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狴离了无常,只身返往京城。
宫府。
“回来了?”阿狴推开书房门,便听到宫泽坤的声音。
“府上又来了客?”阿狴跃上楠木榻。
“当朝权重位高的宰相,央我作画。阿狴,你猜他让我作什么?”
宫泽坤的语气里充斥着好笑与不屑。
“富贵牡丹?彩仙祝寿?蓬莱奇境?麒麟送子?还有什么?无非也就这些……哦!是不是画山水?”阿狴不假思索。
“他还需要什么靠山。他要我作的,是九龙伏地——他自己想做皇帝喽。”
“那你画不画?你推了?”
“没有。他可不由我推,只说明日亲自来取,酬金多得吓人。”宫泽坤环视书房,“至少能装半个屋子。”
阿狴高兴起来:“那你可得换张新榻给我。”
“我可不会画龙。”宫泽坤瞄了一眼阿狴,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好说!”
宫泽坤笑着摇了摇头,走到书桌旁铺纸研磨,挑出一颗上等狼毫,饱蘸浓墨,手腕轻灵地点染出山河。层层浸染,突出林深山苍,又转而勾勒云烟水雾,呈一派氤氲之气,真若身临其境,迎面似有风拂来,湿润得心肺舒畅。阿狴不住夸赞:“真是绝了!人间若有这般风景,便是仙境了!”宫泽坤抿嘴,略微皱眉,又添几片云在山腰,然后将毛笔架在砚台上:“该你了,阿狴。”
阿狴跃下软榻,施法钻入画中,化作九龙盘结交错,或隐入云海或环于山巅,或怒目长啸或伏地休憩,金鳞绽开,龙尾摇摆,拨云而入,破浪而出,龙爪苍劲,龙须飘浮。宫泽坤以手撑案俯视画作,道:“错了,他要的是九龙伏地,你这龙也太凶了吧!”
阿狴听后扭动身子,九尾金龙便齐齐伏地,龙鳞顺滑细腻地贴在身上,龙爪隐藏起来,龙首微颔,似被降伏。画里传来阿狴远远的声音:“现在如何?”“可以了。”宫泽坤嘴角微扬,把画做成卷轴,又以金丝系附,轻抚几下,缓缓走出了书房。
第二日一早,宰相的家奴便叩开了宫府的大门。宫泽坤从书房捧出卷轴递给宰相,见宰相笑得得意:“泽坤有心了,我正好想挂于府上。”话毕使了个眼色,家奴赶忙上前一步,把十只檀木箱打开,白花花的银子晃得宫泽坤眯起了眼。
“我知泽坤清正廉洁不是凡夫俗子之徒,只肯为志同道合的友人作画相赠。如今我有幸求得世间一珍宝,自是千金难买,一点心意,还请泽坤笑纳。”宰相的套话一出,宫泽坤便心生厌烦,又不好面上表露,于是勉强压抑,急于送客:“泽坤能为您作画自是荣幸之至,受您嘉奖更使泽坤名望大增,无奈世面太小口拙愚笨,今日您的阵容,真真是惊到泽坤了。”
宰相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宫泽坤的肩,又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也是按捺不住,欲打道回府。
宫泽坤背着手,看着宰相和家奴涌出大门,在一片浩荡声中驾车远去。庭前再次安静下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惆怅爬上了宫泽坤的心,淡淡的,随即便消散了。
他在庭院里摆了一盘棋,黑白交错,宛若游龙。对面的位子是空的。他在等阿狴。
宰相刚得了宫泽坤的手迹,自是春风得意。他深知自己权倾朝野,连以清正为名的宫泽坤都不得不向他低头。他知道这天下有人怕他恨他想杀他却还要靠他,宦海风波险恶,人嘛,总是要趋利避害的。
不多时,大小官员便得风声,急忙赶来祝贺。珍奇的珠玉古玩、成箱的白银黄金、各色的绫罗丝绸……宰相挥了挥手,让家奴抬进钱库——这些对于他已太过平常,他想要的,不过是黄袍加身的快感。皇帝,这个象征着无上权利的位置,终究要归他的。这山河岁月,都应是他的。他才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主宰。
他春风满面,要大摆宴席,酒桌上山珍海味、美酒珍馐都已不能满足他的胃口。他举杯庆祝,脸上的笑意从未褪下,心里却有些空荡。
官场几十年明枪暗箭,权利的斗争让人疲倦不堪却不敢放松警惕。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的筹码最大谁便是王道。人们高喊着“弃暗投明”,又有几句真心?假情假意,有朝一日,树倒猢狲散,那时便孤星冷月,人去楼空,没有翻盘的机会了。爬得这么高,赏着别人看不到的风景,被仰视、被羡慕,也同时被落井下石的手拽着。所担心的,不止是高而险,还有来自地狱的恶毒的忌妒——他们都曾在高处,都曾如同滚石般跌得越来越快,粉身碎骨,看不得别人好,所以没办法不狠毒。先下手为强和后发制人,必须同时掌握。做的不彻底,就可能被别人彻底抹去。
