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黄河水,分隔两国兵营。北岸的唐军通宵达旦庆祝胜利之时,南岸的梁却显得有些凄冷。
早在七月十日退过黄河之前,王彦章便急令龙骧指挥使王宴球率先沿黄河下游探查敌情,顺便烧毁沿途所有渡口的船只。
如今看来还好他有先见之明,否则唐军若是乘胜追击强渡黄河,此刻兵锋恐怕早已直至曹州了吧。
“唉...”。
王彦章看着整个梁营之中的萎靡之态长叹一声。从军三十多年的他,第一次面对战场上的形势有了一丝无力之感。
“某常说李亚子凭借其父之威而据有河北,不过是斗鸡小儿而已,如今看来是老夫小看他了!”末了,他对着身旁之人感慨道。
站于一侧的梁将康延孝虽也有着同样的无奈,却还是开口说道:
“战场之事自古便无常胜之理,大帅您又何必纠结于一时的胜负呢?”
听到对方安慰之言,王彦章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只道:“延孝你有所不知呀!如今我大梁国事糜烂已不复当年,老夫也深感独木难支,面对这家国大事已是力不从心啦。”
若是放在两个月前,他刚刚被皇帝起复,初掌帅印便连破唐军、奇袭德胜。那时的他对于家国未来未凉热血;对于战场形势挥斥方遒。那时的他还是睥睨天下、意气风发;只是近一个月来,接连的战场失败与小人的阻挠让他对于梁国的未来失去了信心。
而对于王彦章的感慨,康延孝却道:“大帅所忧之事,末将亦心有所感,只是朝堂之事一切皆由天子定夺,我等武人只需听命便可。”
其实梁国如今的情况康延孝又岂能不知,只不过是强如王彦章这般的两朝老帅都无能为力,资历浅薄的他又能如何呢?如今的他也只能随波逐流而已。
看着这位年轻的骁将,王彦章本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想到他方才的言论,却只是摇头轻笑,不再言语。
在他看来,眼前这年轻人或许对于朝堂之事比自己看得更清,而往往聪明之人必定不愿孤忠,他心中的话说与不说其实都一样了。
很快,军中小校来报,龙骧指挥使王宴球自郓州归来,王彦章便趁此屏退了康延孝,回到到帅帐之中去了。
梁军帅帐之内,老将王宴球不仅为王彦章带来了来自郓州的最新军情;同他一起到来的,还有来自东京汴梁的流言蜚语。
“大帅您坐镇前线为国拒敌,我等皆知您的忠义!可是无奈朝中小人作祟,前线稍有小败,他们便在陛下面前煽风点火。
那段凝回朝之后,更是在京城使用财物四处勾连奸佞,欲将战败之责全都推于大帅身上,您不可不防呀!”
已有五十三岁的王宴球同样历任两朝,同为老臣的他自然不愿看到一生征战沙场的王彦章最后陷于小人之手,因此对其提醒道。
王彦章端坐帅位,听到消息之后已是怒不可遏,震声说道:“段凝小人!当初在军中时老夫就该手刃了此贼!”
震怒过后,随即又陷入思量,沙场之上冠绝三军的他实在不善朝堂权谋之道。最终再三的考量之下,王彦章还是决定立刻回朝自证,免得梁帝再生猜忌。
而在汴京高堂之上,一切正如王宴球所料一般,此刻段凝早已买通了梁帝身边的幸臣,准备将杨刘战败之责全都推脱到王彦章身上。
汴京城中,皇城垂拱殿内,梁帝朱友贞高坐于龙榻之上。榻前御案奏折散乱,殿内众臣惶恐低头。
不同于战神一般的李存勖,自幼研习经史的朱友贞不晓兵事,而喜欢结交儒士,因此三十多的他面容上也稍显儒雅。
虽然如此,但御极十载的他,身上所韵养出的威严也是一般人所无法企及的。
“哼!”
随手再将一本折子撇于案上,朱友贞冷哼一声,表达着此时的不满。
“当初尔等是如何向朕举荐王彦章的,说什么国之柱石、常胜将军,击败伪唐指日可待!
结果呢,仅仅两个月,营中酗酒、轻敌冒进、连败数阵、嗯!尽失河北之地!
这就是你们说的常胜将军吗?”看着这满桌弹劾王彦章的折子,朱友贞儒雅的脸上尽是怒色。
而面对震怒的皇帝,站于前排的段凝则是心中暗喜,不枉他花费巨量的财物打通关节,总算是将责任全都推脱了出去。在他看来自己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王彦章的死活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而除了他以外的满朝文武们,此刻面对正在气头上的皇帝,皆是低头不语,谁也不愿做那出头之鸟,第一个承受皇帝的震怒。
就在朝堂上下一片鸦雀无声时,只见自群臣之中走出一清瘦老者,老者向殿上深深一躬,开口道:
“陛下,战场之形势向来瞬息万变,岂可一言概之。老臣以为王彦章绝非无能之将,此战之责不可听信一家之言,还望陛下三思啊!”
