现在镜子前,自己也吓了一跳。这还是原来的那个我吗?光秃秃的脑袋让瀛洲玉雨没有存在的意义,显得十分尴尬。随后,我珍惜地将瀛洲玉雨揣到怀里,便转身出门。

“别忙,冬日里风大,容易着凉。”师父将一顶崭新的帽子戴在我的头上。

“师父,您要是我阿母该多好。”眼里的冰一下子化了,凝成水珠淌下。

“傻孩子,”师父抹掉了我脸上的泪水,眼里似一汪春泉,“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好。”

回到山门前,我一瞬间天翻地覆的改变震惊了现场的所有人。

“母亲,你去问阎行之愿不愿意娶一个尼姑?他若愿意,我立马就嫁。”我坚定地看着仍然死缠烂打的母亲。

“你…”母亲的眼珠快要瞪出来,大有把我生吞活剥的意思。

“我们汉人讲究个忠孝两全,今日就算儿不孝。剪断前尘,我们恩断义绝。”泪水从我的眼眶里喷涌而出,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阿母,若不是您苦苦相逼,咱们母女何至于到这个地步?

“好,真好…”母亲眼神迷离,几乎要晕厥过去。

“离开吧!”我站起来,眼角再没有了泪水,“今日不是开放参佛之日。”语气里的冷漠像是擦肩而过的过客一般,没有任何情感。

“还请师姐们代空明送走施主,关闭山门。”我几乎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禅房。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就灌进嘴里。我不但品不出茶的味道,甚至是热是冷也不太清楚。喝完后只是感觉舌头火辣辣的,像吃了辣椒一般。心头沉沉地,闷得喘不过来气。我呆呆地望着头顶的稻草,今夜,我是不是就要在这间草铺子里憋疯?异安说我胆小。是啊,一直以来我就是个胆小鬼。自从祖父走后,我突然开始变得狭隘、自私,见不得别人拿走我的任何东西。可这不是因为精神上刺激而导致的性格乖张,而是失去的太多。失去的痛苦,没有人想体会第二遍,所以我只能胆小的像一只松鼠,挖一个小洞,将自己的所有东西都埋起来。就像别的女孩最起码可以向父母提出拒绝包办,可是我不能。我不可以不孝顺,不可以让父母伤心。家里姐妹多,父母对每个孩子的疼爱本身就要砸碎了分。由于每个孩子的资质不同,分配就更加不平衡。我得到的,本身就只有小小的一块。放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碎了,小时候每日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怎么能让父母开心,能让父亲把今天最大的一只烤红薯分给我。只是我本身排行尴尬,不算最大也不算最小,性格里带着挥之不去的野性,并不属于贤良淑德的性情。平日里,最好吃的要分给阿姐吃,最好玩的要分给阿妹玩,就算是新衣服也要穿阿姐剩下的。当年,我是与阿姐,阿妹一起去的知府府。她俩极尽阿谀奉承,妖娆妩媚。后来,就在我借故如厕之时,偷听到了主母与老太太的讲话。大致就是说我们姐妹三人姿色不错,行为倒还妥帖,就将我们分给知府家的三个儿子填房。后来,阿姐与阿妹为争夺阎行之斗个不休,才让我捡了.这个便宜。其实,我早就料到这是大主母设的局,好讲将我们姐妹离心,把自己侄女妥妥帖帖嫁过来。当夜,我便拿着视为生命的梳妆盒离家出走。

这段过往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里游荡。我像一个溺海的人,拼命找寻着支撑,避免自己越陷越深。在我濒临绝望几乎崩溃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一个人影。他的嬉笑怒骂给了我人生第一缕阳光,让我认清自己还是一个被佛祖照顾的女孩。我擦干眼泪,拼命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向着山顶狂奔。一路上,我因为心里弥漫着痛苦不知道摔了多少跤。直到我进入落泉洞,裤子上沾满了尘土,膝盖的地方已经被我摔了两个大洞,衣服沾着不明的刺球,头皮被树枝刮得布满划痕,血丝一点点从伤口里渗出来,我才感觉到一丝舒意。

看着空空荡荡的土路直通向岩壁的山洞,四周寂静地连鸦雀扑棱翅膀与鸣叫的声音都没有,我便知道异安不在这里。我像好不容易抓住了稻草,可是无奈稻草根茎太细一下子就断了一样,被淹没在深沉的苦海里,哭哭不得,着急却又使不上来力气。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可以感觉到大白虎闻声而出,见我无动于衷并且哭得变本加厉,一下子又被吓回到洞里。

“我来了!”犹如天籁般温暖,带有强大的磁力的声音飘到我的耳朵里。这让我浮浮沉沉的心终于有了着落。我迅速将头扭过去,依旧泪眼婆娑。

很快,他强壮有力的身影便挡在我面前:“我听说了,你还好吧?”他轻轻蹲下来,又轻轻地抚摸着我头上的伤疤。

“你…你为什么才来。”我已经快哭得昏死过去了,更别说顾上男女大妨了,一把抱住他,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消失。

