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后的一个夜里,我突然听到蕙纕激烈的喊叫声,伴随着猛烈的敲门声。
这丫头,真是疯了。大晚上不睡觉,跑我这里来做什么?我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摸黑披上衣服,跌跌撞撞地跑去开门。
“你,和我们走。”还没等我打个招呼,蕙纕一整张恶狠狠的脸就撑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一边说,还一边指挥两个小沙弥将我反锁起来,压着向前庭走。
“这,这是作何?”我真是一头雾水,慌乱地挣扎着,“你们这样做,问过师父了没有?”
“这回恐怕师父也帮不了你了。”左后方的沙弥又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蕙纕,蕙纕!怎么回事?”我急得快要哭出来。由于另外两个沙弥我都不甚熟悉,只能向蕙纕打听事情原委。
“还怎么回事!你个淫尼!”蕙纕侧着身子,语气与表情都似九尺寒冰。那种眼神,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绝望与仇恨的眼神。像是毒蛇的利齿刺入动脉的感觉,噬骨之痛自眼眶渗入身体的各个角落。
我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不知是夜风的缘故,还是心理的作用,浑身的热气像一下子就被抽干似的,一种深深的坠落感袭来,就像堕入悬崖,随时都有可能摔个粉身碎骨。
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很久,远远地就看到前庭灯火通明。所有的人都依次列队环绕前庭,手中举着火把,但鸦雀无声。随即,我被狠狠地推入前庭中央。一直以来,我认为自己在落泉庵从来都是不争不抢,更没有像今天成为众矢之的。眼前,异安静静地跪在地上,宽厚的背影逆着火光,显得如此疏离,冷漠。
原来,与我的猜测“不谋而合”。一瞬间,点点火光快要和漫天星斗融合在一起,我感到眼前一片橙红如波浪击打交错。身上像坠入泥沼,无力挣脱,只能有着它越陷越深。师父近乎疯狂地压着茶水,与一直合眼不语的方丈并排坐在罗汉桌两侧。时间好像凝固了,我不敢偷偷窥视大家的表情,只能跪在异安后面,拼命祈求佛祖保佑。
“你们…”师父似是下定了决心,放下了茶具,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好像一架快要熄灭的篝火。我能够感受到她目光里的温度,却再也感受不到她对我的爱了。
“师父,有异安师叔的帕子佐证,两人之间的奸情是断断错不了的。”空雅突然从众师姐弟之中挤到前面来,手里拿着一方帕绢,在夜风中起舞。
“这没有你插嘴的份。”方丈突然睁开眼,凌冽地瞟了一眼空雅,随后又看着异安,“徒儿,你是我几个徒弟里最省心的,你今日就索性告诉为师,你们之间有没有?”
空雅住了嘴。整个落泉庵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北风呼啸而过,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依恋。
“师父。这帕子是那日落泉庵野兽出没,我碰巧路过出手相救,而留给惊魂未定的六师侄擦泪用的。当日落泉庵的师姐与众师侄具在,师父一问便知。”异安以同样的眼神与方丈针尖对麦芒,丝毫没有认错的样子。
“你知道我不关心帕子的事!我只问你有没有?”方丈突然离座,慢慢走向异安。
异安抿唇不语,眼神似铁壁铜墙,势必他要与方丈及一众师姐弟僵持到底。
“方丈!我看到异安师叔与小六在落泉洞里山盟海誓,似是六世班禅一样风流潇洒。”一只低头不语的空宁师姐忽然出列指摘了我,虽然声如蚊呐,但此时前庭宁静,只有方丈与异安两人的辩驳。
我万万想不到,最后送我出佛门的人居然是平日里和师父一样疼我的空宁师姐!我顿时心如刀割,情绪更是极尽崩溃。我不敢,也不能否定我爱慕过异安,可是那道鸿沟一直是我们之间的障碍,无论如何我们都不敢界越分毫,更不要说山盟海誓。
