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番外.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记得还是很多年以前,家里突逢变故,我一路被债主追杀至落泉山下。当时,我早已精疲力竭,腰间的葫芦里只剩下一口水。眼前树影摇晃,在我看来就像张牙舞爪的恶魔,随时可能扑向我。

在半无知觉的状态下,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终于匍匐过一片密林,便晕在一棵树下。

再次醒来的时候,模模糊糊我看到面前一个老僧坐在阳光下,好像如来现世。心中暗暗思忖这老先生必定来历不凡。

老先生待我极好。一见我醒来,便端出浓粥与饽饽供我饱腹。他只一边慈爱地看着我,默默无语。

饮着甘甜的米粥,我心里打起老先生的主意。从开着的一闪窗外看起来,这里幽静闲雅,恍若世外桃源。那些周扒皮大概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如此,我若拜老先生为师,大概能过上一时半刻的清净日子。

后来,身体慢慢恢复了气力,下地行走也无甚大碍,我便向老先生提出父亲出了命案,愿父债子偿,自此长伴青灯古佛,为父还债的请求。

哪知问完我的俗名后,果断地回绝了我。只道我心不入佛家门,便就此把我轰出山门之外。

就这样,我在名叫“落泉”的寺院门前徘徊了多日,渴了就饮山上的甘泉,饿了就采食山上的野果。

直到有一天,一个老尼至落泉寺核对账目。见我似一只小兽一般,蜷缩在落泉寺门前,于心不忍。好说歹说,使老先生不得已认我做徒弟。

俗话说寄人篱下,就要为人做事。每一日,我都是最早起来,为长青灯添油、换摆贡品,以及整理大殿。一切打理好之后,便开始预习功课,等待众师兄以及师父的到来。

可能是天资的缘故,即使在众师兄里启蒙最晚,我也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赶上了他们的进度,并顺利超出了一个章程。

所有师兄都目瞪口呆,师父也是哈哈大笑,直夸我争气,聪颖。

不出百日,我所学的要远远超过众师兄的进程。同时,往常与我玩闹,整日欺负我的几个师兄也渐渐疏远了我。我内心极其孤独与委屈,忍不住晚上偷偷溜进师父的禅房,向师父鸣不平。

可是,师父这个人极其乐天。他说:随着你慢慢长大,你会发现能和你走在一起的人越来越少。而最终,只有你一个人能走完你全部人生。所以,从万物里悟出佛法,每日得到万物滋养沐浴,岂不是比每日自陷入人事争端要好许多吗?

随后,我便被师父派去洒扫庭院,亲眼观察冬去春来,树叶抽芽嫩绿,乃至枯黄死去。而我的内心,越来越似一片静潭,深不见底却又波澜不惊。由此,落泉寺以及山上的落泉庵越来越多的人传言我性格冷僻、孤傲,难与人亲近。

至始至终,我从不在意。这样的人格既是我清心静修的保障,也是我最大的保护伞。没有人会知道我的软肋,更没有人可以琢磨出我的喜怒哀乐。我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恣意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为人言所困。

直到那一日,我看到一个“糊涂虫”滑稽地从山门的中门踏入,她慢慢吞吞的,好像一只冬眠后出窝的小熊。与此同时,我就拿着扫帚,站在庭院的古树背后,她未曾看见我,只是点着脚尖向四周逡巡。

她的眼睛好亮,就像落泉山夹缝里的山泉一般,清澈见底。远远地,从她如镜子一般的眼眸中,有《红楼梦》贾林相见的那种一眼万年之感。

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经似曾相识。

这样的际遇真是神秘莫测,好像老天突然开的玩笑一般。甚至,我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只怕不可自拔。索性,只好将扫帚倚在古树后,趁她不注意,溜之大吉。

后来,我听说落泉庵的异岚师姐收她为徒,止不住地心潮澎湃。虽然,缘分像残损的奈何桥,但是它不能阻挡我一辈子守护她。

也许,从第一次的一眼万年开始,便一切都是错了。

那个横冲直撞的姑娘一次又一次闯入我的落泉洞。而所有事情的发生,一切都像是计划好的一样:

我不忍她苦心求法,却求而不得。忍不住打破习法自悟的规矩,给她耐心讲解。

我不忍她身负重物,狼狈下山。忍不住在施药节那日,破例上山帮助她将药膏背下山。

我不忍她被雄狼生吞,一命呜呼。忍不住又出手相救,再次背上一条狼的命债。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所谓恰好能够解释的。既然我许诺要守护她一生一世,那么,她的所有动向,哪怕她今日烦恼了,或是吃得不香,我都了然于胸,见不得她受任何委屈。

那日,小姑娘将虎子还于我,迷迷糊糊忘记拿走拿竹篮。只留了一块薄布静静地躺在竹篮里。我不敢将竹篮还给她,也不敢擅自留下这不属于我的东西。

就这样,我在她禅房的围墙外面徘徊了很久。终究将竹篮拿回落泉寺。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鬼使神差地拿起角落里落了灰的针线,开始用薄布给虎子做一件小衣。

