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你以为你以为的你就是真的你吗

昨晚,我读完了霍华德·休斯(Howard Hughes)霍华德·休斯:《地狱天使》制片人、美国著名企业家、飞行家、导演、制片人。——编者注的传记。休斯是商界大亨、飞行员、电影界大亨、社会名流,同时也是一名因为对灰尘有病态恐惧而足不出户的、隐居的亿万富翁。在他过世的时候,他的身价达到了20亿美元,却穿着破衣烂衫,长发蓬乱,指甲卷曲,胳膊上扎着五个残留的注射器针头。观其一生,是复杂而充满矛盾的。他厌恶社交,却追求过数百个,甚至据说上千个女人,并和她们上了床;他在不切实际的电影项目和小明星身上大笔挥霍,却转脸就为了让一条昂贵的床单便宜几美元而斤斤计较;他曾是一个性急而无畏的飞行员,在飞行生涯的早期一次次将自己置于险境,打破并创造了许多飞行速度和飞行距离的纪录。然而,休斯所患的强迫症却迫使他产生了自己会死于细菌感染的恐惧。他亲近的知己、顾问诺厄·迪特里希(Noah Dietrich)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世上有很多霍华德·休斯N. Dietrich, The Amazing Howard Hughes (London: Hodder Fawcett, 1972).。”

这引起了我的思考。如今还有这样的人吗?近几年,“小甜甜”布兰妮、梅尔·吉布森、薇诺娜·瑞德、“老虎”伍兹等明星都被曝光过与他们树立的公众形象十分矛盾的、异常而古怪的行为:他们似乎都有不想被公之于众的丑闻,或至少有一些他们不想曝光的人性的阴暗面。八卦专栏则依靠揭露那些众人未知的有关名人们的真相而兴盛。但与名人相比,我们这些凡人又有什么不同?大多数人相信自己是能够独立做出决定,而且能够直面自我的个体,而我们真的如此吗?或许我们不会像霍华德·休斯这个典型案例一样,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但我们的自我就是更统一的吗?你就是你认识的自己吗?

可能对于很多人来说,上面的问题毫无逻辑。我们太熟悉自己的经历并习惯和自己和平共处,因此去质疑“我是谁”就意味着我们可能都在承受着心理问题的折磨。这就像是在质疑我们是否真实存在一样。然而,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摆在这里:我们是不是都在了解自我的过程中犯了错?

每天清晨,我们一醒来就开始经历丰富的感知觉,比如早上明媚的阳光,热咖啡的香气,我们中的一些人还能感受到躺在身边的那个人的体温。睡眠的欲望随着夜晚的结束消退,我们渐渐清醒并成为生活中的自己。清晨朦胧的梦境和被遗忘的东西消散了,各种回忆和认知涌现,我们记忆中的内容进入了意识之中。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不确定自己在哪儿,然后那个拥有意识的“我”便觉醒了“我”以及“自我”的概念源自威廉·詹姆斯的早期著作《心理学原理》(Henry Holt & Company, M. 1890)。。通过整理思绪,觉醒的“我”成了那个拥有过去经历的“自己”。关于过往的记忆重新回到了意识里,关于不久的将来的计划也再次形成。我们意识到自己还有任务要继续,这提醒我们今天是个工作日。此时,我们已然成了那个自己认识的自己。

源自本能的召唤告诉我们是时候去盥洗室了,在途中,我们会顺便照照镜子,花费一段时间观察镜子里的自己。我们仍旧是同一个每天站在镜子前的自己,只是随着一天天过去,我们变老了一点儿。从镜子中,我们看到的正是自己。

这种每天发生的关于我们自身的体验是那么令人熟悉,而脑科学研究却指出,这种对自我的感觉是幻象。心理学家苏珊·布莱克莫尔(Susan Blackmore)提出了这样一个论点:


“幻象”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它只是不像看起来那样。我们都能真切体验到自我的某种形态,但这些体验只是大脑从自我利益出发而创造的假象。