“仓央嘉措深受第巴摆布,且其家族又代代信仰红教。你们又如何与仓央嘉措比肩?”师父将茶盏摔向土地。
一声清脆的破鸣声划过,茶盏四分五裂。茶水扬扬洒洒地泼了一地,茶叶凝成一团。
“师父。”我弱弱地喊着,心里早已成了一个无底洞,不再有畏惧与底线,“我是无法与仓央嘉措比肩。可是异安师叔,从小天资聪颖,一心修行,参悟佛法,自成一脉。如何比不得班禅?一切因果都是我一厢情愿,所谓山盟海誓都是我以清白胁迫师叔。”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这种被所有人关注的感觉,真好!我不敢看师父此时的表情,也不敢回味刚才说的话。
也许,我再也躲避不了了。是我,亲手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也是我,亲自了断这份不合时宜的缘。从这一秒开始,我心胸坦荡看着异安:异安,从今往后,我不欠你的了。该还的,我都还完了。是时候,我该退出你的生活了。大乘佛教,等着你去把它发扬光大。如果有我在,只能成为你佛法修行的绊脚石。
“你…”异安回头望着我,眼里充满着惊讶与绝望,“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异安师叔。自己的债早晚都要偿还的,就算因果轮回,也是要还的。就这一点,我比你清楚。”我笑着看向异安,拼命掩饰内心的苦涩与不舍。
“就是这个淫乱的女人胁迫异安师叔!”蕙纕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手里端着用布包裹着的黑黢黢的东西,“这是从小六,不,那个女人禅房的禅房角落刨出来的。确确实实是烧煮过的禽肉。说不定,她压根就没有真心牉依佛门。”
蕙纕将布帛递给师父,师父将头扭到一边去,紧闭着眼,不忍再深查下去。同时,方丈狠狠地瞪我一眼,转身坐在椅子上:“把这脏东西拿下去。”
“哼。”我冷笑一声,一下站起来,作势拍拍腿上的土,“老方丈,想必你将我带入佛门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我不是真心牉依佛门。我还要多谢你们这些日子收留我。而那方帕子,只是我装出流泪之势迟迟不愿归还罢了。不错,这几年的腌臜事大概已经被你们翻个底朝天了。可是想想看,这天地之间,又有几个人是真的干净。我的这些好师姐,为了争夺落泉庵的继承人不择手段,看起来,这佛门清修之地怕也不是什么自在清净之地,不然这些弟子怎么都会与我这样的世俗之人如出一辙。”
我这一大段话亦真亦假,既有出自肺腑之言,也有为时局迫不得已。在最后的时间里,我不愿意再活在忍气吞声的世界里,索性把话挑开。我知道我像个疯子一样信口开河,但我现在却比之前的二十一年里的每一秒都清醒。我不想让生命里的仅存一片热土同样也活在骗局与虚假里,所以,我选择了说出来。也许,我和异安之间没有对未来的期许,也没有一见如故的前世羁绊,我们两个之间不过是黑夜里的互相取暖,相互依偎。到底这是不是爱?谁也说不出口。既然它无果,不如就此将它扼杀在摇篮里,以防它日后不经意的流露而一发不可收拾。
“好了,既然到这个份上,我看也差不多了,”方丈端坐着,开口缓缓道来,语气里没有一丝怨怼,“佛祖慈悲,留你一晚。明日你就下山离去,落泉寺就留不得你了。”
“师叔,空明她…”师父连忙赶上方丈离去的脚步,带着不经意流露出的恳求语气。
“异岚,证据就在眼前。她破了大戒,只能离去,你我也无可奈何。”方丈叹了一口气,拂袖离去。
前庭中的人稀稀拉拉地散去。每人都能在我面上啐一口,我不得躲闪,只能独自承受,再默默抹去。
“你这是何必?”异安扭过头,目光失落而痛苦,“我是个男人,再是弟子。我怎能让你一人承担?”
“我肄已说过,此事与你无关。这本是个局,你又何必自蹚浑水?”我语气冷淡,转身不予看他,“我与你之间本是清清白白,你又何必多嘴?希望我们今后各走各的阳关道,你的人生里再无清明,我也不记得异安是何人!就此别去。”
后半夜,我边收拾着床榻被褥,边想着今日这场闹剧。这细思极恐的局!我与异安,要么我和他同时倒戈,要么就我一人承担。这么缜密狠毒,到底设局之人是多么恨我入骨。想想看,这落泉庵与落泉寺,我也并未与人结下深仇大恨,他又何必非要将我逐出佛门?
