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贞披着头发靠在床前,脸色苍白,眼睑泪痕,精神大不如前。见我进来朝里翻身过去。
“大嫂,我特意炖了鸡汤给你补补身子!”我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劝道。
“来向我炫耀吗?”澜贞幽幽叹出一口气质问我道。
我苦笑道:“这哪里是值得炫耀的事!”
“想不到你竟如此恶毒!你究竟使了什么妖法,怎么我的孩子竟跑到你的肚子里去了?”澜贞突然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本意对澜贞一诉衷肠却不想她竟出此言,不由地冷笑道:“或许孩子对你来说是荣光、是幸福,可与我却是难以逃脱的负担。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好事情。如今,我反倒羡慕你。”
澜贞眼睛里种了火,她坐起身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恨恨地道:“哼!你这副惺惺作态的嘴脸可真倒人胃口!别以为生了长孙就能继承钱家的一切!你做梦!”
屋内的灯烛突然跳动起来,拉长了披头散发如魔魅般的澜贞清冷的鬼影。
长房儿媳的野心终于暴露了。
我错愕的看着眼前陌生的澜贞不知所措,半晌冷笑出声:“嗬!”
“大嫂,我是敬重你的,可现在反倒同情你!可怜你!你所看重的事对我来讲不值半文。今天这事就算是我对不住你贺澜贞,可我并非有意害你!不过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劝你,你若想失去钱家大少奶奶的身份、失去丈夫,就继续消沉好了,在别人看来,大少奶奶的失意沉沦恰巧给了大少爷纳妾的机会。忠言逆耳,你可别嫌我说话难听!”
话不投机半句多!
澜贞与我,本是两番天地的人。
自此之后,澜贞或许是想通了许多,此后便梳洗装扮起来,脸色也红润了,渐渐地又开始说笑,对公婆更加顺意,甚至连她一向不屑的二姨娘也亲近起来。毕竟只要还是钱家长房少奶奶,她就有气势。只是对我却冷淡许多,虽在人前依然如旧,但内心的隔阂却如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我与她之间。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韵儿出生那一刻,我的心便彻底死了。虽然是个女儿,但因是钱家第一个孙辈,公公婆婆依然欢喜,韵儿满月那天,放鞭炮,摆宴席,好不热闹。
“母亲,你看多像二哥!”惠儿看着婆婆一直抱在怀里的韵儿说道。
“呵呵,是啊是啊,你看这小模样,不过可比你二哥更秀气更俊俏呢!哎呦乖乖,我的心肝!”婆婆额头贴着韵儿的小脸宠溺不及。
“女儿可是爹娘的小棉袄,看不出来咱们老二傻乎乎的,竟还有这福气!这要是看见闺女,管保再也舍不得不回来呢!”二姨娘一旁打趣。
婆婆听了这话立时一个眼神止住她。二姨娘自知说错了话,忙改口道:“哎呀......快抱给老爷看看吧,在外面早等的不耐烦了呢。”
婆婆一脸讨好地向我说道:“累了吧慈儿?你好生歇着,韵儿我来看,你父亲一大早就盼着抱孙女呢。你歇着啊。”
“正好我也乏了,就麻烦母亲了。”我忙挤出一丝笑脸回应道。
婆婆满意地笑了,抱着孩子与众人起身离去。云筝端来甜粥,我哪有心思,只喝了杯热水便翻身躺下了。
“刚红莲又去那边了,二少爷还是不肯回来。”云筝坐在床边叹气道:“小姐,你别再倔了,这不是白白便宜了那戏子了?我都替你不甘心!”
我紧闭双目,默不作声。
“如今孩子也有了,现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都闹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云筝继续叹道。
见我不语她竟急燥燥地喊道:“你越是不睬他越成了他寻花眠柳的借口!如今更是混的不像话,不声不响的安了外宅,你竟还能坐得住!”