但是,对于自我幻象的讨论确实是件难事。我在这本书中,会使用描述一个独立个体或是多个个体的代词,如“我”“你”“我们”这类概念的各种形式。为起到强调作用我会将“你自己”写作“你的自我”,“我们自己”写作“我们的自我”。你可能会认为,“自我是种幻象”这个前提一定是错的,因为这些表述已经承认了自我的存在。问题在于,我们只能使用这些表述人类体验的常见词语,因为没有更简便的方式来讨论自我了P. Ricoeur, Oneself as Another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理解自我可能是一种幻象并非易事。即使这不是最难接受的观念,也可以算是其中之一了。我们自身似乎已经足够令人信服,足够真实,足够证明我们就是我们。但是,我们的体验在很多方面并非是真实的。举个简单的例子,你现在正在阅读我写的这些文字,当你的眼睛扫过书页时,你的视觉似乎是连续而丰富的,但实际上你每次只能看到一点儿内容,只是在文本中抽取一小部分进行阅读,而不是在读其中的每一个字母。你的外围视野模糊而且不能准确辨色,而你却会认为那部分图像和中央视野一样,非常清晰。事实上,人存在两个视觉盲点,是在距离眼睛一臂远的地方像柠檬一样大的区域,它们偏离中央视野,但你可能从未察觉过。所有在你视觉范围内的事物都是完整而没有缝隙的,然而当眼球运动时,其实视觉在非常短暂的一瞬间是黑暗的。你不会对这些不完整有任何感知,这是因为我们的大脑提供了一个具有说服力的假象。同样的骗术发生在人类所有的体验中,既包括我们短暂的感知和深入内心的思索,也包括对自我的思考。

大多数人认为,要搞清楚自我这个概念必须要先理解自我。如果你问路人关于“自我”的问题,他们多半会描述那个居住于他们身体内的个体。他们认为自我不仅是他们的躯体,还是控制躯体的那个物质。当我们看镜子里的自己时,会将身体看作一个我们占有的容器,这种对我们身体内的那个个体的感觉有时候被称作“自我理论”(Ego Theory),哲学家盖伦·斯特劳森(Galen Strawson)诗意地在他称之为自我的“珍珠理论”(Pearl View)中捕捉到了这一点G. Strawson, ‘The self’, 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4 (1997), 405–28.。这种珍珠理论是一个普遍的概念,它认为自我是我们存在的核心中的一个基本实质,在整个生命中保持稳定。这个体验着生活的自我是一个有意识的、会思考的人,拥有独特的、能够区分他(她)的身份的生活背景。这就是“我”站在浴室镜子前时,看到镜子映射出的那个“自己”。

与这一关于自我的观点相对应,还存在另一种可选择的关于自我的版本。这个版本基于苏格兰启蒙哲学家大卫·休谟(David Hume)的“羁束理论”(Bundle Theory)D. Hume, 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 Book 1, part 4, section 6.。300年前,在阴暗、潮湿、寒冷且雾气笼罩的悲凉的爱丁堡,休谟正静坐审视着他的内心。他观察着他的自我,并在试图描述内在的自我时想到,自我不是一个个单独的部分,而是感觉、知觉、思想相互堆积捆绑的整体。他总结道:自我是在这些捆绑在一起的体验中浮现出来的。我们无法考究休谟是否受到了东方思想家的影响,然而在公元前6世纪,在几千公里外一个更温和的气候下,年轻的释迦牟尼通过在菩提树下冥想,在他称为“无我”的原则中得出了非常相似的结论。释迦牟尼追寻的是精神上而非智力上的顿悟,并认为这种顿悟只能通过冥想达到无我的境界时才能获得。

如今,现代脑科学的成果阐明了自我的本质。就灵魂而言,脑科学或者说神经科学的研究没有发现它的存在,这些研究结果反而更支持与自我理论相对立的羁束理论。

如果自我是我们思维和行为的总和,那么最难以否认的事实就是它们都依赖于大脑。思维和行为也不是大脑的全部,因为我们经常对世间的事物进行思考并做出肢体反应,大脑主要负责协调这些活动。实际上我们就是我们的大脑,或者至少大脑是决定我们是谁最关键的部分。我们可以移植或更换许多身体部件,大多数人不会认为进行过手术的病人不再是他自己。然而,如果大脑可以移植,即使手术后的病人看上去和麻醉之前并无差异,很多人仍会认为他更像大脑的捐献者。

支持“自我基于大脑”这一说法的最有力的证据,来自因中风或意外造成脑损伤的不幸患者。他们的个性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对于认识他们的人来说,他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另一些案例中,有很多人有意地用药物影响大脑的工作,使之产生暂时性改变。这些研究表明,如果大脑受到损伤,无论起因是意外、疾病或药物,人都会发生变化。如果一个人服用了能导致大脑功能改变的药物,其行为和思想都会改变。所以,“我们”是谁取决于大脑,但我们也不仅是孤立的大脑。我想在此传达的一个信息是,每一个大脑都存在于无数大脑之间,其工作机制都受到其他大脑的影响。

