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七幕 正在转变者

西厢市的古城墙外,一片不见人烟的荒郊野岭上,骤然间赤雾弥漫。

天边的火焰无法祛除它们,只有两轮弦月才能将微末月芒,送入氤氲朦胧的内部。

借着微弱的、红白相间的月光,隐约可以看见,影影错错的残垣断壁,不知何时降临在这片枯土之上,于一片赤红之间,诡异非常。

这些残垣断壁似是一个废弃的村庄,坐落着数十间破落的草屋、木楼,屋楼之间,野树枝干寥廓,根藤参差披拂,经年的老鸦停驻在枯叶丛中,瞪大了红色的眼瞳,不怀好意地睨视着过路的每一个旅人。

一众草屋木楼的中央,一座方石砌成的灰黑祭坛死寂地矗立着,腐朽而历尽沧桑的坛壁上,几处涂抹着不知名的黑色血迹。

祭坛下,跪着几架腐烂的枯骨。

枯骨的脚下,零零落落倒一片石碟,碟里的祭祀品早已在万千岁月中,被时光腐蚀殆尽。

祭坛正前方,一条田园小径蔓延向村口,一块巨大的青色翡翠,阻挡了它通往外界的尽头。赤色的迷雾笼罩四遭,掩盖了这个村落昔日发生的惨剧。

翡翠乡——村口坍塌的匾牌上,雕刻着村子的名字。

虽然现今已无人知晓这个村落的身份,但村里的老鸦们明白,翡翠乡,曾是月光神之子的居所!它本是一座巨城,但焚烈的战火是它不得不迁往他处,一而再再而三,最后,偌大的月光神邑城,便只剩下一个寥寥小村庄。

在它还是巨城的时候,东方月光神“东君”的幼子,寒夜卫神“离夜”统治着这里。后来,黄昏神战爆发,东君携众子裔投身前线,遂不再回归。到处战火焦灼,月光神邑城里的子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迁移,企图躲避侵略,创造世外桃源。

但是,死疫的弥漫无可抵挡。

最后的月光神居所——翡翠乡,最终也被入侵者的魔雾笼罩,没有人能够幸免于难。

离夜的老臣——玉叟,带领众后裔与妖魔对抗到最后,无可奈何地将自己封闭在月赐翡翠里,继而眼睁睁看着翡翠乡的毁灭……

他无力阻止,便利用在翡翠里沉眠的机会,欲图在千万年月后,重振月神之乡的伟名。

谁知,一切,在神明与

妖魔的同归于尽中,化为了乌有,翡翠园的遗迹沉入无尽虚空,等待重见天日。

两个纪元后,时空被撬动,虚空泛起波澜。

在死疫的波动下,翡翠乡之遗迹,重新降临大地,不过,这时的玉叟却无力清醒,因为在这新的时代,大部分从虚空脱身的遗迹,被入侵者牢牢掌控在手里。

死疫重新蔓延这座破落的村庄。

死去的乡民,被死疫侵蚀成丑陋的血种,或是其他妖魔,目无理智地游荡着。村口村尾,奇美的绿色翡翠,遭到赤雾的侵蚀,变得妖冶,危险,生遍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右村的酒师,在死疫的折磨里疯狂吞吃自己腐烂的血肉,最后成了一般枯骨、一般肉身的怪物;村后的池边,苍老的渔夫不复往常的睿智,双眼迷离,取下自己的右眼作为诱饵,坐在塘边久久垂钓;原本瘦骨嶙峋的守乡人,在赤雾的改造下,与三具无脸的尸躯缝合,拿着巨大的镰刀,一如既往地守护着被翡翠堵塞的出口。

白手黑足的妖魔,如同不足十岁的少儿,拿着与身体不成正比的巨大砍肉刀,四处挥舞;拥有牛皮鼓一样臃肿的身躯、身长四手四足的妖魔,在围满翡翠的祭坛处放声咆哮;几颗狰狞的枯树,长出了数只乌黑的眼珠,开合着充满獠牙的大嘴,巡视一切可以塞进嘴里的猎物。

往昔美妙的桃源,现在是鬼的居所,是魔的乐园,死者无法安息,生者不再宁静。

这些都是入侵者的罪业,变得墨绿的邪恶翡翠里,燃烧着的是焚烈的魔焰!

然而,这一切在入侵者眼里,却犹自不足。

“苦,苦啊……不,不,不够苦,不够苦!!”

