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军训结束后,苏城把测试过关的人员名单正式地划分到江城田径短跑队里。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他们已经成为正式的江城短跑队的队员,以后要代表江城出席各种大大小小的比赛,如果成绩好的话有可能会被市队、省队或者国家队相中,彻底走上全职运动员的路。
不过训练归训练,课还是要隔三岔五去上的。
当初陈飞旭虽说是保送的,可同样也参加了高考,并考上了江城的经济管理学,而程淮只是挂名在电子汽修专业。
对着那些专业课的教材,程淮一个头两个大,而不同专业的陈飞旭也爱莫能助。
那天,程淮找了个清闲的地方背书。只是作为一看书就犯困的人,他没看两页就倒在小花园的台阶上睡着了,睡前他还不忘把书蒙在自己的脸上,挡住刺眼的阳光。
程淮睡得正熟,所以自然不清楚有一个白色秀气的身影正在缓缓靠近。
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阳光骤然照射,他眼睛睁不开,只能迷迷糊糊地伸手一顿胡摸。
没摸到,程淮皱着眉头又往前摸了摸,突然,一股冰凉柔软的触感让他彻底清醒了。
程淮猛然睁开眼睛,白色的身影瞬间映入眼帘。
他有些惊慌,起身的姿势不对,结果直接翻身摔在了地上。
苏见秋翘起嘴角,随后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用得着你行这么大的礼吗?”苏见秋第一次揶揄别人,“这还没过年呢。”
程淮赶紧爬起来,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头:“你……你怎么在这儿?”
程淮身高至少一米八,他站起来之后,苏见秋要仰视他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路过。”苏见秋说,“看你睡得很香,所以想着过来慰问一下。”她掂量着手里的书。
《汽车电路维修图集》的教材里都是一些密密麻麻看不懂的图案,各种专有名词读起来生涩难懂,一点也不输当初苏见秋的医学教材。
程淮双手试探地伸出,然后捏住苏见秋手里的书。程淮见她并没有抗拒,这才放大胆子把书从她手里抽了回来。
苏见秋忍着笑,也没说什么。
“你这是要去哪儿?”程淮主动问。
看了看他脸上还有睡觉压着的细微痕迹,苏见秋没有说话。
程淮被她看得心脏怦怦跳,几乎要穿破他厚重的胸膛,在阳光下肆意跳动。
程淮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迎着阳光的后背已经渗出汗水,弄湿了灰色衣衫。
“今天不训练,所以我才跑来背背书。”其实是睡睡觉。
苏见秋当然知道今天不训练,不然她也不会在去找苏城的路上遇见程淮了。
“我找苏教练,你接着背。”苏见秋好笑地看着他,错身离开。
程淮的心脏不怦怦跳了,明明阳光的温度那么炽烈,可是他却突然觉得心拔凉拔凉的。
“什么事这么好笑?”苏城看着苏见秋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忍不住好奇地问。
“没事,就是今天感觉天气不错,心情也好了起来。”苏见秋把量血压和心率的带子围在苏城的胳膊上,熟练地调整机器。
“最近状态不错。”苏见秋说,“过几天天气不太好,你注意点你的腿。”
苏城点点头:“知道了。”
苏见秋又替苏城揉了揉腿。
“过段日子就是江城一年一度的运动会了,前几天我和徐主任开会……估计这段时间又该有的忙了。”苏城话没说全。
不过苏见秋基本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江城大学田径队早年人才辈出,苏城那一届就出了几个优秀的运动健将,还有两人进入了国家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几年在田径这项运动上中国运动员并没有拿出出彩的成绩,所以更多年轻人选择了更有发展的运动项目。
田径队人才青黄不接,国家队尚且如此,在江城这巴掌大点的小城的队伍里更是如此。
培养一个健将难于登天,这也就导致江城大学这几年一直没有出现什么优秀的人才,在各种大小比赛中,成绩差强人意。
主任开会,无非是给苏城压力,确保江城大学这次可以拿回奖牌。
自从出事后,苏城的身体一直不好,太过劳累的状态只会把身体弄得更差。
