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有时发愣,就是一整天,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爹是郎中,总以为我病了,经常给我把脉,可什么也查不出。
我只知道,发愣的时候,时间仿佛停止,我能感知身边的一切,并融入了周围,那种感觉很自在。
世道虽乱,但永远不缺病人。
老爹行医苦,但至少家里也没有饿死人,毕竟还是有些乡亲瞧病还是付得起钱。
有一次老爹带我去苏州城里行医,我停在了说书先生的前面,再也走不动了。
我记得清楚,那个说书的先生讲的是子聪和尚,也就是这大元朝的开国功臣刘秉忠。
子聪和尚自小博览天下群书,学问极大,后来做官因不满官场黑暗,遁入空门,成为海云大师的弟子,望以佛法普度众生。
后来被当时的皇上忽必烈相中,竟成了朝廷治理天下最为依靠之人。
身为佛门中人,子聪和尚也劝皇上少做杀戮之事,从而在蒙古军的铁蹄下救下无数百姓。
后来即使功成名就,也绝无贪财享乐之举,堪为一代神僧,也为一代贤相。
那时起,子聪和尚就深深的印在了我的心里,他是真正了不起的人。
我也要博览群书,也要普世救民。
而且,我与子聪和尚很有相似之处,只是那时还小,并未察觉。
从此之后,老爹回来若能带些书,只要有字,我都会翻来覆去的看,乐此不疲。
这世道越来越乱,灾荒不断,朝廷也不救济,很多日子过不下去的乡亲们都纷纷拿起锄头造了反,有的总算混到了粮吃,但大部分乡亲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的年纪渐大,老爹让我跟他学医,有门手艺也不至于饿死,可男子汉大丈夫当然要在朝堂上建功立业,以治理天下为己任。
我才不想行医。
但读书也没法读,汉人想通过科考当官,难如登天。
更别说如今走到哪里都是反元复宋的红巾军,看来又要改朝换代了。
哪里都在唱:满城都是火,府官四散躲。
城里无一人,红军府上坐。
为学有成则仕于朝,荣显父母。否则就学佛,为方外之乐。
老爹竟也认为当和尚比读书更靠谱,至少,当和尚有饭吃。
这年我十四岁,剃度出家,法号道衍,如鱼得水。
虽入佛门,可我也四海为家,因为哪里有佛经读我就去哪里,而我与生俱来的发愣,在佛语里叫做禅,我便整日读书参禅。
也许是因为参禅的缘故,我读书很投入也很快,研习佛法时也常常忘记时间,所以跟友人聊起佛法时,也常常受到赞誉,交友就越广。
有一次,我记得有个来自黄觉寺的和尚来挂单,说到他们寺里有个叫朱重八的和尚竟熬不住,投奔郭子兴,参军反了朝廷,当时我只听做故事,没想到这个和尚后来真的成功了。
直到我遇到了一个道士,叫席应珍,年纪大我许多,道号子阳子。
我原本只与他畅聊诗书与佛法,没想到他不仅通道家之法,竟然对儒释两家皆有深厚的理解,这让我大为惊诧。
他还解开了我心中自小就有的心结。
子阳子说佛儒道三家其实相通,只是处于知识和教化层面的人眼光瞧得短浅了些。
就拿儒家孔圣人的话来说,孔子一日三省其身。
弟子们仅记住了孔圣人这句话的表面意思,便觉知足。
可每日认错三次,真的能成为圣贤吗?
世间之人,自打出生时,就与别人不同,父母的养育方式,吃喝方式,好友亲朋,无一不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们,所以世间之人的念想与行为皆有自己的准则,这样的准则扎根于心,所以三岁即能看老。行为准则在年幼时几乎已经定了下来。
所以到底是屡教不改的人多,还是真能彻底悔改的人多呢?
孔圣人的三次自省,并不是以自己的视角反省自己,而是以更高的境界和眼光,是以天道来反省自身。
孔圣人窥得天道,便能感知仁义孝礼能让世人久沐春风,安居乐业,井然有序。
否则,孔圣人只是鲁国没落贵族,若只说出生,孔圣人可能只是念想先祖辉煌,而不是兼济天下。
那道家呢?