现代脑科学的另一个主要发现是:大脑中没有构成自我的中心。大脑有很多分工,它负责加工从外部世界获取的信息,将它们转换为有意义的形式并加以解释,之后存储信息以供将来使用。它能够产生许多不同层次和种类的动力,包括人类的动机、情绪和感受。它可以引起所有的行为,其中有些是无意识的,有些是需要技能、练习或纯粹努力的。下面我们来谈谈大脑与精神生活。不管怎样,我们头骨里这块重1.5千克的组织可以思考广袤的宇宙空间,欣赏凡·高的画作和贝多芬的交响乐。它通过自我的伪装做到这些事情。但是,自我意识中大部分的经历是无法从大脑的某一个区域中找到的。不如说它是从大脑不同加工过程的协作中浮现的,就像是一首自我的交响乐,而这与释迦牟尼和休谟所言是相似的。

一些现代的哲学家D. Parfit, ‘Divided minds and the nature of persons’, in C. Blakemore and S. Greenfield (eds), Mindwaves (Oxford: Blackwell, 1987 pp. 1a–26).认为,这些有关大脑的事实已经充分否定了自我的存在。


一个人可以想象,当脑内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复制或替换后的所有场景。这时,原初的大脑不复存在,但在这些物理变化之外,自我仍然独立地存在且保留着原本的直觉。


如果这是事实,那么人们必须接受自我是可以独立于大脑存在的。许多神经科学家拒绝接受这一观点。然而,我们的大脑像建立模型一样制造了属于自我的经验,把每日从各个层面向我们袭来的零散的感知觉信息相互连接,构建成完整且有意义的形象,并在记忆中留下长久的印记。

我们的大脑建构了外部世界的模型。它可以将经历整合成完整的故事,使得我们能够对其编码并预测下一步的行动。为了生存,我们的大脑模拟着世界。这种模拟是非比寻常的,因为大部分加工所需的信息都已经受到破坏。而我们的大脑会以我们身边正在发生的事件为样本,填补缺失的信息并解释干扰信息。由于缺乏可供精确加工的信息、时间或资源,我们只能运用基于经验的猜测能力来建构自己的现实世界模型。不仅是外部世界,这一过程同样作用于内部工作中,大多数情况下,它是在头脑内无意识地进行的。

“我们”是谁是一个关于自我的故事,是一种由大脑创造的建构叙事。在这种模拟中,一些是有意识的,与街头调查中普通人报告的自我幻象相一致。现在我们不知道,一个像大脑这样的生理系统是如何制造出类似于可被意识到的自我这类非生理体验的。事实上,这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D. Chalmers, ‘Facing up to the problem of consciousness’, 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 3 (1995), 200–219.,我们可能永远无法找到答案。一些哲学家相信,这个问题一开始就已经误入歧途。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D. C. Dennett, Consciousness Explained (Boston, MA: Little, Brown and Co, 1991).也认为自我是由叙事建构的:“我们的故事是编造的,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不是我们编造故事,而是故事编造了我们。”在内核中根本不存在自我,它只是以“叙事重心的中心”的形象显现。同样地,我们可以在图0-1的正中看到一个正方形,这就是一种由周围环境造成的幻象。将环境移除时,正方形也不见了。同理,我们的自我也是大脑创造的幻象。

图0-1 一个不存在的正方形

我们有时会感受到由大脑创造的幻象,也许是误听到的评论、物品撞击的声音或是错看了一个仿佛可以抓住的阴影。这些情况,会出现在我们将物理环境错误编码的时候。同样的错误也会发生在我们的个人世界中,即自我占据的领域,如我们会将失败重新编码为成功的经历。我们认为,自己拥有的优点数量高于平均数,而缺点的数量低于平均数。我们有时会做出令自己惊讶的事情,起码令一些自认为了解我们的人惊讶。这就是当我们的所为与建构的自我不一致时发生的情形。我们会说“当时我不受自己控制”,或者“那都是醉话”,但是依然维持着一个信念,即我们是一个存在于身体中的个体,沿着生命的轨迹发展,并掌控着自己的言行。在这本书中,这些假设将被“我们以为的自己,受外界的影响比想象中更大”这一论证挑战。

这些影响,从生命开始时就已经在发生作用了。人类的童年时期所占的比例,是所有动物中最长的。这不仅是因为我们可以在此阶段向他人学习,还因为通过学习可以变得与他人相似。在变成与他人相似以及和他人相处的过程中,我们需要建立有关身份的意识,即让我们认识到我们是人类群体中的一员。