“江城大学田径队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教练,主任凭什么只给你一个人施压?”苏见秋冷着声音控诉。
苏城叹息:“田径队的确不是只有我一个教练,可是短跑队却只有我一个教练。”
苏见秋猛然惊醒。
是的,苏城就是这样责任感非常重的人,如若他不是这样的人,这些年就不会过得这样辛苦。
苏见秋盯着苏城正在活动的腿。
“对不起。”苏见秋软了态度,低头道歉。
苏城摸她的头:“傻丫头,又不是你的错。”
苏见秋红了眼眶。
面对苏城时,她总是自责,如果不是她,苏城现在会站在国家队的跑道上,哪怕退役也是风光无限,而不是在这里当一个默默无闻的教练,还要被主任施压。
这么多年来,苏城穿梭在江城各个中学,无非就是希望能发现一两个好苗子。
半年前的一天,苏城招生回来,兴高采烈地对她说今天碰到几个运动天赋强的学生,就是程淮、陈飞旭一行人。
不过令人惆怅的是,纵然程淮、陈飞旭一行人天赋够,可是毕竟进入训练不久,怕是不能支撑起正式的比赛。
“爸前两天给我打电话了,让我们回一趟家,我这边手里的事太多,所以……”苏城欲言又止。
他现在的确不能抽身离开学校,那些新人还等着他训练呢。
苏见秋说:“放心,我会回去的。”
“我听爸说,妈周末也会回来。”苏城小心地打量苏见秋的表情,劝慰道,“小秋,别老是把妈当仇人,她就是平常忙了点。”
忙到连家庭都不顾了,关心儿女也要挑时间。苏见秋深吸口气,然后望向苏城,点点头:“你放心好了。”
苏城欣慰地点点头。
2.
“我听说啊,苏医生和咱们苏教练关系非常密切,经常有人看见苏医生随意自由出入苏教练的办公室和宿舍。”不知道韩斌在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在宿舍分享。
陈飞旭也好奇:“你发没发现,他们俩都姓苏。”
韩斌添油加醋:“我去,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啊,同姓缘分,还真别说,他们俩长得是挺像,有夫妻相啊。”
韩斌和陈飞旭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堆。
周奇坐在床铺上继续补钙。
程淮好不容易酝酿出的一点背书的心情全部被他们俩给吧啦没了。
“还有,你看苏医生平常面冷,可是只要在咱们苏教练面前,就乖得不行,上次测试的时候,苏医生还特意给苏教练送水送饭,而且听说,苏医生还定期给苏教练检查身体呢。”陈飞旭把上次他和许如清撞见的一幕说了出来。
那天许如清身体不舒服,陈飞旭陪她去医务室,正好那天也是苏见秋给苏城定期检查的日子,苏城忙完了,主动来找苏见秋。
当时苏见秋还开玩笑,说苏城第一次这么乖,主动来找她做检查。
两人相视一笑的一幕,正好被推门而入的陈飞旭和许如清撞见。
许如清为此落寞了好久,陈飞旭怎么哄逗,她都兴致不高。
“郎才女貌啊,多般配。搞不好苏教练结婚的时候,还能让我们当伴郎呢。”韩斌大言不惭道。
“你们有完没完!”四肢简单的人要暴走了,程淮把书扔到地上,“还让不让人看书了?”
陈飞旭一脸错愕。
韩斌像被噎到一样发不出声音。
周奇喝进嘴里的一口高钙牛奶差点喷出来。
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
程淮竟然还知道学习了?
程淮郁闷地穿上衣服,离开了让他心烦的宿舍。
从那以后,陈飞旭和韩斌很自觉地不再提有关苏医生的话题。
两人在私下里探讨过,程淮这小子八成是对苏医生动了春心,奈何春心无处安放,所以听不得苏医生和别人的甜蜜故事。
背书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程淮对于期末可能会挂科的事情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田径队的训练正式开始,正式训练比军训时期的训练更加繁重、紧张,程淮每天在高强度的训练下疲累不已,都没时间去想苏城和苏医生的事情了。
只是躺在床上偶尔想起苏医生,程淮就有些惆怅,因为他连苏医生具体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周末,苏城给田径队的队员放了一天的假。
陈飞旭特意约了许如清,程淮临时插了一脚,最后两人约会变成了五人聚餐。
“你们今天怎么不训练啊?”许如清细糯的声音很好听。
陈飞旭一个劲地给她夹菜,十足一个贴心男朋友的架势:“今天苏教练开会去了,所以今天自由训练。”
许如清夹着菜,慢慢悠悠地说:“你们苏教练,是什么性格的人啊?”