“别哭,别哭,还有我呢…”他抱了我一会儿。随后,一只手从怀里掏出手帕帮我擦着眼泪,一只手有节律地抚着我的背。

直到我抽抽涕涕地收住眼眶里的珍珠,渐渐恢复神智才发现泪水,汗水,以及云津混了他一身。可他依旧温柔地看着我,像是对待一只胆小受惊的兔子。

“那个,不好意思,我弄脏了你的僧袍。”我开始觉得不好意思,是为自己的失态,也是为自己家里的糗事在艳阳下明明白白地向他摊开。

“没关系,洗洗就好了。”他笑了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在阳光下亮的发光。

见我十分尴尬,他举了举左手的小盒子:“你看这是什么?”

我接过红漆盒,迫不及待地打开,看见一片片螺旋半扇状黄澄澄的果肉齐齐码码地摆在青花盘子上,另一只红釉碗里装着细杆状黄澄澄的硬质果肉。这种水果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水分很足的样子,像官府家小姐的皮肤一样吹弹可破。

“这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对于不曾吃过的果蔬,我都保持着警戒的心里。

“听说吃甜的可以让人心情变好。这是我去暹罗修习佛法,快马加鞭带回来的凤梨。”异安欢天喜地,并且手舞足蹈地向我展示他是如何不畏艰途,毅然决然地带回来凤梨。最后,他特意压低了声音强调,“很甜的。我就给师父和师姐一人带了一个,最后一个可都留给你了,你可不许和别人说。”

这莫不是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不经意间,我被他滑稽的表现逗笑了,赶忙管理好自己的表情,故作嫌弃:“不就是梨嘛!没什么特别的。”然后,又假意要丢给他。

“什么梨?它可和普通的梨不一样!凤梨,梨中龙凤。”异安故作殷勤,又将漆盒端了过来。

“算你能掰!”我向着异安会心一笑,用手蹭了蹭裤脚,拾起一片凤梨填到嘴里。真是又冰又凉,一看就是异安特意冰镇过的,酸甜可口,有一种透心的舒适。

当我吃得正欢,看到异安只是温柔地注视着我,倒把我瞧得不好意思。

“异安师叔,你也吃呀!”我拽着他的袖子,“可甜了呢!”

“好。”异安始终没有收回眼角的笑意,从碗里拾了一根像是凤梨杆的东西塞到嘴里。

“你怎么不吃凤梨肉,只吃凤梨杆呀?”我奇怪地看着异安。

“我喜欢吃凤梨杆。”异安春潮般的眼神,使人不自觉地想要沉溺进去。

“唔。”我塞了块凤梨肉进嘴里,把头扭向一边。这个人真奇怪,人人都食软不食硬;食鲜不食柴,偏偏他却和别人不同。果然佛法修习深入了,口味也和芸芸众生不同了。

后来,异安按着老规矩把我送到距离落泉庵还有一组石阶的岔路口。他从袖子里摸索了半天才又掏出一个小葫芦。

“这是治外伤的药粉,每日三次。”

“好。”我从容地接过药瓶,“谢谢你的心药。”

“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像孙思貌一样?”看着情绪渐渐稳定的我心结化开不少,异安的心也沉了一半,半吊子开起玩笑来。

“这作何解?”

“就是天天给你送药啊!”异安对于我这种文盲早已习以为常,每次他只得耐心做解。他照例拍了拍我的肩,“以后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先告诉我,不要东窗事发再一个人承担。”

“好的,我一定告诉你。”我望着他的眼,眼里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宇宙,宇宙里的每颗星辰都倒映着我的影子。

“去吧,我叫烟云送了一个礼物给你,现在不告诉你。”异安知道我是个急脾气,肯定死缠烂打都要让他立刻马上现在告诉我,所以他脚底抹油——溜了。

我火急火燎地回到禅房,看到烟云确实已经在桌子上“咕咕”地等我了。我迫不及待地拆开还温热的小信桶,发现这次纸张是特意用金箔烫了梅花印的,上面只是清毅潇洒地写着:沉浮人生,心路历程,让来的来,让去的去,心平气和的迎来送往,来来往往,一场过往。不忘人恩,不计人怨,不思人非,不念人过。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心头无闲事,便是自在人。

一瞬间,我领悟了异安的话:不必为事烦恼,只要不忘父母生育之恩,一心修习佛法,为父母祈福,便是最好的报答。

原来啊,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异安也。在这个父母为尊的世界里,离家出走,威逼父母的事本该人人唾骂,却还好有异安理解。大概如果,他知道我是拒绝为人妾室,也会支持我的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