老庄二圣对天道参的更为透彻,老子无为,并不是无为,而是顺应自然天道,世间才更为和谐,而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让庄子更是站在了天道俯看渺小的凡体,天道中不存在时间,只有与世间融为一体的和谐。
佛家禅修也是如此道理,打坐的目的即是要让心中至清,无所念想。
心中无所念想之时,哪里还有时辰一说,只觉自己与世间万物化为一体,但又对世间万物感知更深。
一花一草一世界。
一树一菩提。
佛语本无理。只是佛当时以天道感知万物,正好身边有花,佛便感受到了花瓣的纹理,花身的吐纳,甚至能听到花生长的声音,以及从土壤里吸取水的快乐,佛看到了花草的世界。
儒家需要自省,道家要内观,佛家要打坐,都是希望弟子们能借此窥得天道。
佛家重复的打木鱼,心中只想吐纳,难道不是窥探天道的途径吗?
世人或是杞人忧天,或被过往旧事所困,心中便永远不得清闲,心中也永远思绪万千,其实将来之时还未发生,为何要担忧?过去之事已然过去,还有何念想?其实天道就在此时此刻,谁能掌控此时此刻,谁就能窥得天道,因为窥得天道的人内心澄澈,无欲无求,才是大欢喜,大自在。
心无可清,去其混之者而清自现。
原来如此,怪不得自小发愣总是忘了时间,入了佛门之后更是感到自在。
而席应真与道家投缘,是因为道家洒脱,所以成了道士。
但我知道,他入道门是因为舍不得那头飘逸的秀发。
越是相谈越是投缘,越觉席应珍博古通今,诗词书画,兵法韬略,阴阳数术,政事医理无所不知。
见识非凡。
我自觉读书广博,记忆超群,但见席应珍后,才知江湖之大,而我竟只是井底之蛙。
那时,我便拜道士子阳子为师,而他亦有收我为徒之心。
自此,我与子阳子亦师亦友,也渐渐得他真传,特别是阴阳数术一门。
我曾研读易经也搜罗卦卜之书,发现易经并不像世人认为的那般神秘,只是抽签应卦而已。
昔年太宗李世民发动玄武门政变前,要烧龟壳占卜吉凶,却被大将张公谨制止,并当众砸死乌龟。
那如果卜出凶兆,太宗就不政变了吗?绝不会的,若不是张公谨阻拦,那只乌龟也必然被人做过手脚,只会卜出吉兆而激励众将。
汉朝前的四书五经,五经以易经为首。而汉朝以后,学问最大的那些人已经读出易经并不神秘,所以五经就以诗经为首了。
可师傅对阴阳数术的讲述,再一次超出了我的认知。
世人以为阴阳数术,占卜问卦皆为旁门左道,这也是因为目光太短,总以为占卜只是以运气抽签,再对比卦书上的吉凶之言。而真正的占卜,却要知晓医理,通读人心,天下大势也要透彻与胸,才能推演卦象。
若非诗书满腹,学贯古今之人,绝不懂何为占卜。
师傅给我讲了个让他誉满朝野的故事。
曾有位在也先帖木尔帐下的汉人大将,专门寻到师傅占卜,师傅推脱不掉,便见了这位将军。
师傅先是望闻问切,只看将军面色灰暗发油,眼仁偏黄,鼻宽有痘,便知此人肝火旺盛,再问将军近日是否因为出征之事前来问卦。
那将军见师傅一语中的,原本就信占卜的将军对眼前的神仙更是佩服。
其实师傅并无神通,只是看将军进门匆匆便坐下,心事繁重,以医理看相,又知其肝火旺盛,而近日红巾军四处起义,朝廷也派军队赴各地镇压,将军们也都不得清闲,而此地附近的军队大权,是由当朝名相脱脱之弟,也先帖木尔统领,可也先帖木尔只是庸才。