这老者名为敬翔,早年辅佐朱温成就霸业,堪称梁国谋主;只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自朱友贞即位之后许多老臣便受到了排挤,如今的他早已没了实权,只剩下了一个金銮阁大学士的虚位。
近年来,那些受到排挤的,诸如李振等前朝老臣都已心灰意冷、称病不朝;唯有敬翔感念朱温的恩情,不愿看到国家沉沦,依然在心系军国之事。只是如今的梁国朝堂早已奸佞当道,他也是孤掌难鸣了。
果然,就在敬翔话音刚落,他的身后便再次站出一人。
这人身材中等,面带福相,正是驸马都尉、户部尚书赵岩。
只见那赵岩站于朝堂中央,撇视敬翔面露嫌情,并驳斥道:“陛下,臣认为王彦章丧师辱国、有负圣恩,应当立即剥其兵权,入狱候审!
敬翔老朽,早已不堪谋策,陛下切莫听信其昏聩之言。”
“赵岩小人,你...你...”敬翔闻言,捶胸顿足,一时气血不顺,难以言语。
“陛下!您切莫听信小人之言,折了我大梁的柱石啊!”待稍微回缓之后,敬翔立即悲切劝道。
而就在这时,国舅张汉杰也顺势启奏道:“陛下,臣也认为此战之败,皆因王彦章轻敌冒进,请陛下严惩罪将,以振朝纲!”
“请陛下严惩罪将,以振朝纲!”张汉杰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奉承之辈也大多附和道。
而端坐龙榻的朱友贞,此刻面对此刻朝中的大多数人严惩王彦章的声音,他的心中已是有了决断。
只见他望着殿下的一众臣工,扯了扯嗓子,正声道:
“好了,关于此事,朕心中已有了决断,王彦章丧师辱国,本应罪不容赦,但念其为国征战多年,颇有劳苦。
传旨将其召回京师,剥其兵权,贬为庶民好了。”
“陛下圣明!”
此刻,除了敬翔之外,殿内臣工皆是一阵欢呼。
望着面色失意的敬翔,朱友贞也不忍老臣受屈,又道:“赵岩武人出身,言语较为粗鄙,敬老学士不必在意;望尔能以身体为重,多多担待。”
“老臣并无大碍,多谢陛下关心。”敬翔此时面色已是平和了不少。
“嗯。”见殿内逐渐趋于稳定,朱友贞又道:
“而今败军之将王彦章已被处置,只是这诏讨使之位却不能空缺,不知众卿有何人选。”
来了,段凝此刻眉头轻挑,屏气凝神,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如今就看收了他好处的几位大臣们的表现了。
只见朱友贞话音刚落,立刻便有一人上前说道:“陛下,臣举荐诏讨副使段凝。段公为国治军多年,不仅深谙兵法之道,而且在军中也很有威望。
而且此战段公身为副使,在王彦章败退之后却能保全大军从容撤退,足可见段公之能远在王彦章之上;臣认为,此战若不是王彦章轻敌冒进,而是由段公指挥的话,必不会败。”
好家伙,若不是段凝给了这人好处,知道是他在吹嘘自己,段凝都以为他是在赞美哪个名将了。
“臣也认为该任段凝为帅。”紧接着,另一位大臣也说道。
很快,朝堂之上竟有半数以上的人都在位段凝说话。而像敬翔这般任然保有理智的大臣,他们即使也有不同的建议,却也被朝堂上的大多数的声音盖过,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如此,梁主也只得让段凝来担任主帅了,当问及段凝将部署兵力阻挡唐军时,段凝却似胸有成竹道:
“陛下,如今伪唐兵锋正盛,我军不能正面硬拼,臣建议可以将黄河上游的河道掘开,引河水淹没郓州来阻挡敌人兵锋。
除此之外,我梁国兵多将广,可同时出动三路大军。由臣率主力在黄河与唐军对峙牵制其主力;然后派一路精兵自石会关奇袭晋阳,另一路则自卫州方向进攻镇、定二州。如此三路出击,伪唐首尾不能相顾,必定大败!”