陈飞旭耐心说道:“人挺好的,私底下对我们也好,没事还会带我们去吃饭,就是训练的时候特别严肃,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三尺之内没人敢靠近。”
“能详细说说吗?”许如清更好奇了,放下筷子。
陈飞旭顾着夹菜,韩斌插嘴说:“我记得上次是谁来着,比前一次测验的时候退步了,苏教练马上就怒了,板着个脸,就像谁欠了他五百万一样。”
许如清“扑哧”一声笑了。
“当时气压特别低,连一向和苏教练插科打诨惯了的人都大气不敢出一下。”韩斌敲着筷子说,“后来还是苏医生来了,才解救了我们。”
“苏医生?”许如清收起笑容,转头问陈飞旭,“是上次咱们俩看到的那个美女医生吗?”
陈飞旭点点头。
许如清垂着眼睛:“他们俩是情侣吗?”
程淮夹菜的手一顿,面对冒着热气的火锅,瞬间没了食欲。
“不清楚,但是估计错不了,他们俩平常没事就腻歪在一起。”韩斌把上次听到的小道消息又传达了一遍,“据说苏医生是空降兵,大学毕业就留校做校医了,估计是奔着教练来的,不是情侣的话,何必呢?”
韩斌说得信誓旦旦。
许如清苦涩地抿了一下嘴唇,同样没了食欲。
韩斌举着手,还想再说点什么,程淮出声打断:“人家的事,咱们讨论那么清楚干什么,还吃不吃饭了?”
韩斌看见程淮表情很不爽,自觉噤了声。
同一时间,苏见秋和父母一起吃饭。
苏见秋年少时叛逆,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好,就差没决裂了,当时做了很多傻事和蠢事,若不是苏城那时拉了她一把,她不可能像现在一样安静地和父母一起吃饭。
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美好,都是苏城用命换回来的。
所以为了苏城,即使和母亲的隔阂没有全部消失,她也会尽力维持这种状态。
毕竟,她已经不是当初年少无知的苏见秋了。
“在学校住还习惯吗?”苏父关心道。
苏见秋塞了口米饭,点点头。
“好好的研究生不读,非要跑到学校去当一个破校医。”苏母冷着脸。
苏母全身上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美丽却充满距离感。
苏见秋今年毕业,本要继续读研究生,且她是江城大学医学系关教授的关门弟子,父亲也在医院位居高层,前途可以说是一片光明。
但就在研究生报到的前一天,苏见秋改变了主意。
她让父亲给江城大学医务办事处通个气,之后她便成了一名校医。
这也是学校里有人说她是空降兵传闻的来源。
严格说起来,她的确是一个空降兵。
“当校医有什么前途?”苏母怒道,“说得好听是照顾你哥哥,其实就是想跟我们作对,苏见秋,我看你还是没长大。”
苏见秋放下筷子。
“你哥为你付出了多少,我们又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就这么报答我们吗?”苏母接着说。
苏见秋垂着双眸,突然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冷笑。
苏父已经完全不敢插嘴了,只祈祷女儿千万别再像以前一样,那么刚。
“妈。”苏见秋开口,“谢谢您真心为我还有为我哥着想。”
苏母被她这良好的态度弄得一愣。
“您今晚的飞机注意安全,我学校还有事,就不送了。”苏见秋起身拿包,走两步,然后又回头说,“您对哥的关心我会帮您转达的。哦,还有一件事我相信您一定没忘,明天是哥的生日。”
苏见秋离开时没有看见母亲错愕的表情。
3.
这顿饭吃得很糟心。
程淮是,苏见秋也是。
程淮一帮人从饭店出来,夕阳已经藏在了远峰之下。
“要不要吃蛋糕?”周奇看着不远处的蛋糕店。
韩斌捂着脸,无奈:“你刚才没吃饱啊?”
周奇:“吃饱和想吃是两码事。”
韩斌:“……”
陈飞旭转头问许如清:“想不想吃?”
许如清因为刚刚得知苏城的事情,心里微微苦涩,需要这样一块甜品来缓解一下,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蛋糕店,货架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蛋糕。
黑森林蛋糕上撒了一层细碎的巧克力碎末,看起来神秘又魅惑。
程淮正想着,如果用一块蛋糕来形容她的话,那毋庸置疑就是眼前的这款黑森林。
他刚想开口叫老板,就听见陈飞旭略带吃惊的声音:“苏……苏医生,你怎么在这儿?”