所以师傅料定,这位将军此来是问前程。
之后,将军说话如竹筒倒豆,心直口快,说话时时以“本将军”如何开头,又抱怨朝廷所派非人,自己不知前途如何。
师傅听罢便掐指推演,心中推演的过程也讲与我听。
师傅心想这位将军,生性耿直,且自视甚高,因说话时时以“我”开头,并不注意别人的观点和看法,脾气大而城府不深,并且是汉人,多半是曾经投降蒙古人的汉将后代,世袭了官位。
而这次红巾军起义声势空前浩大,平庸的也先帖木尔必不会指挥,会指挥的汉人将军又必然不服,导致将帅失和,可也先大权在握,必不听劝,此仗必败。
也先有个权倾朝野的宰相哥哥,自会保他性命,可汉人将军本就不被信任,又顶撞上级,所以这位将军也会为战败背锅,丢了性命。
师傅推演结束,写了一行字封了起来,说将军若是信老道,战前再看。
因为若是现在开启,泄了天机,那你我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那将军本信鬼神之说,又见神仙说的斩钉截铁,怕遭天谴,便带着信走了。
后来,这汉人将军因战事紧急,身在前线,并没有打开这封信。
直到战败被朝廷判了极刑,家人才发现这封信。
若将军不依也先,则惨死于市。
后来据好友说,行刑那日,怎一个惨字了得。
将军当众,被划破脚脖的皮肉,把中空的芦苇扎进皮肉,开始往里吹气。
皮肤慢慢鼓起,将军也痛苦的嚎若困兽,在场之人无不被这番酷刑震惊。
就待这位将军全身的皮肉慢慢鼓胀,就像充了气的灯笼,只不过是人皮灯笼。
这样的过程整整持续了5个时辰,这将军也是整整受了5个时辰的折磨,求死不能。
最后,将军被锋利的小刀划开皮肉,顿时血染大地,他也终于是断了气。
而这将军的皮被完完整整的剥了下来,充了气,人皮筏子一样挂在了城墙上示众。
只是没想到这样残忍的刑法,后来不仅没有失传,反而被那个造反成功的和尚,也就是后来改名为朱元璋的大明王朝开创者,反复使用,并杀人剥皮无算。
师傅的推演就是这般,甚至最后的告诫也并非虚言,因为若是将军提前打开信封,以将军的性子,必然迁怒于师傅,师傅也会死于非命。而将军因杀了师傅,也必不信占卜,依然会死。
那次占卜以后,师傅便声名远播,许多信徒都认为师傅是神仙下凡。
所以,现在我倒是后悔没跟老爹好好学医。
值此乱世,还没有属于我的位置,便寄情山水与友谊。
学习之余,与吴地名儒们酬唱诗词,也是乐趣无穷。
巷僻无车马,闲扉掩薜萝。
笼驯传信鹤,池蓄换书鹅。
我与高启,倪瓒等友人在乐圃林馆中谈诗论儒,越觉俗事喧闹,不如馆中幽静,更不如馆中适合参禅写诗。
后来,人们把我与乐圃林馆中的九友称为北郭十友。
夕阳阁远树,春云散澄江。
不见荡舟人,空对白鸥双。
与友人的酬唱中,我对禅的理解更深,入定更久,也更觉禅味之妙。
友人皆为名儒,总是劝我早入儒家。可就像师傅所说,我与佛投缘,也许这个缘分就来自于子聪和尚的故事,也许我生来便有些佛性,就像师傅生来爱惜自己的头发。
其实也有另一层原因,因为儒家虽是华夏子民一路传承的灵魂,仁义孝礼也是文化的核心,但若是眼光放高看,儒术只是统治者管理百姓的方法,有了仁义孝礼,朝廷自然不会再花大量的财力人力管理百姓,百姓之间互相比礼数,比孝道,读书人整日之乎者也的时候,谁还会造反呢?