在云端狂嗥着,它们愈加疯狂地改造这所神居,欲图将它变成现世地狱,吞噬更多鲜活的血肉。

很不碰巧,一个被命运抛弃的孤孩,不幸踏入妖魔们的狩猎范围。

于是入侵者们咆哮起来,用死疫俘虏了这位不幸儿,把他投入翡翠乡的改造计划中。

筋肉裸露的触手将他捆绑起来,吸血的树藤微微掀起他披盖半边脸庞的刘海,露出一双充满死气的眼睛。

他的头发只剩半边——另一边似乎遭到火焰烧灼,化为焦炭,他没了两根小拇指,没了一脸血色。

他被抓住,却没有恐惧,仿佛丢了魂魄一样,双目无神地喃喃自语着。

“妈……没了,死了,盖进灰白的棺里。”

“爸……也没了,死了,盖进黑色的棺里。”

“呵呵……哈,妹妹也没了……”

“哈哈哈哈……白布一盖,就全没了!全没了!!哈哈哈哈……”

呓语声中,传出癫狂的大笑。

被绑在树藤上的少年,止不住身体的颤抖,剧烈的摇晃,甚至带动了身下根深蒂固的吸血怪藤。

藤条长出尖刺,轻轻扎进他的脑后勺。

带出一泼鲜血的同时,也得到了少年的记忆。

“嘻嘻,”狩猎到绝佳猎物的捕食者,发出了诡异的窃笑,“果然,果然……命运,命运抛弃的不幸者……鲜血的味道,是如此美妙!不愧……不愧是,被命运抛弃的人类,嘻嘻!”

吸食了他的记忆后,入侵者们知晓了他的身世。

“真可谓悲惨啊……嘻嘻……”

他的名字不足挂齿,是个生长在海边的农村人,在他出生那一夜,恰逢流星雨划空,于是某些不开化的村民认为他是灾星降世,十分排斥他。

后来,他在理智双亲的抚养下,茁壮成长。

直到三岁那年,他的父亲,因为与人争执,被推下悬崖,尸身都寻找不到。

彼时,村民们尚未认为这是他的缘故。

到了第二年,受难者变成了他的母亲——风华正茂的她,因为天黑,路径过于泥泞,不幸滑进路边的深河,最终淹死在河里。

这时,不开化的村民们,开始认为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他,但他们没有证据,又不了了之。

悲痛的少年,只好与奶奶和一位未足岁的小妹相依为命。

不曾想,他七岁、他妹妹一岁半时,噩运又再次降临——牙牙学语的妹妹,不慎跌入井里,捞起来时,已经停止了呼吸。没人知道,这个一岁半的小女孩在没有任何借力物品的情况,怎样攀上井壁以至于跌入井中。

但村民们把一切归罪在他身上,并开始排斥他、畏惧他。在村里,他几乎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若没有奶奶的保护,早已被人打死。

妹妹死后,他与奶奶相依为命。

在村民们的厌恶与打骂中,他度过了往后艰难的十一年。

然而两天前,命运再次与他开了个玩笑,刚过七十大寿的奶奶,突然迸发脑血栓,无声无息地,在房间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村民们再也抑制不住对于“灾星”的恐惧,他们扯着少年的头发,辱骂着各种难听的秽语,对他拳打脚踢,并将其高高绑在村口的榕树上。

最新警察到来时,他们已经烧掉他一半的头发,并剁下了他的两根小拇指,让他痛得死去活来。

警察逮捕了闹事与伤人的村民,少年得到一大笔补偿金,红红的纸币放在他面前,令旁人垂涎。他缺一把揪起所有纸币,将它们投诸火盆,眼睁睁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风吹过,钱币的灰烬随风漂上天空,不住地晃悠,似在祭祀少年亲人们的在天之灵。

少年疯疯癫癫的笑着,摇摇摆摆离开了村子。

由于他没有监护人,福利院不敢收留他,精神病院也不敢收容他。

他一深一浅地走过丘陵,在每个城市乞讨,却不长时间滞留。他没有最终的方向——他想,或许自己最终的归宿,就是在某个寒夜里,孤独死去……

……

老鸦嘎嘎叫着飞过枯枝间,停在少年身旁,眼怀戏谑地看着他,仿佛在观赏一只凄哀的宠物犬。

“呜——”

风宛若哭泣,呼啸着吹过他的身边,风干了他尾指处渗出的血珠。

天际,一只浑身被死疫遮盖的巨大妖魔,挣脱了空间的束缚,暂时来到翡翠乡中。

它径直飞向树上垂头的少年。

“嘻嘻嘻,被命运……抛弃,的病犬。”它说着拗口的汉语。

赤雾中探出庞大而丑陋的爪子,抵在少年的下巴处,强迫他抬起头。另一只巨爪剥开了面前的赤雾,露出一张可憎的、披头散发的白色鬼脸。

它的眼睛大得出奇,对少年投去令人颤抖的目光,然而少年毫不畏惧地直视它,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死灰。

“嘎嘎嘎,”它怪笑着说道,“世间……世间浑浊,汝,可愿拥有毁灭,毁灭世间,的力量?”

“愿意又怎样?我是灾星。”

少年十分平静的回答。

“嘎嘎嘎,不愧……不愧是,是被命运抛弃的,的病犬!嘎嘎嘎,如果将汝化为,化为恶鬼,那一定,有趣至极!”