自我的发展在童年阶段会随着大脑建模、经验的叙事建构和他人影响的相互作用中渐渐显现。但这不表示我们出生时是一张白纸,也不表示婴儿就不是一个个体。所有抚育过孩子或遇到过外表完全相似的双胞胎的人都知道,即使生长环境是相同的,孩子的表现从一开始就不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天性,这无疑是基因遗传的功劳。然而,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通过社会交往成为人类族群中的一分子,只有当人们建构出自我的观念后,它才会实现。

建构自我的过程不会随着童年的逝去而停止。即使作为成人,我们也在不断地发展和阐释我们的自我幻象。我们一直在学习适应不同的情境。我们有时甚至将自我幻象描述成多面的,就好像我们拥有工作的自我、居家的自我、父母前的自我、政治自我、顽固的自我、情绪化的自我、性的自我、创造型的自我甚至暴力的自我一样,他们像是共享着一个身体的几乎不同的个体。我们似乎可以在不同的自我之间轻松转换,但如果你以为有一个个体在执行转换的任务,那就错了。因为,这是自我幻象的一部分,根本就不存在一个自我或者是多个自我;相反,是外部世界将我们从一种性格转换到了另一种。这一认为我们是情境的反映的观点,有时会被称作镜中自我(looking-glass self)C. H. Cooley, Human Nature and the Social Order (New York, NY: Scribner's, 1902).,即我们是作为周遭事物的映射存在的。

在婴儿时期,我们还只是以自我中心展开活动的集合体,但是进化让我们的自我的注意力逐渐转向他人。我们童年时期最大的挑战,就是让自我从呵护我们的家庭中转移到充满竞争的青少年世界,我们在青少年时期学会了解释、预测、做出预判和在操场上交涉。在童年晚期和青春期,我们将自己是谁的故事编造得越来越精致,并最终蜕变为一个从塑造我们的人中分化出来的角色。对于很多成年人来说,青春期是我们“发现”真正自我的转折点。我们通过团体、拥有物、品味、政治和偏好来创造自我,即一个不同于他人的个体。至少,这是西方人自我转变的故事,而其他文化也为塑造不同类型的自我提供了框架。即使是社会上拒绝循规蹈矩的隐士和浪子,他们也是如此。


但是,无论我们的自我是远离大众还是迎合并成为大众的一部分,都是别人在决定着我们是谁。


如果自我绝大程度上是由身边的人塑造的,这对我们现实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呢?有一点是,这会改变我们的基本观点。我们来看一个发生在现代社会的关于自我的故事。在莉兹·默里(Liz Murray)15岁时,她的妈妈死于艾滋病,她的爸爸也因感染了HIV病毒而被看护了起来。莉兹发现她已经无家可归,便开始寻找她的妹妹。虽然面临这些挫折,她还是在学校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并获得了前往哈佛大学学习的奖学金,并于2009年从哈佛毕业。莉兹“从无家可归到哈佛学成”的故事,是一个个人意志战胜逆境的鼓舞人心的故事。这是一个美国梦的缩影,是一个许多人都喜欢的故事。但是,请仔细思考这里面的关键信息是什么?只要我们足够努力就能达成梦想吗?显然,这不是现实。从无家可归到哈佛大学的人生经历,在更大程度上是一个显示生活中的不平等的故事。莉兹·默里是值得被铭记的,但是这也说明她是一个例外,因为大多数人都无法跨越阻挡成功的障碍。很多人会认为莉兹是一个“人生赢家”,但反过来,我们都很容易将走下坡路的人看作“失败者”。生命的竞赛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不公平,使得我们选择谴责个体却无视阻碍他们成功的环境?这是人类推理过程中的一个基本的归因错误D. T. Gilbert and P. S. Malone, ‘The correspondence bias’, Psychological Bulletin, 117 (1995), 21–38.。我们都习惯于将别人搞砸事情归因为愚笨或失误,自己搞砸则归因为环境造成的。自我幻象使得这些基本的归因错误变成了容易理解的谬误。将所有错误归结于某一个个体和社会中不平等政策的实施,其性质其实是相同的。或许是时候来纠正这些不平等了。人们应该重新认识到成功或失败的根源,其实不完全取决于个人,它们更多地受到了社会的影响。

知道了自我只是一个幻象后,也依然无法阻止你认为自我是存在的。即使你能够像释迦牟尼和休谟那样成功顿悟,最好也不要轻易尝试他们所做的。但是,知识就是力量。了解自我幻象可以帮助你调解生活中你经历过的在思想和言行上的不一致。我们能很容易注意到他人被操控,却很少能注意到自己同时也在被其他人影响。这是一件很值得了解并需要小心提防的事情。

扫码获取“湛庐阅读”App,搜索“自我的本质”,测一测你有多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