实际上自秦开始,朝廷实际上都独用法家,只是自一代圣主汉武帝刘彻罢黜百家起,变成了表儒内法。
武帝昔年若真是独尊儒术,也不至于重用酷吏,甚至文臣都要重用赵禹这样的文人酷吏,最终也是导致杀伐无度,户口锐减。
也正因如此,若有一天我能出尘入世,把这儒学用来治世,减少百姓的苦难,远比身入儒家,更有价值。
仲尼昔在鲁,里呼东家丘。
谁知百王师,圣德与天侔。
要令臣子惧,笔削成春秋。
遗经勤后来,一变乃从周。
当年卫鞅变法,真是厉害。
佛儒道三家皆有相通,我参禅也开始游刃有余,甚至只要开始把心放在吐吸上,既能进入禅的状态,心中空灵,融于万物。
天道亦是人道,只不过凡人为心所困,看见的只有自己这样的小我,而入禅,则成为大我,能在顺应万物的规律中感受小我,引导小我。
道之大者,则为圣贤。
可蒙古人的江山越来越乱,也越来越可怕。
死者已满路,生者与鬼隣。
道路上不断有饿死的百姓尸体没人肯收,只引些苍蝇和老鼠大快朵颐。
北方更是水灾瘟疫盛行,早已民不聊生,状如地狱。
战乱不止,苦的只有百姓。
当苟活于世都做不到的时候,只能接杆造反。
而师傅也看出我有入世之念,但劝我阅历不够,兵法韬略也未学成,此时入世,只能独善自身,并不会兼顾天下。
师傅说的对,兵荒马乱之际,各方势力已然形成,此时入世也不是时机,不如游学修禅来的喜悦。
渐渐地,蒙古人被赶出了中原,政权再一次归了汉人,曾经从黄觉寺出去的和尚登基为帝,建立大明王朝。
当年蒙古铁骑入住中原时,还保留着草原的血腥统治的习俗,动辄屠城,尸横遍野,人丁凋零。
但后来随着如刘秉忠一样的汉臣辅政,偌大的江山,竟是几乎没了死刑,文化也开始的蓬勃发展,文人畅所欲言,百无禁忌。
甚至有一次我在少林寺听到皇上对僧人下了道圣旨:
这和尚每道有圣旨么道,没体例的勾当休做者。做呵,他每不怕那甚么!圣旨俺的。
当时有个小僧人问我皇上的圣旨是什么意思?
我就悄悄跟他说,皇上说让这是他给和尚的一道圣旨,让僧人老实点,别乱做事,谁出格皇上就收拾谁。
后来新朝建立,虽对百姓秋毫无犯,但似乎身边做官的朋友却越死越多,越死越惨。
话不能多说,事也不能乱做,似乎每个官员背后都有双眼睛紧紧的盯着。
隔窗有耳。
几乎路过所有的土地庙前,都挂着稻草人,说是稻草人,实际上是皮草人,人皮里裹着杂草。
朝廷规定贪污六十两以上的官员就得被剥皮,所以朝廷的官被剥皮剥的都不够用,许多官员知道将要被剥皮,但还得戴着镣铐把活儿干完,因为新官都在赴任的路上,即使跪在犯人前,也要依照程序,升堂审案。
那些年,朝廷里最忙的是会剥皮的手艺人。
手艺一般的剥皮人总是从后脖开刀,沿着脊骨向下划到尾椎,然后把皮肤向两侧拉开,受刑者受到极大的痛苦但一时半会也不会死,只是最后剥下的皮子不整齐,还要重新缝合,达不到很好的警示和艺术效果。
手艺好的剥皮人就不一样,比如有人会用融化的松香浇满犯人的身体,虽被烫的生不如死,但皮肉完好,等松香重新冷却后,手艺人从犯人的头顶开口,再用小锤敲打硬质的皮肉,这样就能最大限度的完整的保留整张人皮,缝合的痕迹藏在头发里,绝难被人发现。
继任者看着这样完美的人皮,宁死也不敢贪污受贿,警示作用就尤为突出,收藏价值也决然不菲。
但这只是一批被剥皮的官。
后来,胡惟庸和蓝玉的案发,把沾亲带故,甚至屈打成招的官员们,又血洗了一遍又一遍,如此杀官的朝廷,闻所未闻。
一次震惊天下的大战也就战死10万人口,可这两起案件受到牵连的人,前后被处死的也竟有十万之多。
读书人还敢做官吗?