脱去白大褂的苏见秋,少了一丝清冷,她穿着浅蓝色的衬衫,下身搭配一条紧身黑色牛仔裤,衬着两条腿又细又长,左肩背着黄色单肩包,黑色的卷发披着,随着她微小的动作,耳朵上的白色耳钉在白炽灯的照应下泛着若隐若现的光。
程淮一时之间有点傻了,竟然忘记打招呼了。
“不认识了?”苏见秋看见程淮就觉得好笑,忍不住揶揄两句。
韩斌好奇地问:“苏医生,今天是你生日啊?”
程淮眼睛微闪了一下,一句“生日快乐”到了嘴边,却被苏见秋的话给打了回去。
“不是。”苏见秋说,“明天是你们苏教练的生日,他忙起来连自己的生日都不会记得。”
“哦……”
陈飞旭和韩斌异口同声,两人面面相觑之后,偷看了一眼面色不太好的程淮。
人家小情侣恩爱情深,奈何自家兄弟无处容身啊。
蛋糕店的工作人员把打包好的蛋糕放在柜台上,苏见秋提起来和众人告别后,离开了蛋糕店。
陈飞旭搂着程淮的肩膀道:“兄弟,我了解你那点心思,不过看这架势,你还是死心吧。”
程淮郁闷地低着头。
“再说了,人家是教练的女朋友,你要是心怀不轨,小心有人给你穿小鞋。”韩斌叹息,故意吓唬程淮。
程淮当然不怕有人给他穿小鞋,只不过他十九年都没怎么蹦跶的心脏,突然有一天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活蹦乱跳的,这感觉既新鲜又刺激。
而让他郁闷的是,这种感觉还没维持几天,就要被迫停止了。
“行啦,人都走了,我们买完蛋糕,要回学校了。”陈飞旭安慰性地拍了拍程淮的肩膀。
陈飞旭弯着腰,在货架前看来看去,指着其中一块无糖抹茶蛋糕,转头看着许如清说道:“小清,这里有你喜欢吃的抹茶蛋糕,还无糖,这样你就不怕发胖了。”
许如清兴致不高,蔫蔫地说了一声好。
第二天是苏城生日,苏见秋特地去了一趟苏城的办公室,把蛋糕送过去。
程淮正在办公室和苏城商量一些事情。他决定让自己振作起来,于是主动申请这一次江城运动会的参赛名额,他知道苏教练一直没有定下来正式的人员名单。
见到苏见秋,程淮心里不免有些波动。
“你来啦。”苏城笑道,低头问,“这是什么?谁过生日啊?”
苏见秋瞪了他一眼:“你生日啊。我就知道你忙起来,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明明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可是在程淮看来就是打情骂俏。
苏城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对啊,我还真是忙忘了,难得你还记得。”
“昨天我回家了。”苏见秋切好蛋糕,“没发生不愉快,你不用担心。”
苏城接过蛋糕,欣慰地点点头:“小秋,你做得很好。”
苏见秋微微笑。
程淮待不下去了,刚想开口说离开,一双细长白皙的手端着盛着蛋糕的小盘子出现他眼前。
他抬眼,看见苏见秋翘着嘴角正在看他。
程淮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本来你应该少吃这些东西,不过今天是苏教练的生日,特许你吃一次。”苏见秋身体微微向前倾,看着他。
程淮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接过蛋糕。
苏城和苏见秋谈笑,程淮抿着蛋糕,偷偷瞄了一眼蛋糕盒子上的小票,订购者的名字:苏见秋。
小秋,苏见秋。
程淮偷偷地笑了。
江城运动会的参赛名额,苏城决定用内部测试的方式来决定。
短跑队的队员不少,可是目前都属于初初开始训练的雏,还无法展开翅膀飞扬在严肃的比赛现场。
苏城担心的是,平常训练看起来成绩不错的人,到了赛场心理防线崩塌。
除了程淮,心理素质强大。
苏城宣布了这个消息后,短跑队的队员都处于一个高度紧张的状态,这是一个崭露头角的好机会,没人会想放弃。
程淮给自己加强了训练的力度,早晨除了晨跑,还要做一些肌肉训练。
他每天都跑去苏城那儿借器材室的钥匙。
然而就在某一天,他撞见了苏见秋正在喂苏城吃早饭。
苏城自从做了江城大学田径短跑队的教练后,饮食习惯就极为不规律,为此,苏见秋天天买了早饭送过去。
苏城已经多次劝她不要这么麻烦了,但是苏见秋不听。
苏城最近忙江城运动会的事儿,简直是忙得昏天黑地,就连上周的例行检查都没做。
苏见秋提着早饭来找苏城,苏城也是只顾着忙,没吃,所以苏见秋端着稀饭,往苏城嘴里塞。没想到这一幕正好被推门而入的程淮和陈飞旭撞个正着。
“不……不好意思啊,你们继续。”陈飞旭涩涩地开口,拉着傻愣的程淮赶紧离开了。
“你先放在那儿吧,我一会儿吃。”苏城无奈道。
“不行,你不吃,我就不走。”苏见秋态度强硬。
苏城真是怕了这个妹妹,只能端起碗,仰着头一口将稀饭喝掉了,苏见秋满意地笑了笑,这才离开。
4.
