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并没有睡着，而是在认真地听。乌龟的节奏慢，兔子快快地讲，乌龟慢慢地听，兔子讲完好一会儿，乌龟才跟上来。
乌龟听得出来，兔子虽然说得不痛不痒，但兔子心里很难过，也很遗憾。乌龟听兔子讲完，停顿了好一会儿，开始慢悠悠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每每想起来，还是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乌龟说。
“那时候我有一群仔仔在身边，一，二，三，四，四仔个头最大，五，六，六仔最小，也最调皮，经常爬到我背上，七，哦对，还有它们的妈妈，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我们好大一群呢。我们就住在河边，我经常带它们在草丛里散步，密密的草丛能够把我们整个盖过来，远远地看上去只有草尖在晃动，等走出草丛，我又要重新点一下，看看它们有没有落下或走丢的。调皮的老六有时还故意躲在草丛里，故意让我找不到，哈哈哈。我还经常带它们到河边的石子上晒太阳，就那么仰着头懒懒地趴着，原先被太阳烤的热烘烘的石子，趴上去简直舒服极了。石头的影子从西边转到北边，然后转到东边，然后越来越长，越来越淡，直到雾气起来，四周暗下来，鸟儿安静下来，河面渐渐映出星星和月亮的影子……
“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了。我以为以后会一直这样，日子过得缓慢而悠长，平淡无奇却让我感到满足。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发生什么。
“那一天，天气很热，很沉闷，我感觉要下雨了，但乌龟是不怕雨水的，所以我们还是照常散步去。我还记得那天，空气中飘着一种闷了很久的腐草的味道，草叶蔫蔫地耷拉着，河边的石子也并不灼热，螃蟹在草荫下无精打采地吐着泡沫。然后突然四周安静下来，没有一丝声响，我开始心里发慌，感觉到要发生点什么，于是也没有顾着点数，就招呼仔仔们往河边一块很大的石头上爬。我并没有觉得有大危险要来，但爬到那块大石头上，总觉得会安全一些。我们还没爬到一半，大雨就落下来了。很大很大的雨点，敲打在石头上，溅起厚厚一层水雾。我于是喊，快爬呀！于是大家赶紧一起爬。爬了好一会儿，石头就在眼前了，马上就要安全了，可是那条河的拐弯处，水突然就涨起来了，翻着浑浊的水花就向我们冲过来。我于是喊，快爬呀！心里开始紧张起来。自己一边爬，一边回头看它们。到那时我也没有觉得是遇到了特别的危险。最后我爬上了石头，转过身来，看着我的仔仔和仔仔妈妈，它们一边爬着，一边抬头看着我，然后河水翻腾着压了下来，一眨眼的工夫，它们就那样翻滚着被冲走了。
“一开始我还觉得它们被冲走的样子很滑稽，想着等一会儿见到它们，可以拿它们在水里连滚带爬的样子开玩笑。可是等它们从视野中消失了，我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我的仔仔呢？仔仔妈妈呢？我到哪里去找它们呢？我看着前面翻腾着白花的浑黄的河水，大脑一片空白。
“我得去找他们啊。我不能没有他们啊。我猛得回过神来，从石头上翻滚下来，连滚带爬地跌进水里。我要去找我的仔仔们啊。我要去找仔仔妈妈啊。河水浑浊，伴着浓重的腥腐的味道，翻滚，呼啸，上下翻飞，我无力地在水里被拖拽着，摇晃着，撕扯着，时而被抛出水面，时而撞在水底的石头上。我想喊一声‘仔仔！’可我喊不出啊，眼睛里、嘴巴里全都灌满了浑浊的河水。我就这么挣扎着，四只脚无力地挣扎着，最后被一个漩涡又冲回了那块大石头旁边。我几乎是拼尽最后一口气爬上了那块石头，脚上，头上，尾巴上已经伤痕累累，完全动弹不得了。
“好多天，我就一直在那块石头上趴着，等着它们回来。雨停后，太阳出来了，阳光很好，但我再也感觉不到石头的温度有多舒服。河水慢慢变清，慢慢落下去，我就在那里等着，等着仔仔们回来找我。等啊等啊，可是它们都没有再回来，一个也没有。
“好长一段时间，我眼前总是浮现着仔仔们和仔仔妈妈的样貌，它们走路的样子，吃东西的样子，晒太阳的样子。有时我自己穿过草丛，还会习惯地转过头来准备数数，可是等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它们再也不会从草丛里一个个爬出来了。有时候风吹得草丛在我身后晃动，我都会停下来等一会，看一会，就假装它们就躲在草丛后面，跟我捉迷藏呢，连仔仔妈妈也学着仔仔的样子跟我调皮呢。我就这么想着，张望着，笑着，有几次甚至真的骗过了自己，以为它们真的会从草丛里一个个爬出来。我就那么笑着等着，然后就心里突然像是什么打破了似的，眼泪就止不住了，我就大哭，哭得咬牙切齿，天旋地转，哭累了就趴在石头上，就那么呆着。