我在嵩山游历的一次,碰到大名鼎鼎的相术袁珙,他相面之准确,无一不应验。
但为谁相面,他说是得看缘分,但以我看他的相,则是畏死。
所以他从不给乱行杀伐之人面相。
我二人交谈甚欢,袁珙亦是博古通今之人,虽不与我说他相面的技巧,但提起过他的师傅也是个和尚,他曾随师傅在普陀山学艺,用数年的时间就学到了再黑暗中分辨颜色的本事,也就是相人气色。
我也笑到,气色与面色必然不同吧,不然遇到昆仑奴,岂不是只有黑色可相。
我认为袁珙之相术亦是从医理病理及五行出发的推演。
而他也直言不讳的说我,三角眼形如病虎下山,本性噬杀,不似和尚,倒像昔年刘秉忠转世。
刘秉忠,我自小,心中就有他高大的身影,我也想做刘秉忠那样的人,所以听起来反而更是喜悦,也竟让我增添了入世为官的想法。
我的大笑可出乎了袁珙的预料,想来他也不是神仙,并不知道我年幼时随老爹听书那次,就影响了我的一生,并且从未改变。
杀伐之事,我倒也没放在心上,入了佛门后再无杀生,但将来若是成为刘秉忠一样的人,那为了国家兴旺,少数人失去利益和性命,那也是逃不脱的规律,我本也不愿成佛,更愿渡空地狱。
看来此百年间,就要有两位指点江山,翻云覆雨的和尚了。
问题是四书五经非我所长,并且即使科举入仕,但要能熬进内阁,怕是我得先活过百岁。
此时,正好朝廷选僧官,天界寺的主持宗泐亦是我之好友,他目下正好在朝中任职,我提出意向后,宗泐便向朝廷举荐我入京。
好友宗泐,也是为博古通今,精通佛儒两道的高僧,而且他为普渡众生,两度出使西域求法,经历劫难无数,是有望得道的高僧,与昔年玄奘法师取经一样,无量公德。
入京后发现僧官主要管理宗教事务,皇上希望借助信仰方便管理百姓。
但僧官却无处理政务的实权,此时入京,也只能让俗务缠身,不如再寻机遇。
但入京也有好处,听闻许多政事,据我推演,太子之位的争夺必将动摇国本,不久后官场又会重新洗牌。
机会总还会来。
我与宗泐表达了想法,他便代表朝廷赠我僧衣返程。
同路返寺时,路过北固山山顶,我诗兴大起,一首咏古诗脱口而出:
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
五州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
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
萧梁帝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
宗泐一听,竟也是动了佛心:这可不是僧人能写的诗。
说完则又归于平静,自觉这番话也是影响了修禅的境界。
而我在山顶之上俯瞰天下形胜,更觉定国安邦才是我的志向。
昔日梁武帝萧衍,成就霸业后也一心向佛,我又有何不可。
这也不曾影响我与宗泐的友情,因为在佛之大道上,我二人都以普度众生为己任。
而凡间小我,宗泐望借皇权提高佛门的影响力,而我,欲谋天下。
国本之争愈演愈烈,皇上也开始为后人谋划江山,清理开国功臣。
而马皇后的去世,让我又有了一次进京的机会,皇上需要高僧陪侍皇子们向马皇后祈福,即使马皇后是回教徒。
我说服宗泐,将我安排至燕王朱棣的府上。
救命稻草一样的机会。
朱棣。
皇子里最具王霸之气,亦有问鼎天下的野心和骑兵。
骑兵本来就代表着最强的战斗力。
有时不用面相,只凭行为轨迹,都能推测出谁是同道中人。
更不说等皇上百年后,消番必然再次上演。
圣主汉景帝任用晁错消番,就逼反了七王。幸运的是,吴王刘濞军事才能和政治嗅觉差的太远,甚至野心也不足以问鼎天下,或许开始,吴王就只想要半壁江山而已。
若吴王有贤相辅佐,再招揽名将,以吴国的人力财力,鹿死谁手,并未可知,如何谋之才是胜负之关键。
第一眼见到燕王,就知道,大事将成。
朱棣比我想象的更具帝王相。
而我也只对燕王说,要送王爷一顶白帽子。
白王为皇。
自此,我与朱棣共谋天下,亦师亦友,生死与共。
朱棣虽不是长子,但论军功,才智,野心都出类拔萃,甚至有些功劳过高,恐遭猜忌。
天下,徐徐图之。
因为目下的江山有朱元璋坐阵,高度集权,根本无法下手,还得等皇上驾崩后再议起事。
我开始在在燕王封地内暗中组织发展生产,聚拢人才,招兵买马,打造兵器,等待时机。
这期间,我收了一个小徒弟,叫马三保,是个来自云南的回教徒,身世可怜。
他自小就尝尽人间冷暖,家人不是被杀就是被阉割后入宫打杂,可他心细好学,意志坚定,心智向善。虽被去势,但也去了他的凡心,去了他的欲望,若加指导,必成大器。
他虽是回教徒,但我也给他起了法号:福吉祥。望他能早日悟到与自己有缘的信仰。
佛儒道回,我也都悉数教与这个可怜的孩子。
谁说和尚和太监不能拯救苍生?
