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兔子和乌龟一起走

秋天的雨与春天不同,它带来的不是蓬勃的生气,而是一种静谧和肃穆,一种高亢和悠远。雨点没有了春天的那种爱意和温柔,而是用一种睥睨万物的漠然姿态撒落下来,给世间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沧桑。花草树木也全没了当初对生的渴望和汲汲以求,而是在浸满寒意的风雨中透着一种命运的悲苦味道,叹息着无助与无可奈何。然而,秋雨还是如常地洒落,秋季还是如常地到来。

住在草地边上的时候,兔子是喜欢秋天的。又香又饱满的草籽,新鲜多汁的浆果,还有山核桃,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找到好多,然后做成各种酱。大小的动物忙忙碌碌,沿着各自的轨迹经营着自己的生活。可是在荒原上,兔子却并不喜欢这个时候。原本星星点点的绿色,被一场雨全部浇灭,灰黄的枯草横七竖八地躺着,仿佛就那么木然接受生命的安排,连挣扎都懒得挣扎。

兔子醒来了。一场雨过后,荒原上添了一层寒意。好在兔子早早地脱掉了旧的短毛,长出了又长又密的新毛。兔子伸了个懒腰,回头看时,发现乌龟已经不见了。兔子心里一惊,是不是乌龟遇到什么危险了?兔子自己有没有危险?它赶紧看了下四周,嗅了嗅,还好,没有危险的味道。它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上、腿上、爪子上,也都还好,没有被咬,没有受伤。兔子稍微松了一口气。那么乌龟呢?去哪里了?

兔子跳上躲雨的那块大石头,四下里张望。哈,在那里!兔子看到乌龟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坡下面,仰面躺着,想翻又翻不过来,四只脚在空中划弄着,很吃力的样子。虽然对于乌龟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但它那滑稽的样子,让兔子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兔子笑着,心里又觉得有点愧疚,于是赶紧从石头上跳了下来,跑过去帮乌龟翻了过来。乌龟也不知道在这里挣扎了多久了,翻过来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说:“谢谢你哈,兔子。唉,老了,真是老了。年轻的时候,一伸脖子,就可以撑着地翻过来。没想到今天居然折腾了这么久还是翻不过来。”

“你为什么自己走了呢?怎么不等我?”兔子疑惑地问乌龟。

“嗯?等你?你难道要跟我一起走吗?”乌龟也疑惑地问兔子。

“我们一起走不是更好吗?你看我刚刚不是帮了你吗?我们一路上可以互相帮助啊。”兔子说。

“啊,那当然好啊。我可是求之不得呢。平常哪有小动物愿意跟我搭伴上路啊。”乌龟笑着说,好像还是不太相信兔子想和自己一起走。

兔子其实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跟乌龟一起上路。大概是自己呆了太久了吧,想有个动物陪着自己。可是乌龟毕竟是乌龟,兔子毕竟是兔子,它们俩一起上路,怎么会合适呢?刚开始几天还好,乌龟慢慢地走,兔子慢慢地跟着,或者兔子慢慢地走,乌龟慢慢地跟着,它们一边走路,一边聊天,也还蛮开心的。可是慢慢的,问题就来了。问题很简单:乌龟走得太慢了。哦天哪,那简直是太慢了。兔子实在受不了跟着乌龟一点一点往前挪了。那么大一片荒原,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原,兔子就想疯跑啊,跳啊,打滚啊,可是乌龟只能那么一步,一步,一步,哦,天啊。兔子跳两下,就要在原地等半天。那感觉就像是眼前有一个大萝卜,兔子想大口大口地吃,却不行,只能一点一点地咬,让兔子感觉非常憋闷,非常难受。它回头看着乌龟一步一步往前爬呀爬呀爬呀,兔子想,居然可以这么慢,乌龟是怎么做到的?好不容易等乌龟追上来,兔子刚想抱怨两句,乌龟却气喘吁吁地开口了:“慢点,慢点,累死我了,跑了一路了,休息一下吧。”兔子看乌龟这么累,也不好说什么,就一起休息。乌龟累得四脚离地趴在壳里休息,兔子无聊得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兔子醒来,居然发现乌龟又自顾自地爬走了,而且爬了好一段距离。当然这点距离对兔子来说那就是两三步的事情。兔子眨眼间蹦到乌龟面前,问:“哎,你怎么又自己走了?”

“你睡得那么沉,我摇晃你又摇不动,叫你你又听不见,等了你老半天你也不醒,我就只好先往前走了。反正我走得慢,还不如先往前走,到前面等你去呢。”乌龟说着,脚下也没有停,还是在往前爬。可是即便它慢吞吞地说完这些话,它还是在兔子面前,并没有爬出去多少距离。

它们俩就这样一起搭伴往前走。走了好多天,兔子回过头去,居然还能看见当初它们躲雨的那块大石头。兔子慢慢感觉没有了耐心,或许本来它就不该跟乌龟一起上路啊。这么久以来,兔子一直都很累。对兔子来说,故意慢慢走,或者走走停停,或者有时候甚至跑到前面去再跑回来等乌龟,这样是很累的。其实兔子也发现,乌龟跟自己一起走也并不轻松。它本来就走得慢,而且也习惯走得慢,也愿意慢慢走。可是跟兔子一起赶路时,虽然对兔子来说它简直慢得不可理喻,可是,你相不相信,乌龟其实每天都是在疯狂地赶路的。乌龟年纪大了,每天都累得不行。于是一天晚上,兔子想着要和乌龟说再见了,它打算自己走了。它正犯愁该怎么跟乌龟讲,乌龟却慢悠悠地开了口:“兔子,我要开始冬眠了。”

兔子长舒一口气。这样问题就简单了啊。“你要到哪里冬眠去呢?”