“你这蹄子越发上脸了!”我骂道:“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为一己之欲偷龙窃凤、毁人终身,你还能指望他怎么样呢?也是我运气偏颇,如今偏又有了韵儿,日后也只为韵儿才好!他回不回,安几处外宅与我何干?见不到他我才没得闹心!云筝,就这样吧,从此也就这样吧。”
日子仍旧不慌不忙的游走在更漏里,时间成了唯一的在意。站在秋日午后的花园里,恍惚的竟分不清人面花靥,轻拈起一片落花夹在书层里,看着它慢慢被光阴抽干灵魂,仅剩下驱壳风干在岁月里。
“啊——”我大叫着醒来,惊魂未定。
原来又是梦。我缓过神来,低头看着熟睡的韵儿,白嫩的小脸上泛起红晕,额上一层细细的轻汗。我将盖在她身上的棉被轻轻揭开一角,用绢子擦去额上的汗,低头吻在她的眉心:儿啊,娘的命全在你身上了。
月牙如刀高高悬在空中,它不知道,因它升起了多少缠绵悱恻的相思在人间。月是苍穹之中最令人遐想无限的爱物。或喜悦或悲伤,或离合或聚首,统统都丢在这片皎洁光辉里纠缠着、撕咬着,慢慢变得遥远变得陌生。看透的人心如止水过着平淡的日子;看不透的活在梦靥里迟迟不肯释怀。每至夜半,泪眼婆娑,举头问月,终不知道,是月可怜还是人可怜。
月依然是月,而人已非彼人。
已经多久没有见到他了。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这房间里的时间,仿佛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翻了翻身,韵儿均匀细腻的呼吸声,一下下地听进了心坎里,软软的像是浮在脸上柔和的细风。韵儿,我喃喃低语。
在这个宅院里,你是我心底最在意的温柔。
“小姐,醒醒啊”门外传来云筝急促的声音。我披了夹袄刚一开门,云筝火急火燎地闪进来压低声音说道:“出大事了,快去前堂看看吧,三小姐跑了。”我嗔怪道:“浑说什么?今儿是她的好日子,往哪里跑?再说这钱家的深宅大院,一个姑娘家能长了翅膀飞出去?我在这里都三年多了也没飞出去。”
这恼人的褐墙青瓦,锁住了我多少青葱岁月。
云筝麻利的为我更衣说道:“说来也怪,张妈送晚饭进去那会三小姐还在呢,连着几天不吃不喝,突然就开了窍似得吵着要吃饭,还给张妈要水洗漱。这不眼看天亮了,张妈一等人欢欢喜喜地要去服侍三小姐穿戴喜服,谁知道卧房门锁着,窗户倒是开着,人早没了影,别看她文文弱弱的,谁能想到从那么高的窗子里跑了?这才赶紧回了老爷,眼下老爷气疯了,正在前堂等着,管家早带着人出城追去了。”
说话间我已穿戴服帖,走到床头为韵儿掖好被角,看她沉沉地睡着才起身向外走去。
我问道:“澜贞呢?”
云筝道:“这节骨眼上能在哪里?大少奶奶最会讨巧,自然是在太太那里了。”
我一听不再多问,加紧了脚步赶去前堂。
澜贞,总是在最重要的场合,第一时间出现在最合适的地方,以此来彰显钱家大少奶奶的权威和适宜,却同时也衬托出二少奶奶的拙笨怠慢。
我向来吃她这些暗亏。但也是无话可说,全当是还债——对于澜贞,我终是有愧疚的——时间一久,连我自己也觉得愧疚于她!
初秋的凌晨寒意阵阵,一出弄堂,我禁不住瑟瑟打颤,云筝见状说道:“小姐慢走,我去拿件斗篷来,仔细冻着。”说着抽身去了,我自不理她,径直前行。穿过弄堂,路过惠儿的小院,里面张灯结彩,满园喜色,如今却空空如也。只远远的瞧见惠儿的丫头灵芝坐在门口啜泣。
前厅张灯结彩,大红喜字贴满了门窗院子的角角落落,厅上正中的供桌上摆置的红烛火苗欢快跳跃着,香炉里燃着仅剩半指高的檀香,喜品供品满满地摆了一桌子,原本欢喜的事情,如今看来却都透露着几分嘲弄的凄凉。
公公手里扶着拐杖坐在太师椅上一语不发,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大哥钱之麒垂手站在一旁如泥塑的菩萨亦不吭声,偌大的前堂静静悄悄没有声音。我站在门口向里扫了一眼,果然没有看到澜贞,正要进去,秀珠走过来说道:“二嫂站在这里做什么?快进去吧!”我知她近些年脾气冷淡许多,亦不理会,跟着进去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半晌,公公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道:“老大,你想想,明天怎么跟孙家交代。东城的那间当铺不行就给了孙家,赌债也是债,欠了就得还。”
钱之麒没有吭声,秀珠走过去扶着公公说道:“爹,谁欠了这债就让谁还去,总不能老替他兜着。他这媳妇孩子不管不顾的扔在家里,自己却快活风流,害得老子为给他还赌债,还差点把惠姐姐搭进去。”
公公扫了我一眼,喝住秀珠道:“胡说什么?没见你二嫂在这里!都是你二哥不争气,现放着这么好的媳妇孩子不知足。也是惠儿没福气,她只当我是替你二哥还赌债把她抵给了孙家,却不想孙家世代行医,多好的人家,那孙家的公子我见过,也是见过世面的,她就这么自个去了,就不想着叫我如何跟孙家交待。”秀珠嘴一撇说道:“孙伯伯是很好,但是他那儿子孙大成跟二哥一个样,要是我,也不干。”
“秀珠!”公公刚想发作,钱之麒喝住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