我道衍就不信。
只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五年。
这十五年越坚定了我扶持朱棣坐拥天下的信念。
狡兔死,走狗烹。
朱棣在京城的眼线众多,而这些年,皇上不断的杀功臣收权力,却让有军功的儿子们佣兵卫国。
只要朱棣足够低调和孝顺,朝廷是不会起疑心的。皇上的政治重心已经很明显,与其信任武官,不如信任自己的儿子。
直到,皇上驾崩,皇太孙朱允炆登基,终于等到机会。
朱允炆的确可做守成之主。
但目下,朝中名将凋零,重儒轻武,北方铁蹄若再次南下,还是得由朱棣护国,可矛盾的是,朱棣若胜,则功高盖主,逃不过消番。若败,则必造弹劾,亦逃不过消番。
朱允炆治理不了大明,我可以。
昔年吴王刘濞造反为清君侧,我与朱棣也一样。
出征前,好友袁珙为朱棣相面,结论与我的推演如出一辙,帝王相。
所以,朱棣带兵出征前线,我坐镇北平,运筹帷幄。
当年晁错因为建议景帝亲征而造猜忌,可朱棣不会,因为朱棣天生就是战士,生于战火,死于征途。
他对战争和指挥有一种绝不退缩的直觉和骄傲。
未起事时,朱棣也会时常游移不定,也会有退缩的想法,有时甚至只想安坐北平王府,含饴弄孙,了此一生。
可一上马,他便眼神坚毅,杀伐果绝,不可一世。
他的眼神和背影,让我想起战神白起。
不出所料,朱棣起事震惊朝野,战事也如预料般进展顺利,可人算不如天算,大明国土也当真是卧虎藏龙之地。
战事开始时,名将耿秉文因一次败仗就被李景隆替代为主将,可李景隆之于朱棣,就像赵括之于白起,同样的临阵换将,同样是纸上谈兵。
五十万明军一步步败退。
但默默无名的平安,翟能却在这样的战事中给我军带去毁灭性的打击,因为他们了解朱棣的战法。
可朱棣也有优势,他的儿子和将领们也皆是人中龙凤,当世名将,当然我的徒儿马三保也已在战火中磨砺出了大将之气,多次让朱棣化险为夷。
帝王相,不仅是相貌,更是一种说不清的气运,这种气运万里无一。
在白沟河的一次战役中,朱棣被平安追杀的换了三匹战马,手中宝剑也卷了刃,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狂风突起,竟是刮折了李景隆的帅旗,大伤其势,我北地之军也因此士气大振,一举反击成功。
那一战,白沟河伏尸千里,血浸天地。
许多死去的战士都是刚从路过的田野里直接抓来从军的,这些壮丁的家人甚至都不知道去哪里收尸……
战事未停,朱棣攻打济南时,铁铉诈降,朱棣一如昔年曹操征张绣,闲庭信步的打马入济南城,可铁铉不是张绣,也没有贾诩。铁铉欲用城门铁板压死朱棣,可朱棣的气运太好,竟然在这样的精心设计下,反身逃了出来。
这样的气运不止一次两次,甚至不止三番五次,这就是无与伦比的帝王气。
而我,镇守北平大本营。
朝廷军队进犯时,我亦亲自帅军督战。
战场与寺院的相同点是,都让我感觉如鱼得水。
我总有办法立与不败之地,甚至从未担心过大本营会失守,因为我是道衍,一个精读兵法,又与当世名将朱棣互为师友的和尚。
攻不破的济南和最后的北境军。
铁铉和盛庸,让济南固若金汤。
可天下争的不是一城一池,而是国都。
我派人快马送信,让朱棣绕过济南,精骑速取京师。
结果,未及四年,谋得天下。
昔日敌人大都识得大体,如平安,转身就跪了新皇上。