时至今日,随遇而安就好。就好像现今为止我依旧只有一个装着妆匣的小布包,并且依旧不知道我从何处来,该到何处去。
明日,潇洒地离去对于我来说到底是最好的结局,还是噩梦的开始?我不清楚。只是,这些年得到的那些如梦未醒的母
第二日清晨,樱花雨微落,点染了一片山谷落峰。我看了一眼自己拾到好的禅房。不错,与来时一丝不差。只是留下了一丝生机与人气。那个装妆匣的盒子是我所有的家当。今日开始,它便要随我浪迹天涯,做真真正正的逍遥翁。
我离开禅房,一边向山门走去,一边环视着落泉庵所有的景物,想要把他们统统收入脑海之中。紫藤萝也要凋谢,从下到上,花瓣卷曲微黄,在风中如化蝶般慢慢消散;今日遗憾地是没有见到祥云,不知它近日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山门前,空无一人。想想看,其实真正踏出山门的那一刹那才是真真正正的舍不得,放不下。谁能想到,只有世俗将要出家之人才有的执念,我这个被驱逐出佛门的人居然也万分不舍,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刚迈出山门,不待沿着山路走上几步,父亲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拉着我的袖子不舍,一边抹泪,一边抽泣。
“清明啊,你阿母病重,要延请京城名医。可你知道,咱们家底薄弱。如果你再不出手相助,只怕你阿母将因此丧命啊!”父亲泣不成声,只是差点给我跪下,看起来也不像唬人。
我不忍心看着老父亲这副模样,就算我有心帮忙,到底是有心无力。所以,我只能咬牙,将头偏向一边:“你走吧,我已与你们恩断义绝。你们还是请姑姑,姑父出手相助。他们远比我力所能及之多。”
“我们又何尝不想?”父亲突然瞪着通红的双眼直视着我,眼里布满血丝,瞳孔涣散,“只是如今知府家翻脸不认人。他说只要你肯嫁过来,就一定为你阿母延请本县最好的大夫。”
果然,还是对我别有所图!难道终究,我还是逃不了为他们阎家当牛做马的命运?这出苦情戏真是要把我往死里逼。真别说,这阎家就像嗜血的鬼魂一样,非要把我们家榨取个干净才罢休!
“他们好歹也是县城大户,何必就揪着我们家不放呢?”时至今日,我只有无尽的苦笑和郁闷。
“当日,你突然悔婚,让大少爷成了县城笑柄。他们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如今,只有娶了你才能罢休。”父亲“语重心长”的模样真是让我有万般不适。
一个面子?难道我就只值一个面子的价钱?可能对于腰缠万贯的知府来说,娶一个小妾和弄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可是他要给予的可能是万分之一,而我要付出的确是百分之百。这样不对等的交易和江湖上那些仗势欺人的盗匪没什么两样。
“我已出家,不再好行婚娶之事…”我故作难事。
“我已经知道你还俗了,”父亲用一把破扇扇了扇,面露不忿之色,“不忌讳婚嫁的。”
我恍然明白了什么。那个布局之人还真是用心良苦,就连我的婚假也安排好了!不能排除,他是否也帮我安排好了葬礼。
“那好。如果阎行之不在乎我曾经是个女尼的话…”我绝望地闭着眼睛。
终究是我先辜负了异安。他护我如性命,恨不得拿他一生的前途做赌注换我一世清白。可如今,是我亲自将自己送了出去。可是现下,再也没有第二种方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已成定局。
“不在乎,不在乎。”老父亲眉开眼笑,仍然攥着我的袖袍不撒手,“等你把头发留长了,就嫁过去。”
不知为何,现在每一眼从老父亲脸上划过,我都觉得无比恶心。只好硬着头皮,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梨花开了,如火如荼。白雪般点缀在山间。可这片梨花过后,却再无清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