“我有时就想，它们现在会在哪里呢？它们只是被水冲走了，只要把头和腿都缩进壳了，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它们肯定还活着，只是我再也找不到它们了。它们会不会恨我呢？或者它们还记不记得我呢？它们是不是已经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了自己的仔仔，每天带着它们散步，到河边的石头上晒太阳？我会想好多，有时想着想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你没有经历过，很难体会到那种煎熬。后来我就离开了那个地方，沿着河边往下走。我就想着说不定可以在哪里遇见它们，或者说不定它们在什么地方等着我。我就那么走啊走啊，然后遇到河分叉了，我就又沿着宽一点的那条支流走，然后河水越来越浅，越来越宽，河里的草越来越高，河变成了滩涂，很大一片，里面有成群的青蛙，成群的鱼，我就在那里呆了下来。我问过那里的很多动物，有些也说自己见过一群乌龟仔仔，但我按照它们的指引去找，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时间就那么慢慢过去了，青蛙不再在夜晚唱歌，水草不再那么鲜嫩，岸边草地的绿色慢慢退去，慢慢变得灰白，在渐渐变凉的风里闪着慵懒的光。气温越来越低，我活动起来越来越慢，我知道要到我冬眠的时候了。可我不想冬眠，我还想再等一等它们，再找一找它们。我就那么一直扛着，扛着，每天坚持吃东西，坚持四处爬。直到一天早上，没有风，干冷，草叶上都结了薄薄的霜花。我再也爬不动了。我知道时间到了。我找了一处隐蔽的沙地，挖了一个洞钻进去。眼前的一切开始渐渐模糊。我就想啊，它们应该还活着，我们就这样各自好好活着吧。
“后来我就不再找它们了。我几乎已经确定永远也找不到它们了。可是就算找到，我又能对它们说些什么呢？又能为它们做什么呢？是啊，作为一只乌龟，我还能怎样呢？小动物是没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的。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相聚，什么时候别离，我们自己又能决定多少呢？我们能做的就是活的时候活得快乐，死的时候去得安详，相聚的时候懂得珍惜，离别的时候学会释然。
“松鼠白白是个好伙伴。你生气它在你危险的时候没有救你，可是你想一下，它能做什么呢？它什么也做不了啊。它躲在一边，看着你逃跑，看着你被抓伤，它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却帮不了你，它会有多难过呢？它会有多歉疚呢？幸好你脱险了，它去照顾你，这也能让它自己心里好受些。就凭这个，你应该感激它呀。它不是不想见你，可是它怎么见你啊。你们一起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就够了。我们说的朋友、伙伴，不就是要在一起的时候开开心心的吗？没有什么别离是不难过的，有相聚就有别离，我们也不能让别离时的难过盖过曾经在一起时的幸福和快乐呀。”
天已经黑了下来，兔子才意识到，乌龟已经讲了好久好久。兔子听了乌龟的遭遇心里很难过，当乌龟说到松鼠白白的时候，兔子发现原来乌龟一直在认真听自己的故事。它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它努力忍住不出声，夜里乌龟看不清兔子流眼泪，也就没那么丢人了。雨已经停了，夜里的风很凉，在荒原的石头间打着转，低声地呜咽着。这会儿乌龟不知是累了还是已经睡着了。它不再说话，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半眯着眼睛，好像在看着自己，又好像在看着别处。兔子悄悄走了出去，站在石头边上，四周很暗，几乎看不到什么。兔子四周嗅了嗅，好在没有危险。刚刚下了雨，又是在晚上，估计没有什么动物会出来捕食。兔子又转身朝着森林的方向看了看，它突然想，松鼠白白现在该睡着了吧。它最近过的怎么样呢？有没有遇到新的朋友？兔子想起那天，它走进森林，松鼠白白摇晃着它的大尾巴，活泼的身影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喂！兔子！”
兔子笑了。它感觉当初的心结，不是打开了，而是直接消失了。它心里暖洋洋的，甚至感觉这夜里的微风都泛着一丝丝甜味。
“松鼠白白，再见。”兔子默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