午后的阳光炙热,晒得让人烦躁。
陈飞旭拿着两瓶冰镇矿泉水,走到训练场的树荫下,斑驳的光影在砖红色瓷砖上留下一块一块的印记。
见程淮发着呆,陈飞旭把其中一瓶矿泉水扔了过去,想吓他一跳。
好似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程淮敏锐地伸出长长的胳膊,“啪”的一声接住了“天外飞物”。
“好身手,在下陈飞旭,不知大兄弟师承何派啊?”陈飞旭双手作揖,玩笑道。
“在下是你爸爸。”程淮面无表情地打开了瓶盖。
“去你的。”陈飞旭笑骂。
程淮看着不远处的苏教练。
陈飞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领神会。
“行啦,你再怎么看,人家也是苏医生的男朋友。”陈飞旭矫情地感叹,“谁让你没那机遇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程淮淡淡地收回目光,任陈飞旭一个人在那儿瞎扯。
“哎呀。”陈飞旭不想刺激程淮,“虽说这苏医生年纪不大,可挡不住她喜欢年纪大的,你看人家苏教练一表人才,两个人是天作之合,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程淮不是傻子,这种事怎么会想不明白,可他就是在意,在意苏见秋眼睛里只能看见一个人,只会对一个人笑,只会给一个人买蛋糕和早饭。
“你说,我和他,谁长得帅?”程淮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陈飞旭一口水喷了,然后安慰地拍了拍大兄弟的肩膀,自动飘远了。
那天,程淮训练非常拼命,像是要把郁闷通过汗水排泄而出。
夜晚,他躺在床上,放松肌肉,睡了过去。
苏城宣布,为了公平起见,江城运动会的参赛资格赛测试分为两轮,两次成绩结合,排名前五的人获得参赛资格。
苏城这样考虑是为了那些心理素质一般的人着想,毕竟拥有程淮这样心理素质的人并不多见。
“今天是第一轮,四人一组。”苏城宣布道,“第一组可以到起跑线准备了。”
一道枪声响彻天际,四个身影全力冲了出去。
程淮一直不在状态,起初冲出去的时候力量均衡有力,可是到了中段,这股一直悬着的力量突然就疲软下来,他是那一组最后一个冲线的。
11秒37,比上一次的成绩足足退步了0.1秒。
苏城很生气,直接把用来记录成绩的本子甩在了程淮的脸上。
程淮是苏城最看好的选手,偏心地说,甚至比经常第一的周奇还要看中,周奇虽然成绩稳定,可是心理素质比程淮差一点,而且爆发力也不如程淮强。
如果说周奇是循序渐进型的选手,那么程淮就是刺激爆炸型的选手。
稳定固然重要,可是后者才会带来更大的惊喜。
就像2004年的雅典运动会,没人看好中国选手,可是在男子100米跨栏的项目中站在金牌领奖台上的人是中国人。
体育竞技,需要这样的刺激和惊喜。
“你今天怎么回事啊?”在离开训练场的路上,陈飞旭一脸担忧地问。
程淮刚被苏城骂了,心情很是不佳。
韩斌也凑过来:“是啊,程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这不是你平常的水平啊,你到底还想不想出赛了?”
想啊,怎么会不想。
程淮郁闷地低下头,宽厚的肩膀耷拉下来。
“苏……苏医生?”陈飞旭茫然道。
程淮闻声抬头。
苏见秋穿着上次的那件浅蓝色衬衫,站在余晖下身姿清瘦。程淮有一种想要冲上去搂在怀里的冲动。
程淮没张口叫人,只是点了点头,离开了。
待人全部离去,苏见秋才咬了咬牙。
这浑小子,演的是哪一出?
