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宁
我一直近乎固执地以为:人,本质上具有一定的植物属性。我们的身体其实对于土壤、水分、气候等因地而异的元素往往有着深深的依赖,不论是“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还是狐死首丘、安土重迁,无不可以作为这一结论的有力佐证。如同尽管我已经南迁数十载,但每到深冬时节,我那曾经在北方长成的身体,一直思念的则是一大碗冒着热气、飘着红色羊油辣子的羊汤和屋外夜灯映照着的纷纷扬扬的雪花。
而很多精美的艺术,也往往依托特定的地域而生。比如说有的戏剧,如果换一个声腔、换一个剧种来演,不管演绎如何完美,总是让人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地域赐予人类艺术的厚贶,确是一个值得深思的话题。
从作者角度,驱使作者营造这些精美艺术的,往往是发自内心的与地域有关的感情和冲动。昆曲和武侠,大雅和大俗,这两个本来相距遥远的存在,聆森先生却左牵黄、右擎苍,凭性逍遥畅游。聆森先生以其资深的昆曲学者身份驰骋于武侠天地,他的昆曲论著和武侠作品可以横跨雅、俗二域。也就在这两个看似“不搭界”的世界里,我们却收获了同样的感动。透过这些有灵感、有见识、有感染力的文字,我们还能看到一个“土著”对于乡井的深深情爱:昆曲是情,武侠也是情;昆曲是爱,武侠也是爱。因为这里面有一股浓郁的味道、一样缠绵的记忆、一个深沉的心结——家乡苏州。
《白马涧少侠》的主人公蛋和尚其实负载着作者美丽的童年:白马涧那座并不高的山,那条一直流在梦里的河,那棵树,那个院落,那些夏夜,还有每一次抬头都会看到的那片美丽而璀璨的星空。而《三剑情仇》是聆森先生为苏州评弹的名作《珍珠塔》创作的续书。《珍珠塔》对于很多江南人而言,是他们一起沉醉、悲欢的一段时光,是江南人共有的一段梦境,在此意义上,我宁愿将先生的这个续作视作《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寻梦》,而且我深信,对于有着浓郁“珍珠塔”情结的江南人而言,这个梦境同样美好,同样迷离。
大凡让我们记忆深刻的艺术,往往都点染着浓郁的地域色彩,也往往都是作者动情、深情之作。聆森先生这次结集的是两部武侠小说,即《白马涧少侠》和《三剑情仇》;这里我还得提到不久前出版的另外两部武侠小说,即《青玉灯密码》和《青萍第一剑》(见《聆森武侠小说选·青玉灯密码》,安徽文艺出版社2017年出版)。以此二者考量,聆森先生的武侠作品都无疑是浸透着作者深爱的文字,在浸淫高雅的昆曲艺术几十年的同时,作者仿佛故意别开一番天地,另造一种市井情境,用文字构造出了与昆曲的清雅截然有别的一派纷纭、一派闹热。“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这就仿佛别出心裁,将楼台亭阁建筑在山峰绝地,而且,以绳为枢,以瓮为牖,是等你,也是等清风。这显然就是一种凡夫俗子所不能知、不能解的境界了,正如不宁诗云:
偏将堂庑置峰台,
且待知我遁俗来。
大隙不避绳瓮构,
为见清风四处开。
戊戌国庆日记于姑苏三五斋
(不宁,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后,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