“哈,你这兔子。我们冬眠当然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啊。”乌龟说。

兔子也觉得这个问题很不礼貌。冬眠对于乌龟还有一些其它的动物来讲是很重要的事。你想一想,它们要睡好久好久,但在这期间,有很多动物是不睡觉的。那么这就意味着冬眠的动物是很危险的,一定要躲藏好才行。你以为危险的仅仅是那些长着尖锐的牙齿的庞然大物吗?危险是无处不在的。比如,如果乌龟随便在一块石头下面冬眠了,然后有一只蚂蚁路过,你或许会以为蚂蚁总不会危险的吧?可是蚂蚁回家就会告诉它的爸爸妈妈,然后它们全家就会倾巢出动,那就是密密麻麻的几千只几万只蚂蚁,每一只都长着很小但很锋利的牙齿,它们眼中的乌龟已经不再是乌龟,而是成了一顿丰盛的大餐。

兔子一个哆嗦,想一想就好可怕。它好庆幸自己不用冬眠。

“乌龟,你冬眠的时候,会害怕有危险吗?”兔子好奇地问。

“哈哈哈哈。危险?危险每天都有的啊。你看,我们吃饭可能会吃到有毒的草,但是怕危险我们就不吃了吗?我们走路可能会遇到危险的动物,但是怕危险我们就不走了吗?生活不是这样的。我们还是要吃,但要仔细分辨;我们还是要走,但要注意躲藏。我们是小动物嘛,所以我们的生活呢,一半在自己手里,另一半呢就交给命运啦。像我们乌龟冬眠,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提前把自己吃的胖胖的,然后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不仅仅是躲开大的动物,而且要躲开小动物,最好找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要睡觉的时候,所有的心事都要放得下,不然就睡不着。要明白自己可能再醒来,就是繁花满地、草长莺飞了,也可能自己运气不好,再也不会醒来了……”

兔子想,乌龟可能真的是很久没有跟其它动物说过话了,怎么遇到自己会这么能说。乌龟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它沙哑冗长的音调,让兔子感觉有点犯困。兔子伸了伸懒腰,舒服地卧了下来。天气晴朗,没有风。远处的星星闪闪烁烁,像夜空惺忪的睡眼。乌龟还在那里低声说着什么,兔子慢慢睡着了。

兔子醒来时,乌龟真的就不见了。它或许夜里就走了吧。兔子希望乌龟能够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舒舒服服睡很长的一觉,然后醒来,看到繁花满地,看到草长莺飞,甚至看到自己的仔仔们和它们的妈妈。不管怎么样,兔子估计以后不会再见到这只乌龟了吧。

兔子又想起它们搭伴上路的那几天,那时候它感觉自己跑得好快,跳得好高,可以轻轻松松跑出乌龟辛辛苦苦一整天都爬不出的距离。可是这又说明什么呢?乌龟和兔子各自有自己的生活节奏,都要按照自己的活法去生活。乌龟就是要慢慢爬,兔子跑起来即便是能比乌龟快十倍、一百倍,又怎样呢?生活又不是赛场,兔子和乌龟也不是在比谁跑得快,就算兔子比乌龟先抵达终点,就能说兔子赢了吗?赢了什么呢?赢了又怎样呢?兔子仍然是兔子,乌龟仍然是乌龟。

就这样,兔子又一次自己踏上了旅程。之前因为要和乌龟一起,兔子每天都只能慢慢走,让兔子很难受。那时候兔子想:“要是每天可以奔跑该多好啊。如果不是和乌龟一起,我一定每天都往前奔跑,累了也不会停下,一直跑下去。”可是奇怪的是,现在就剩下兔子自己了,可以想怎么跑就怎么跑了,兔子终于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愿望了,却为什么又不那么想跑了呢?兔子也好奇怪。兔子发现自己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自己想去做一件事情,却要么是没时间,要么是一些别的原因,总不能如愿,而当自己既有时间又没有别的限制了,可以放开手脚去做的时候,又往往不想去做了,想稍微放一放,想稍微拖一拖,想稍微延一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之前的原因啊,限制啊,或多或少都是自己找的借口罢了,自己要是真的想动起来,哪里要管那么多。

“兔子,跑一个。”兔子对自己说。于是兔子迈开四条腿,在枯草间,在乱石间,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奔跑了起来。风声重新在耳边响起,空气中各种复杂的气味往鼻孔里钻,兔子灵活地躲闪着横七竖八的石头,它为自己的矫健身姿而感到骄傲,为自己又动了起来而感到骄傲,它向着太阳的方向,风驰电掣地跑去,它大笑了起来,笑声在深秋的荒原上迸溅,四散开来,像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涟漪,给整个日渐寂寥的荒原平添了一抹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