只是,小衣做好后,我突然像是被白无常把魂魄勾了回来。来不及细思,只是觉得这样做只会造成谁也挽救不回来的错误,就直接拿着它一口气跑到落泉洞,生火烧了。

反反复复三五次,我最终还是烧了又踩灭,踩灭又燃烧。好好的一件小衣就这样被连烧了几个大洞。黑色的灰渣围绕着空虚的洞。我呆呆地望着手中的小衣,心里反复咀嚼着自己古怪的心思。

就连当时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莫名其妙的生活要持续到何时之时,我与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说成破戒的奸夫淫妇。

她,也随之离开。

我看着她如我初见她时清澈的眼眸,我的心像进了绞肉机一样,钻心地疼。疼到哑口无言。我多么希望那夜的狼可以一下剖开我的肺腑,吞掉整个心脏。这样至少现在不会那么痛苦。

我早先一路追查小姑娘母家近况,却发现了空宁的行踪。我不敢,也不会相信空宁这样细腻、温和的丫头会对小姑娘做什么不好的事,毕竟她对她如亲妹妹一般。但此时,小姑娘往后的命运就像白纸黑字记录在册一样清晰。终究,她是要嫁人的。

她离去的这不到半年里,我迟迟没有收到她嫁人的消息,我就装成化缘小佛,亲自到阎府查看消息。

当得知她晚些就要嫁过来,我就像被晴雷劈中一般。一直以来,我都心存侥幸,只是想不到此时她早已凤冠霞帔,整装待嫁。

于是,我将一只熟透的薜荔交予小厮,只告诉他交予知府三姨太,可以保新姨太下半生平安顺遂。看着小厮兴高采烈地捧着薜荔离去。我才发现,至始至终,我从来都没有放下过她。

熟透的薜荔口感爽滑,果味清香。只是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红色的内心不偏不倚就是心形的。我们常常为了得到爱情就一定要剖开它墨绿色的外壳,却又有谁顾及到,爱情有可能在你执着追求的那一刻毁之一旦。

之后我来不及等候小厮得斋归来,就偷偷离开了。我何尝不知,她红妆的样子一定极美。只是这种花团锦簇的美艳扎在眼里,只会使得眼仁生疼。

多年里,我会隔三差五地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他在明处,我在暗处。她不知何时对绣花这般感兴趣。每日睁眼醒来,就整日地绣啊绣,一幅完了绣第二幅,第二幅完了绣第三幅…乐此不疲。

后来师父走了,在深山圆寂。我便继任方丈之位,每日公事繁忙,能去看她的日子也渐渐少了。

直到我最后一日见她,她变得成熟坚毅了许多。拿起护手钺的身姿一点也不含糊。

只是,我不意到她会主动归顺那个曾经与她推心置腹,现下却反戈一击的师姐。

曾经,对她所有的情分就在这一刻一刀两断。她曾亲口跟我说过:正义也许会来迟,但绝对不会缺席。我也曾佩服她如此大义凛然,刚正不阿。可她此时此刻的作为却让我伤心至极。

眼见着她被空宁暴力地拖走,我的心忍不住疼起来。但此时,我不得不忍痛抹去为她流下的最后两行泪珠,默默地在心里告诉她:清明,你已经强大到不需要我的守护了,自此以后,我们都自求多福。

大概三五年后,越人被赶出国家圣土之后,那一年的真相才被公诸于天下。原是越人涂完清明的药膏后,开始有慢慢好转的迹象,后来突然都兽性大发,自相残杀,最后兵力大损。我军才得一举打退越军,大获全胜。

兽性大发?原来人人口里的畜生,要比所谓的正人君子不知道要正直多少倍。事到当时,阿母与小蜥无一都在帮助清明。只有我,还一味地怀疑与怨恨清明!简直是愚蠢之极。

也是在同一日,异岚师姐平安归来。出人意料的是,她带回了清明的骨灰与清明生前留下的一封书信。把所有的都交给我以后,师姐并多发一言,只是转首回了落泉庵。

那封信如今早已不知被藏到哪里去了。只是现在,我只隐隐记着她是以阿谷的俗名称呼我的。没想到就与她说了一次,她便紧紧地记在心上。

后来,新君登基,天下太平,政治清明。往来香客渐渐络绎不绝。我应对清明的许诺,接受了每日祈福还愿的善男信女,并每月举行一次讲法,将大乘佛教的传承推崇到极盛时期。

眼见该做的已经做的差不多了,我就在那片安葬清明的落泉洞后搭了一个草屋,打算隐居修行。

如今,漫山遍野的梨花已经被桃花取代。清明前后,再也无花开放。我望着草屋前小小的坟包,并伸手抹去墓碑上“阿谷之妻”碑文上的蜘蛛网,轻轻叹了口气。

从前,我见罗桑仁钦的诗文只觉是一往情深,放不下,舍不得。可时至今日,所谓“不负如来不负卿”说起来潇洒、深情,做起来又何其容易。

原来,世人在天意之下是如此的渺小、无力。缘之所向,躲不了,逃不掉。我举起手中今年最后一捧梨瓣,扬扬洒洒地倾泻下去。“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画悲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