苏城被程淮气得不轻,回到办公室还忍不住想摔东西。苏见秋刚推门而进,就看见苏城烦躁地点了一根烟。
他不是老烟枪,是受伤退役之后,身体一直不好,阴雨天腿疼得厉害,才想用烟转移一下注意力。
苏见秋忍不住皱眉:“怎么突然又抽起来了?”
“还不是那个浑小子气的。”苏城弹弹烟灰,把只抽了一半的烟捻灭了。
苏见秋心头一跳,想到刚刚程淮不对劲的样子,下意识地就猜到苏城说的是他。
“程淮怎么了?”
苏城抬眉:“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
苏见秋心虚地转开目光,去倒了一杯水放在苏城面前。
“到底怎么了,和我说说?”
“你猜得还真没错,今天程淮那小子也不知道脑子撞了点什么!”苏城愤怒地把本子往前面一摔,“你看看他今天测试的成绩,比上次退步了0.1秒,在短跑的世界里,0.1秒的差距有多大。”
没错,在大的事件观念里0.1秒连我们拿个东西的时间都不够用,可是在田径百米的世界里他足以创造一个新的时代。
世界上最高纪录是牙买加人博尔特在2009年德国柏林创下的百米飞人9.58秒的成绩,十年内,无人打破。
“如果明天他还是这个状态的话,我要考虑不让他出赛了。”苏城叹息,“就算我有心维护,就他这成绩根本没有办法让队里的其他人心服口服,我一向以为他是一个心理素质极好的少年,看来,是我看错了。”
苏见秋双眸微微轻颤,没有再说话。
程淮躺在床铺上,愣愣地看着上方,不发一言。
白色的天花板有微微的裂缝,剥落的墙皮有一些泛黄,江城是老城区了,江城大学的历史也近百年,宿舍楼据说上一次翻新还是几年前。
不知道她会怎么想自己?
程淮不自觉想着,她会对自己失望吗?
陈飞旭不自知地给许如清发着“骚扰”微信。
周奇靠在床头吸溜着牛奶。
韩斌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时不时地发出笑声。
程淮反思了一下自己最近的状态,如果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就是:太没出息了!
才多大点事就把自己弄得连训练测试都给影响了,不就是个女人嘛,爷还会看上别人的!
他就这样想着,决定用一根烟了结自己还没有发芽的感情。
他不顾身后陈飞旭还有韩斌的叫唤,就这样跑到老地方干坏事去了。
如果说这一天谁最倒霉的话,程淮绝对要第一个举手了。
程淮刚眯着眼点着烟,苏见秋那张冷漠美丽的脸就出现了,他吸烟的姿势不对,被呛了几下,然后慌忙踩灭了。
“我有那么可怕吗?”苏见秋挑着眉。
程淮那颗心脏又开始扑腾,除去被发现的紧张,更多的是苏见秋的逐渐靠近让他心慌意乱。
他程淮,第一次重重地被打脸了。
刚才还说不去在意呢,结果又开始不争气地心动。
程淮想跑路,脚都伸出一半了,结果被苏见秋冷冷的声音打断了:“来这儿坐坐?”
苏见秋歪着头示意他,不远处正好有一个木质的长椅独处在暮色四合的景色中。程淮拒绝不了,只能收回了脚。
黑幕落下,路灯散发着昏暗的光晕,黑色的小虫子在灯光下乱飞,北风过境,原来深秋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5.
“上次被我抓,是我给你的警告不够吗?竟然贼心不死,胆敢再犯。”苏见秋故意冷着语气。
程淮心虚:“没有。”
苏见秋语气柔和了一点,转了话题:“我知道,我毕竟是外人,田径队的事我本应该不作过多询问,但苏城教练对你很是器重,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当然知道,不然当初他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跟着苏城?
“所以,你今天能不能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苏见秋诚恳道,“这次的测试关乎你是否能代表江城出赛,这对你以后的运动员职业生涯也是一个大的跨越。”
程淮只是低着头,听她说。
“我不相信苏教练看错人了。”苏见秋又说。
苏教练,苏教练,你满口都是苏教练,难道你对我都没有什么期待或者是失望吗?
程淮郁闷地想,你为什么要出现呢?