段凝说完之后傲然挺立,怡然自得,这个计谋是他与帐下幕僚们苦思冥想数日方才想到的,在他看来可谓是天衣无缝。
果然在他说出口之后,朝中立刻便是一阵附和与赞赏之声,就连龙榻之上的朱友贞也都认为十分可行。
最终朱友贞下令,将汴州之兵全数拨给段凝与杨刘败兵共计五万人马,用以牵制唐军主力;然后由猛将董璋率军袭晋阳,由陕州留后霍彦威率军三万攻镇州,如此三路并进合击唐国。
梁廷的朝议一直到临近午时方才散去,朱友贞在假寐片刻后,略显疲惫的朝着殿外走去,此时的众臣皆已退去,垂拱殿内外很是空旷。
而在空旷的殿外横梁下,朱友贞却看到正有人拿着一条长布在梁下甩练。
朱友贞见状赶紧跑了过去,急道:“老大人这是为何呀!”
原来在这横梁之下的正是大学士敬翔,此刻的他正拿着一条白布欲寻短见。
见梁主过来,敬翔放下布条,悲切道:“老臣不忍看到我大梁的覆灭,只得先走一步了。”
“我大梁如今蒸蒸日上,怎么会覆灭呢?老大人您是否太多虑了!”对于这位辅佐先皇成就霸业的老臣,朱友贞多少还是敬重的。
当然,若是敬翔平日里对他没有倚老卖老或者老是说教的话,朱友贞说不定依然还会像朱温那般重用他。
本来敬翔此举之意就是想要劝谏,此刻见朱友贞问起,他也不在端着,深行一礼便向其说道:
“陛下可知,先皇之所以成就霸业,便是与其能够选贤任能,虚心纳谏,朝中无论大事小情皆能亲力亲为所分不开的。
可是如今陛下你高坐于庙堂之上,身边都是阿谀奉承之辈,又怎么能够真正的了解天下之事呢?
就拿今日陛下的部署来说,虽然段凝的计策确实有可取之处,但是依然有着很大的漏洞,陛下没有问取众臣的建议便贸然实施,如今已致使使我大梁危在旦夕啦。”
“这...,有这么严重吗?”朱友贞闻敬翔语气诚恳,知道他不是妄言,立即惊心道:“还请老大人教朕。”
“陛下此刻能够虚心求教,还不算晚。”
只见敬翔继续说道:
“陛下此刻的三路大军看似天衣无缝,实则却有着一个天大的漏洞,那便是郓州!
陛下有没想过,若是李存勖不顾我军北方的威胁,而是亲率骑兵自郓州直取中都呢。
如今我大梁的兵力全都被派到了北方,中都城防形同虚设,过了中都便是曹州,曹州距汴州不过百里,那样的话唐军不出十日便能兵临我皇城之下了。”
“老大人你把唐军想得太聪明了吧,他们怎么知道中都此时兵力空虚呢,而且待我军掘开河道后,郓州便被洪水所阻,唐军未必会敢打过来呀。”朱友贞还是觉得敬翔有些太杞人忧天了。
“陛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敬翔的话语急切道:“自古水无常态难于预测,中都距离黄河太远,谁也不知道洪水能否到达;而李存勖向来善出奇兵,我军都能想到奇袭晋阳,他又怎会想不到要奇袭曹县呢!”
话说得如此明白,朱友贞也不是傻子,心中自然也已经有了思量。
只见他后退半步,眼神恭敬严肃,极力表现得十分虚心道:“是朕疏忽了,此时应当如何补救,还请老大人教我。”
“为今之计,别无他法,只有再次启用王彦章了。”敬翔叹道:
请陛下下召,许王彦章将功折罪,率军前往守住中都。因为除此人外,我军中再无一人是李存勖的对手了。”
这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如今梁国的局势他也感到有些有心无力了。
“那好吧,既然老大人保举,那朕就再给他一次机会。不过如今汴州兵力已经不多了,朕只能抽调出五百骑兵给他,其余的就让他到中都自募吧。”朱友贞摆了摆手,准了敬翔的谏言。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王彦章,朱友贞此时也没了在商讨下去的兴致,在准备回后宫之前,语调婉转的说道:
“老大人如此年纪还在忧心军国大事,实在令朕感动。但老学士毕竟已年过花甲,该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至于国事,就交给后来人操持吧。”
敬翔闻言心中虽然落寞,却也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能在离开之前再为自己奋斗一生的国家献上一策,他也感到无憾了。
想罢,敬翔对着朱友贞躬身行礼,又是郑重一拜,道:
“老臣少年孤苦、青年不第,幸得先皇恩宠,才恬为宰相十余载。本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奈何此时身躯老朽,力不从心了。
此刻既然陛下开口,老臣也只得告退了。
还请圣上珍重。”
敬翔说完,起身,复又朝着殿前深鞠一躬,落寞出殿。此刻只身在朝的他确实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