也有人识不得大体,如景清,他行刺未果便当堂大骂皇上是窃国贼人。皇上命人打掉了景清所有的牙齿,他满嘴鲜血,但辱骂不绝,血口喷人。
皇上被喷了一身血,龙庭震怒,命人将景清剥皮萱草,诛了九族,一次又是牵连了千余人命,数个村庄被夷为平地,无数女子被送去教坊司为妓。
方孝儒亦是文人铁骨。他虽治国无方,但忠义无双,终被断舍碎骨,诛灭十族。
而铁铉在朝堂上更是不屈,背对皇上,被皇上割去耳朵喂进嘴里后,问铁铉味道如何。
忠臣孝子之肉,怎么能不好吃。
铁铉被一刀一刀凌迟处死后,扔进油锅炸尸,才解了些皇上之恨。
这些前朝忠臣的妻女悉数为妓,不得翻身,生不如死,被折磨死的也死无全尸,多半都被喂了饿狗。
皇城内的宫女太监甚至都被血洗了一遍,清点结束竟也有数万尸体。
这些我阻拦不住,也无法阻拦,因为皇上若像秦王苻坚那样善待政敌,则后患无穷。
我只能亲眼见证,并时刻提醒自己一相功成的代价是消耗了无尽的人命和鲜血。
可我终究是实现了理想,成为左右江山社稷的第二个和尚。
皇上了解我,我更了解他。
我只是一个和尚,只要青灯寺院,不要良田府院,不要钱财妻妾,更不需要结党。
皇上也因此,对我只有敬重并无猜忌,赐我名为姚广孝。
在我的建议下,迁都北平,建造紫禁城,成为朝野上下的首要大事。
一来,北方为战略要地,京师在南方虽然安逸,但南方再南便是些部落小国和无边的大海并无威胁。而北方的草原上,总有蒙古人虎视眈眈,试图恢复昔日祖先的辉煌霸业。
二来,北方亦是龙兴之地,政局最是稳固,再若是迁都北平,官员们也随之前去,前朝旧臣复辟的种子也就没了根基。
三是自古以来,京师都在北方,北方南下易,而南方北上难如登天,成功者也只有朱元璋一人而已。
在我的规划辅导下,这次营建都城,用了整整十三年,而这座都城必将稳固江山,也将受到万国敬仰。
为推动文化发展,我也向皇上推荐好友解缙,编纂史无前例的《文献大成》。
盛世修典,为编此典必须搜整天下藏书,铸为一册,福泽后世。
解缙之才,天下第一,当得此任。
历经五年,我也穷尽毕生所学,才将这部囊括天下之书的旷世大典修成,11095册,3.7万万字,汇集古今图书近万种。
这不仅是古今第一全书,也让在天下读书人的心里埋下了知识的种子,一扫前朝读书阴霾。
这部著作终被皇上赐名《永乐大典》。
最后的大事,便是重开丝绸之路,唯有通商才能富国。
可开国初期,已经尝试过恢复汉朝便开启的丝绸之路。
但此一时彼一时,路上交通的折损和运输费过于高昂,并无法携带大宗货物,我便推荐徒弟马三保,此时也被皇上赐名郑和,带领庞大的舰队,下南洋,开通海上丝绸之路。
这不仅能扬我国威,亦能通商富民,再者庞大的舰队也很可能帮助皇上了却心结,寻找失踪的建文帝朱允炆。
只是没想到,徒儿郑和能把这件事做的远远出乎我的预料,他的功勋已不亚于我,郑和的名字也将彪炳千秋。
一个和尚,一个太监,一个藩王开创的大明盛世。
黑衣宰相。
也许没有人了解我,更多的人对我也只有指责。
有人说我窃国,亲人更是与我疏离,好友也对我闭门不见。
可我还是那个初心未变的和尚。
大我,窥得天道,青灯古佛。
小我,入朝为官,福泽百姓。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