他抬起眼看了看身边的人。
你不负责任地出现,让我从此心悸于秋。
苏见秋见身边的人丝毫没有什么动静,于是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男生常年锻炼的肌肤紧实坚硬,带着体温在她手臂上摩擦出不易察觉的火花。
程淮还是没反应,他浓黑的眉毛紧皱在一起,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苏见秋见沟通无望,也不想再多费口舌,于是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苏见秋。”后面的人叫她。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还坐在那儿的人,黑色与他融为一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想,如果今天不问,以后就再也没有勇气了。
苏见秋疑惑,静静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你……真的那么喜欢苏教练吗?”程淮站起身来,艰难地开口,涩涩的嗓音在黑幕中划开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喜欢呀。”苏见秋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是她亲哥哥,她能不喜欢吗?
“原来你真的这么喜欢他啊。”程淮苦涩地喃喃。
苏见秋更加不解,于是走近他:“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只是很羡慕你和苏教练的感情。”程淮看着苏见秋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祝福你们。”
苏见秋完全蒙了,抬手用力拍了一下程淮的脑门。后者吃痛,龇牙咧嘴地揉着脑袋,然后眨了眨眼睛委屈道:“你干吗打我啊?”
“我看你是不是中邪了。”苏见秋瞪他,嗤笑,“我和我哥有什么好祝福的?”
哈?
程淮蒙了。
是那种被雷劈了之后的蒙,大脑完全不会转了。
“你说苏教练是你……”程淮不确定地问。
苏见秋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挑眉道:“我哥。”她顿了一下,故意强调,“同父同母的那种。”
程淮大惊失色,眼睛瞪如水牛一般大。
怪不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怪不得,一向冷漠对人的苏见秋只对苏城时态度那么柔软温煦,怪不得他们俩是同姓,就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怪不得他们俩长得那么像……
他竟然傻到以为是……
他一拍脑门,自嘲道,自己还真是个傻子。
苏见秋瞟了她一眼,轻声道了一句“傻子”,便快步离开了。
程淮心情豁然开朗,就像一场乌云密布的暴风雨后,一道穿破云层的光束打开了敞亮的无垠天际。
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程淮兴奋得跳起来,腾空之际姿态张牙舞爪。
没有什么会比峰回路转之际更令人兴奋了。
这一刻,他的快乐从内心深层出发,像一个许久不曾吃到糖的孩童,那样简单又纯真。
那天夜晚,程淮做了一个特别美好的梦。
梦里他站在红色跑道的起点,而苏见秋在终点等着他。
晨光破晓。
程淮早早就来到训练场做赛前练习,他今天没有跑步,只是做了腿部的力量练习。
陈飞旭还没怎么睡醒,就被周奇和韩斌架着来了训练场。
“哎?”陈飞旭看到程淮容光焕发的脸,凑近打量,嘴还不忘欠一下,“今天嗑药了?这么精神。”
程淮停下动作,笑骂:“滚。”
韩斌靠了过去,贼笑道:“你昨晚那么晚回宿舍,快老实交代干什么去了?”
周奇递给他一袋牛奶。
程淮摸摸头,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苏见秋是苏城亲妹妹这事几乎让他幸福了一晚上,即使是现在还有一种晕晕乎乎的不真实感。
“我跟你们说,苏医生她……”
一阵刺耳的哨声打断了程淮的话。
苏城一身整洁的运动服,头发刚洗过,黑亮的头发在晨曦下泛着微弱的光。
“大家集合。”苏城喊着。
大家快速集合,纵列站齐,横列平整,甚至有点军队的风范。
程淮站在第二排的第一个,在人头之间的夹缝中看着苏城那张酷似苏见秋的脸,他一边打量,一边心道:“越看越像,果然是亲兄妹。”
“今天的成绩决定你们是否能够代表江城出赛。”苏城瞟了一眼程淮,然后意有所指地接着说,“一次成绩代表不了什么,所以不管昨天的成绩如何,今天也不要掉以轻心,因为在百米短跑的世界里,0.1秒就代表你会失败,听到了吗?”
回答的声音不够响亮。
苏城又掷地有声地问了一遍:“听到了吗?”