因为世间不只他一人,换谁都可以。毕竟历史从来不缺英雄。他爬了几十年,什么险恶也都司空见惯,表面上无所畏惧安如石山,实际却也暗自发憷。他也何尝不是怕了几十年?因为怕所以处处小心忍让,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也尝了千百遍才熬出来。没有人可以不付出就有回报,想要一切,就要付出一切,哪怕什么也不想要。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他早已腻了——他要做真正的人上人。
贺词换了八九遍,无非是些趋炎附势的话。他有时很了解人心,有时却又不懂。他知道自己如果爬不上去,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可是有谁能与他并肩?以心换心就是个笑话,每个人都自以为了解他,可惜人心难测,命理难说。
用一幅画讨个好寓意。除此之外,再无人无事能安慰他了。命悬一线。高处的人永远是孤独的。无毒不丈夫。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举杯痛饮,仿佛饮三千杯也不醉。一声断喝,众人从酒酣耳热中惊醒,吓得不知所措,看着他笑得癫狂,于是明白——哦!宰相醉了。喧嚣再次腾起,他靠在椅背上,手上还架着酒杯,眼前确是浮光掠影——他是真的醉了。
人群渐次如潮水般褪去,层次分明,亲疏立现。他看着车马碌碌驶进斜阳,影子拉长,像是罪恶的尾巴暴露出来。
日暮西沉,他踱回书房,醉酒的昏沉感在晚风中逐渐解脱。“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
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潭烟飞溶溶,林月低向后。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他不由得念出这诗来,在案上握住卷轴。他把金丝扯开,缓缓地把画打开,欣赏着眼前奇绝的景色。他走到墙边把画挂起,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他伸手轻抚龙鳞,凹凸细密光滑的质感。是醉了吗?指尖传来寒冰似的温度,激起一个冷战。他缩回手,抬头看看窗外,似乎起风了。他退后几步,把全局揽入眼中。九条龙俯首称臣,宫泽坤画得真是深得我心。他这样想着,不自主笑了起来。
窗外掀进来一阵凉风,那卷轴抖了两抖,画上的龙似乎微动了起来,龙尾拍水的声音也从画里传来,甚至伴随着沉重的鼻息。宰相虚浮着脚步去关窗,扭过头来仔细地盯住画里的龙,失声却叫不出来。
那龙无所忌惮地扭动起来,激起的水花飞溅到宰相的脸上。一时间地动山摇,暮云叆叇,白光交叠,霹雳声声惊人醒。宰相诡异地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迈不动腿,恐惧与生的渴望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人类最原始的无助积压在喉头滚动。
他看着那龙从画中钻出,九条化为一条,在他面前腾起,直冲他大开血口,巨大森白的獠牙和血红的舌根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他两腿一软,瘫跪在地上,歪斜着身子,兀自笑了起来。
“荒唐!荒唐!我活了几十年,最后却落得这么个结局!你若真是天子,何不早在朝堂上置我于死地!何必劳神动气,显了真身来吞我!”他发狂似的笑了起来,“罢了!罢了!”
他只觉得自己忽然身轻似烟,转瞬便跌入地狱冥火。
痛、苦、恨、怨。无奈啊。
阿狴化出原形,抖了抖身上的水,长舒一口气,有火星闪烁。
画上除了山水,便是光秃秃的白,甚是刺眼。荒凉颓败。阿狴转身看着画,想伸手摘下,顿了顿,抬起的手又放下,那空白处隐隐浮现出字来: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判,四曰大不敬,五曰不义,六曰不忠……十曰不孝。此十恶不赦之罪,样样聚犯……伤天害理,为祸人间。今收此恶,死有余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