“嘻嘻嘻……”

天际的群魔,发出了表示认同的窃笑。

少年面前的妖魔,放下了抵住他下巴的爪子,任由他继续垂头。

它的右爪伸出了最长的一根锐爪,带着寒光,迅速刺入少年的心脏!

“噗呲……”

血液如决堤的洪水,不停地迸现,一部分直接染红了少年肮脏的白衬衫,另一部分沿着妖魔的巨爪,垂进大地里。

因为疼痛,少年无力地挣扎了几下。

妖魔狞笑着,将身上的死疫,通过穿透少年心脏的手爪传输进他的体内。很快,他剧烈抽搐起来,宛如离开了水的鱼儿。

“接……接受地狱的,的馈赠吧!嘻嘻嘻嘻……”

慢慢的,少年身上长出丑陋的乌黑鳞片,心脏处涌出来的不再是鲜血,而是污浊的另一种粘稠液体。

妖魔从少年的心脏里抽出利爪,癫狂地冲闭目呻吟的少年咧嘴微笑,“嘻嘻嘻,吾,吾期待,汝化身恶魔的那一天,嘻嘻嘻嘻……哦,忘了告诉汝……在离这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被命运抛弃的家伙……

“他的宿命,与,与你相似——不过,你是毁灭,他,是拯救……”

话音刚落,它背后蓦然展开一双巨大的肉翼,紧接着它双手抚扫,将一大团赤雾聚拢到自己面前,并将其笼罩在异变中的少年身上。

“吾……很期待,观赏堕落的……的夜光之神,与昔日的夜神之间,迸发的战火……嘻嘻,一定很有趣……”

“转变者啊……在此,转变吧……”

眼看着少年消失在死疫里,它“欣慰”地点了点头,扑扇开背后的肉翼,兀自冲天而起。

虚空泛起一阵涟漪,瞬间失却了它的身影。

仅剩下方一众疯狂咆哮的妖魔,以及沉寂在赤色魔雾中的遗迹……

朦胧的死疫之中,少年逐渐变得面目全非——他的左肩伸出了一只粗壮的臂爪,在浓稠污浊液体的喷涌间,不受控制地胡乱挥舞着。

他……不,此时应该叫做“它”,它的皮肤变得干裂、粗糙,如同旱灾中的土地;新生的利爪挤断了旧指甲,不断膨胀的身躯把身上的衣裳撕成布条,苍白而干枯的头发垂到臀部;一块块墨绿翡翠,浮出枯裂的表皮,在它赤果的身上形成邪异的鳞甲。

最为诡异的,是它额头上长出来的独眼——整颗眼瞳足有拳头大,占据了它四分之一的脸庞,且通体呈墨绿色,仿佛由整块翡翠镞镂而成。

“凭,凭什么,这个命运,凭什么如此不公!!”

“我不是灾星,我不是祸害,该死的命运!该死的命运!!”

赤雾中隐约传出转变未完成者的咆哮,带着不甘,带着愤懑,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无边怨恨。

巨大的音量凝成了声浪,掀翻了面前所有的小型妖魔,一时间,众魔停止乱舞,噤若寒蝉。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充满怨恨的呢喃越来越小声,最终伴随转变者的理智一同湮灭在无边的罪业里。

“咕嗞……咕嗞……”

唯有粗壮的呼吸声,还提示着它的存在。

与此同时,正面朝向它的灰石祭坛上,一块耸立在墨绿翡翠群中、体积最为巨大的翡翠里,白发苍苍的老叟蓦然睁开了浑浊的双眼。

透过有些晶莹的晶体,他注视着不远处的赤雾,他的眼睛虽然浑浊,眼神却十分锐利,似乎穿透了空间地阻隔,直视赤雾内部。

“多少年了……”

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呢喃自语道:

“日月不变,风花夜雪……”

“千万年前,皇子是如此被蒙骗,以至于背叛诸神,身殒死渊……黑夜厌恶祂,白昼厌恶祂,到头来,连诱惑祂、离间祂的恶魔,对祂也只剩下嘲笑……”

“祂遭到世间的唾弃,遭到神魔的驱遣,最终,孤寂地自毁于黄昏之下,神魂失踪……”

“千万年后,难道惨状又要复发?”

“同是被命运抛弃的可悲者……难道,命运真的那么重要吗?难道,命运能够主宰万物,人类,乃至神明的一生?”

“世间已经足够黑暗……为何还要让祂如此混沌……”

“悲催啊……太可悲了……”

咽唔的悲语,被坚固的晶壁隔绝,甚至无法传响到外界的微风中。

翡翠外,妖魔们各自散去,老鸦们分散去捕食。

此方天地重归平静。

只剩下,翡翠里睁眼哀呼的老者,以及他对面的重重死疫中,一个越来越畸形、不断发出怨恨呓语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