“听到了。”大家同样掷地有声地回答。
同样是分组进行测试,程淮依旧是最后一组,周奇已经率先稳妥地拿到了整队第一个出赛名额,韩斌差一点,遗憾错过,陈飞旭爆发力也不弱,再加上稳定的成绩,第四个拿到了出赛名额。
如今只剩一个名额了,全队只剩最后一组还没有测试。
苏城在给最后一组准备的时间。
程淮得到名额的机会不大,因为他前一天只拿到11秒37的成绩,和目前在他前面的几个人足足差了0.5秒,也就是说程淮只有成功迈进11秒大关,并且要比周奇今日稍稍差一些的10秒56的成绩高出0.01秒,他才能成功。
可是这一点要做到实在太难,且不说,程淮目前还没有突破11秒大关,他还要超过周奇创下的成绩,这几乎是不能做到的事情。
陈飞旭和韩斌以及周奇三个人站在赛场旁边看着,愁眉苦脸地替程淮惋惜。
“你们几个这是干什么?”程淮看着他们三个排排站,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觉得好笑,“我又不是马上要入土了,干吗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
如丧考妣是指形容死了父母吧……
你个文盲!
腹诽归腹诽,陈飞旭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劝他想开:“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呢,这决定不了你什么。”
程淮笑,目光一偏,正好瞧见了刚进训练场的苏见秋。
“你们在这儿待着啊,我有点事儿。”
程淮飞奔过去,高大的身体直接拦住苏见秋的路。
“苏见秋。”程淮像个撒欢的小孩。
他又叫她大名,苏见秋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
“什么事?”苏见秋不服他对自己的态度,好歹自己也是个校医吧。
“如果我今天成功晋级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程淮胆大无理地提着要求。
苏见秋气不打一处来,这算什么事?
凭什么让她答应?
程淮弯下身子,和她平视:“如果你答应,我就一定会晋级。”
他那样笃定的眼神,几乎让苏见秋迷失了自己。
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拒绝这无厘头的要求,甚至不想抗拒。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苏见秋偏过头,嘴硬道。
“那你是答应了。”程淮笑意满满。
苏见秋抿了一下嘴,算是默认。
“等我好消息。”程淮兴高采烈地离开了,苏见秋看着少年飞奔而去的背影,一时之间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苏城当年就这样向她飞奔而来,然后……再也无法飞奔离去。
她眼眶有些发酸,低下头掩盖情绪。
然而不远处的陈飞旭、韩斌和周奇三人,被刚刚俊男靓女相见甚欢的样子弄得有些发蒙。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后一组在起跑线上准备,程淮蹲下去时,眼神不自觉地看了一下远处的苏见秋,虽然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直觉告诉他,她一定是在看他。
这场景竟然和梦里的一般相似。
苏城打枪。
一记响彻训练场的枪声让所有人绷紧了神经。
包括一直淡然的苏见秋,她没发现自己揣在兜里的手指早就不知不觉攥成了拳头。
少年的身影全力奔跑在红色跑道上,程淮孤注一掷,用了没有退路的跑法,他从起跑开始就用了一种非常强硬的力道,并且把这股力道一直坚持到冲线的那一刻。
这样的跑法对于初级选手非常不规范,力量本来就是在长年累月的过程中训练出来的,而不是所谓的一股蛮力。
程淮这些年训练的力量只能支撑他目前的水准,毕竟他正式接受运动员水准的训练时间不长。
这种不规范的跑法,一次两次可以,可是长久以往,会对身体造成无法负荷的伤害。
可这一次为了赢,程淮管不了。
最后十米,程淮用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力量,看比赛的人都心惊肉跳,陈飞旭怕疼,紧张地掐着韩斌的虎口。
距离已经完全拉开,程淮奋力一搏,见惯大场面的苏城呼吸都紧张了起来。
最后一米,程淮仍旧没有泄力。
他在所有人的惊呼中冲线了。
10秒55。
陈飞旭几乎是飞着过去的,把疲惫不堪的程淮从地上拉起来:“我去,你玩命啊。”
程淮嗓子干涩,呼吸不稳,暂时说不出话来。
“程淮,你真牛,你知道你这次成绩多少吗?”韩斌被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弄得眼睛发酸。
程淮怔怔等着他继续说。
一直没有说话的周奇,笑着开玩笑:“10秒55,恭喜了,看样子我这第一的位置快要不保了。”
程淮咧着干涩的嘴角。
他成功了,第一次成功超过了周奇,从万年老二翻身了。
他慢慢地抬头,视野所及之处,苏见秋清瘦的白色身影,就像一束光,开天辟地进入了他的生命。
冥冥之中,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一次,他彻底沦陷了。