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狴犴丢了。它可不是普通的狴犴,比那些看管牢狱的走兽可灵多了。它肚子里的怨气已经足够让它口吐火焰,过不了多久,便可金火护体,转为我的坐骑,再不用任些小鬼的差遣。可惜偏偏这个时候,它却从我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真是低估它了。我掂了掂挣断的铁链,打算再造一条更结实的。至于狴犴嘛,我其实也不急着找。在这世上转上一周,也好让它知道知道,世事如棋多且怪,我无常是多么仁慈。它迟早会回来的。
祁家大宅人头攒动,看来祁老爷又要去云深寺添香火钱了。朱漆浸染的金丝楠木大门上均匀的散布着三十六颗镀金大铜扣,门环也是精雕细琢,盘龙一样悬在狮首门拔上。门匾是千年沉香,笔走龙蛇的大字是京城名家宫泽坤的手迹。门侧两尊貔貅威风凛凛,红玛瑙镶嵌的眼珠灵透活泛,阳光普照之下,单是大门就熠熠生辉,貔貅的眼珠在光线变化下像是在转动。门前车马已经准备就绪,长龙一般浩浩荡荡。雕花的车厢正对大门,等着祁老爷上车。不多时,大门被家丁推开,院里往来穿梭着忙碌的仆役们。祁老爷被近仆阿来搀扶着,拄着金蟒花梨木拐,颤巍巍的踩在四角单雕波浪纹的紫檀木小方凳上,缓缓登上了车。
相传祁家先祖曾是先皇近侍,随先皇出征时舍身护主,于是承蒙皇恩,祁家世代受人尊敬,位高权重。到了祁老爷这代,谁知祁老爷却一心向佛,不求功名,圣上便准其衣锦还乡,赐车马百乘,云锦千匹,黄金白银珠玉翡翠不计其数,良田美池亦是万亩有余。这天下除了皇室,大抵也就是祁家,富可敌国,无人能与之抗衡。
祁老爷老来得子,取名祁安,意在求得一世安稳。可怜祁夫人走得早,这便让祁老爷更加疼爱这个儿子。从小到大,祁安,这祁宅唯一的继承者,便享尽了人间荣华。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祁家上下没有不依他不顺他的。豪门贵胄公子,想必,也即是这样了。
“祁老爷乐善好施,沿途抛金洒银,施舍了不少,又给云深寺换了块新匾。据说,还是块红木。”我推开祁安书房的门,看他正在运笔,可惜听见我说的话,最后一笔写得轻浮,长长的墨迹终结在毛笔用力戳点的地方,墨色晕开一片。
“你毁了它。”我有点惋惜。
“那又怎么样。”祁安不屑地把毛笔甩在一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富有感情了?”
我笑了笑:“从认识你之后。”
祁安对我的回答嗤之以鼻,他干笑两声,双手撑桌:“别装了,谁不知你无常冷血无情。可我是人啊,我得活,老头子中什么邪了,怎么就着了魔似的给一个破庙捐钱,他到底有没有想过我这个儿子?”
“你家那么多银子,够你花几辈子的,早晚都是你的,急什么?老爷子一把年纪了你就不能顺着点儿?祁家就你一个儿子,说白了,你不就再安分几年?以后,风光无限好,没人跟你抢。”我走到祁安面前,拾起毛笔,在水中轻点一下,墨点洇绽开来。我理了理笔尖,在宣纸上写:贪心蛇吞象。“你呀,太贪了。”
祁安睨着我,好看的眸子里充斥着冷漠和不屑,寒光凛冽:“别跟我讲大道理。你就这么点本事吗?你不是会勾人魂魄吗?你可是无常,随随便便在生死薄上勾个人名很困难吗?”他漆黑的瞳孔里燃烧着幽蓝的火焰,像毒蛇吐出信子,闪烁着致命的危险。
我退后两步,端详他俊朗的五官,薄唇的确更符合他天生凉薄的性格。“祁安,说实话,你的桃花眼也能勾人魂魄。”我转身不再看他:“天命难违,祁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道理你不是不懂。逆天改命我做不到也管不了,我只是在等着,收命。杀人的从来不是我无常,是人自己。命中劫数,能渡则渡。你好自为之。”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话你也不是没听过吧?无常,在你眼里我是个恶人,我贪得无,想要这世上的一切。可是贪得无厌的不止我一个,我只是替他们讲出来而已。你比我见的多,怎的就容不下我的愿?”祁安用手轻抚宣纸,“贪心蛇吞象。若我是蛇,象也怕是不够我吞。”我看着他,看着他把宣纸捏起来,缓缓的撕掉了。
“不是我不遂你愿。我只是个命官,你的愿,还是另请高人吧。”我垂眼,“祁安,你可知你为何能见我?”不等他开口,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是的,祁安能看见我。也只有他能看见我。毕竟,只有死人能看见鬼怪魂灵。缘起少轻狂,名利佛珠翠。笔下非过往,眼前是原罪。贪心蛇吞象,执念深似醉。祁安啊祁安,你可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是无尽的荣华富贵?是无上的功名权位?还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云深寺的住持法号渡尘,据说能替人续命。祁老爷找他,大概是想再多活几年吧。我躺在崇元湖一条飘摇自在的小舟上,懒洋洋地胡思乱想。不知狴犴这顽劣的小畜生跑去哪里了。若是它在,兴许我还可以同他游历一番。我闭上眼,又想起了祁安的话,他漆黑的瞳孔里燃烧着幽蓝的火焰,野心在不断膨胀。
世人惮我,因我为鬼。倘若心里无鬼,何来恐惧?我越发的看不透人心,只觉得世间人情冷暖,都逃不过私心二字。我无权评判人性。悲欢喜怒,恩怨情仇,太复杂了。痴憨是勇,咒骂是爱,言不由衷,情非得已,远比牛鬼蛇神变幻莫测得多。且看看吧,迟早都是我上薄一笔而已。不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